家祭无忘告乃翁——芒鞋女
时间:2020-05-15 09:45:31

  他跟着沮丧起来。
  这时,外边有人端着托盘进屋,谭振兴瞟了眼,是不认识的妇人,他没有多想,感激的上前接过饭菜,心想还是掌柜想得周到,知道谭盛礼没吃晚饭,哪晓得妇人不肯把托盘给他,执拗的端去桌边,低头轻声说,“听说你没吃晚饭,我让人备了饭菜,你吃点罢。”
  这语调,谭振兴听着怎么怪别扭呢,他记得汪氏同他说话就是这副语气,他看向妇人,皮肤白,眉眼精致,脸上擦了脂粉,衣服也是上等面料做的,他皱皱眉,没有多想,倒是谭佩珠走了过去,行礼道,“多谢夫人了,父亲身体不适,需饮食清淡些。”
  梁州饮食以麻辣为主,孙婉娘备的是梁州特色菜,谭佩珠朝谭振兴摆手,声音怯懦道,“大哥,去给父亲端碗清淡的面条来吧。”
  谭振兴:“……”父亲不挑食,不重口欲,将就着饭菜吃了便是,何须再花钱买面,但因是谭佩珠吩咐的,他不敢反驳,应了声,转身就出去买面了,留下孙婉娘略有些尴尬的站在那,看着五官温柔的谭佩珠,只觉得她清楚自己心里想什么,孙婉娘脸颊绯红,丢下句是我想得不周就走了。
  到门口时,听到谭盛礼叫她,孙婉娘欣喜若狂的回眸。
  烛火照耀下,谭盛礼面庞英俊温和,完全不显年纪,孙婉娘心花怒放,却听他说,“谭某话已经说得明白,还望夫人谅解。”
  孙婉娘脸色一白,落荒而逃。
  谭佩珠看了眼桌上的书,她道,“父亲,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全家人好好的,过好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佩珠说得有理,为父只是想起诸多往事,感触良多,你心思敏锐,想必知道那是何人,我这把年纪,唯愿你几个哥哥能撑起谭家,你和佩玉过得好足矣,若有更多精力,再为天下需要帮助的人做点事,这辈子也不算白走这遭了。”
  谭佩珠垂眸,浓密的睫毛盖住眼底情绪,小声道,“父亲能做到的。”
  翌日离城,天不亮就有人拿着书来,多是来送还书的,有的人手里的书是家里祖父曾祖父买的,说是帝师的书,留着做传家之宝,也有辗转买来的,是不是帝师的书他们也不知,不管怎样,既然和谭家有关,他们就没必要占着不还,因为他们知道,像谭盛礼这般高尚的人,把书还给他,他能造福更多人。
  经过谭盛礼讲学,城里读书人已经明白怎么提升自己的功课了,集广思而解其惑,遇到不懂的问题,开门见山的找其他人请教,互相帮助互相提携,肯定会有进步,而不是闭门造车,被嫉妒蒙眼,担心旁人超过了自己而对懂的问题闭口不谈,读书人做学问,首先要端正态度,科举考试输给优秀的人没什么好丢脸的。
  如果目光短浅局促于院试乡试,他日进京遇到其他州城更博学的读书人,照样会输得一败涂地,与其到时候被其他州城的人碾压,不如好好钻研书籍,踏踏实实充盈自己,这样他日赴京赶考,就不会被文风鼎盛的江南书生挤兑得抬不起头来。
  敌人永远不是周围的读书人,而是自己,唯有不断进步,任何时候都不会担心旁人比自己优秀。
  这是他们从谭盛礼身上学到的,豁达的人,不惧任何。
  书都是谭盛礼熟悉的,他直言,“书是你们花钱买的,谭某怎好夺人所好,这书你们买了便是你们的了。”
  他让谭振兴把手里的书也还回去,凡事有因果,子孙不争气贱卖了他的书,他没资格不给分文就拿回来,他拱手,“诸位好好留着罢。”
  尽管这样,还是有读书人偷偷把书放进了马车,书籍他们已誊抄备了份,还给谭盛礼没有任何损失,而且他们真心景仰其为人,想成为谭盛礼那样的人,走到哪儿,都能为读书人端正态度,指明方向,读书不为名利,只为做个顶天立地于天下人有益的人。
  假如所有读书人都能做到谭盛礼那般,受百姓敬重,得百姓爱戴而争相学习,世间会美好许多。
  夏日天亮得快,街上的摊贩们出摊了,看马车驶过,纷纷退后几步让开,谭盛礼看着车里的书,百感交集,有些书保存得好,有些书页残损严重,他慢慢将其整理好,放进坐垫底下的箱子,乞儿撩起车帘,望着注目的百姓和摊贩,其中还有几个乞丐,乞儿朝他们挥手,“谭老爷,你说真有那天街上的乞丐会找到栖息的场所吗?”
  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已经懂得这句话的涵义了,他知道,这世间能为乞丐们找到安身立命场所地方的人只有谭盛礼。
  “希望会吧。”谭盛礼每本书每本书的擦拭干净,“我希望有那么天。”
  “谭老爷,你要活得好久些啊。”乞儿趴在窗户边,由衷的祈福,谭盛礼好笑,“好。”
  离开梁州时,马车又多了几辆,有去京城赶考的举人和他们同行,孙婉娘母子三人也在其中,说是两个儿子学识不高,想让陆举人悉心教导两年,等会试后跟着陆举人他们回梁州,到时候再让儿子考科举把握更大点,孙婉娘长子已经成亲了,有个四岁多的儿子,很爱往大丫头姐妹两跟前凑。
  孙婉娘婆媳两也经常带着孩子找汪氏和谭佩珠说话闲聊,孙婉娘夫家姓游,也算书香世家,在梁州小有名气,游家不差钱,孙婉娘出手阔绰,每到集市就想带着大丫头姐妹两逛街买吃的,大丫头姐妹两以往对吃食来者不拒,但唯独不爱吃孙婉娘买的,更不跟孙婉娘出门,到客栈后就窝在房间里,或跟着乞儿读书,或拿着笔写写画画,安安静静的哪儿都不去。
  孙婉娘孙子如果来,姐妹两陪着玩,拒不离开房间半步,多次后,孙婉娘瞧出点苗头,借着过来找谭佩珠要花样子状似不经意的聊起,“世晴和世柔是不是害怕出门被坏人拐跑了,睿儿请她们去楼下玩都不肯,客栈里住着的多是认识的人,哪儿会出事?”
  孙婉娘心底那点心思随行的人尽皆知,碍于脸面没将那层纸捅破而已,不过男人更了解男人,谭盛礼有没有那个意思,看他的态度就知道,谭盛礼不喜欢孙婉娘,不能说不喜欢,至少没那个意思,陆举人也和孙婉娘说过,奈何孙婉娘心生仰慕,岂是说放弃就放弃的。
  她此时问谭佩珠,也有试探的意思在里面。
  “孙姨想多了,世晴她们到读书认字的时候了,哪能像小时候到处疯跑。”谭佩珠挑了两个花样子给孙婉娘,问她喜不喜欢,花样子是她自己画的,什么样的花儿都有,孙婉娘看了眼,是云纹,她顿了顿,“可有兰花的花样子?”
  她觉得谭盛礼气质如兰,和兰花更搭。
  “有。”谭佩珠拿起最下边的花样子,孙姨娘喜欢得紧,“就它了吧。”
  汪氏坐在旁边看书,她已经认识很多字了,少有不认识的也会问谭佩珠,读书明理,谭佩珠说她多读点书,有些道理自然而然就懂了,就像纳妾,她认真问过谭振兴,谭振兴语气坚定的拒绝了,明明很想要个儿子的谭振兴如今说没有儿子也无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不知道什么让谭振兴改变了想法,谭佩珠说在书里会有答案。
  她看得认真,孙婉娘纳闷,“你也识字?”
  不是说汪氏出身乡野目不识丁吗?倒是和她知道的有些出入。
  汪氏入了迷,不知孙婉娘和自己说话,谭佩珠替她回答,“大嫂识字,怎么了?”
  “没,没……”孙婉娘语噎,喉咙仿佛哽了根鱼刺,因为她……她不识字……谭家底蕴深厚,祖上又出过帝师,娶的媳妇哪怕出身低都是识字的,自己好像有点差了。
  离开时,她脸色有些不对劲,甚至不顾孙子不满,强行拽着孙子离开了房间,游睿是家里独孙,平日谁都宠着顺着她,突然被祖母强行带走,委屈得哇哇大哭,汪氏起身,欲说点什么,谭佩珠扯了扯她衣角,“大嫂,清官难断家务事,游家的事咱们不管得好。”
  汪氏觉得有理,待游睿的哭声渐渐远去,她重新坐下,看谭佩珠整理花样,她道,“小妹,这书内容太难了,好些我都看不明白。”
  谭佩珠笑,“没关系,慢慢就明白了。”
  看她笑得灿烂,汪氏笑了起来,这书是谭振兴他们的,她本来在做针线活,谭佩珠突然给了她本书要她看,前边内容浅显没什么难度,几页后就难得她皱眉了,想问问谭佩珠,又怕被孙婉娘笑话,佩珠说了,关起门什么话都能问都能说,人前不能闹了笑话,她就佯装看入了神没动。
  “书里好些地方我都不懂。”
  “不碍事,找时间问问大哥吧。”
  如此几日,孙姨娘过来汪氏都在读书,从自家姐妹那,孙婉娘已经知道汪氏读的是《论语》了,有难度的书,陆举人劝她歇了心思,谭家人非同凡响,媳妇都读《论语》,她想做谭家主母,恐怕四书五经都得读通透了,大多数读书人都没那个能耐,她哪儿有啊。
  孙婉娘次次都红着脸来,白着脸走,可仍然要来。
  弄得同行的举人们都佩服起她的坚持来,偷偷帮其试探谭家众人的口风,谭盛礼他们是不敢问的,问谭振学,谭振学口风紧,半个字不多言,谭生隐是侄子不好多聊,就剩下谭振兴,他们问谭振兴,“我看那孙氏铁了心想与谭老爷好,你怎么想?”
  谭振兴:“……”这问题还真是不含蓄,明明他偷听他们问谭振学不是这么问的啊。
  他皱眉,想了想,“我怎么想没用,得看父亲的意思。”别问他,问他就是孙婉娘不配!
 
 
第91章 
  孙婉娘的热络众人看在眼里,举人们还好点,平日专心读书不会太八卦,随行的家眷就不同,凑堆就聊孙婉娘心仪谭盛礼而死缠烂打的事儿,不知谁说了句,‘谭老爷风度翩翩,前途无量,怎么会在这时候续弦,等他日高中后再娶不好吗?’,毕竟她们也算有点见识,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乃读书人最向往的。
  以谭盛礼的姿容和才华,进京后不知会得多少人亲睐喜欢,孙婉娘保养得再好都不如京里贵人,她做个妾室还差不多,做正妻身份有点低了。
  话传到孙婉娘耳朵里,她怒不可止,在屋里摔了通茶具,又去找孙姨娘商量对策,好几日都没往谭佩珠和汪氏跟前凑,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知道她没死心,这个年纪的寡妇,难得能有看入眼的男人,除非谭盛礼另娶他人,否则孙婉娘不会放弃的。
  就在她们暗搓搓等着看孙婉娘怎么再被谭家人拒绝时,马车慢悠悠驶入了平州境内,去过京城的人都知,平州是最乱的,山里土匪横行,经常抢劫过往的商队路人。
  亲生经历过土匪抢劫事情的陆举人自马车到了平州境内就不曾阖眼睡过好觉,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决定事先提醒随行的举人,哪怕这次他们人多,保不齐土匪们更多,真要遇上,得有个心理准备,他让陆从把举人叫到屋里来商量此事。
  “老爷,不如我去吧。”孙姨娘在旁边,眼珠转了转,主动揽下跑路的活儿。
  陆举人还不了解她的心思?知道谭盛礼要过来,想给娘家姐妹露个口信呢,他皱眉,“你去作甚,我们有要事相商,真以为是平日呢?”
  他为人识趣,纵使想和谭盛礼攀关系,但不至于用些不入流的手段,况且谭盛礼态度明确,说了无心再娶,他再劝未免就过分了点,朝陆从道,“你去吧。”
  陆从拱手,慢慢退了出去,孙姨娘心里不太舒服,但看自家老爷情绪不佳,悻悻的没有说话。
  片刻功夫,随行的举人们都来了,谭家只有谭盛礼出面,陆举人招呼大家坐,眉头紧锁,“我请大家来是有事想提醒大家。”
  平州土匪残暴,他们需需提前备些银两,真要遇到,表明身份然后给钱消灾,只要乖乖给钱,不多话不抵抗,土匪不至于为难他们,他叮嘱大家,“碰到他们,尤其不能硬碰硬。”
  举人们面面相觑,不太赞成陆举人的说法,“咱们人多,还怕群土匪不成?”
  “是啊,咱们是举人,乃天下读书人表率,如果向他们跪地求饶不是辱没举人的身份吗?”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依照陆举人的说法,他们完全丢了读书人的气节,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陆举人沉眉,抓着茶杯的手泛白,隐有青筋凸显,切齿道,“他们是群混不吝的土匪,只认钱不认其他,你和他们谈气节不过是白白送命而已。”
  提到送命,那人不说话了,陆举人看向周围坐着的人,都露出凝重之色,尤其是谭盛礼,他低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陆举人问他,“谭老爷有何高见?”
  众人齐齐望向谭盛礼,他端着茶杯,表情沉着而冷静,看到他,众人像有了主心骨,纷纷问,“谭老爷以为该怎么做?”说实话,他们不太赞同陆举人的做法,纵使保得短暂平安,他日高中,向土匪低头的事传开亦会被贻笑大方,又有何颜面入仕为官。
  他们人多,遇到土匪不见得会输。
  “谭某以为不妥。”
  众人点头,谭盛礼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帝师后人,被群土匪吓得缴械投降委实丢脸,他们无法想象这样清风雅正的人在土匪面前低下头颅时的模样,真有那天,就到读书人没落的时候了。
  “谭老爷想怎么做,我们定鼎力支持,绝不退缩!”有人拱手,斩钉截铁的附和。
  谭盛礼扫了圈在场坐着的人,最后,视线定格在陆举人身上,陆举人被看得心慌,隐隐猜到谭盛礼想问什么,他心虚的移开了目光,谭盛礼将视线落向别处,低低道,“谭某还没想到办法,想到了再和大家说如何?”
  “好。”
  各自回屋和身边人说起此事,换来极大的反对,“陆举人说得对,花钱消灾,咱们手里又不是没钱,能保住命就行,你还想硬碰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那些人命不值钱,咱们拿什么和他们拼?”
  “你懂什么?”如果是以往,花钱保命他再赞成不过,这次不同,这次有谭家人在,谭盛礼品德为天下知,所到之处无不受人景仰敬重,他们如果向土匪低了头,会让多少人心寒,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其他读书人,怎么能和土匪低头。
  妇人家哪儿懂那些,撇嘴道,“我不懂,我只要活命。”
  “……”
  他们在房间里争吵的时候,谭盛礼重新叩响了陆举人的门,陆举人似乎有所感觉,哪儿没去,就在屋里等着,开门见到谭盛礼的刹那,他嘴角扯出个笑,笑容苦涩,“我就知道谭老爷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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