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许乘月
时间:2020-05-15 09:47:32

  若她的上官们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就能被压下来。但她的上官不止章老一个,还有学政司执典官北堂和、协助兼管学政司的州丞府右长史符川、左长史云知意,以及州丞田岭。
  章老愿意保她,云知意看在章老的面上也打算放她一马,但北堂和与符川都是田岭死忠心腹,自是唯田岭马首是瞻。
  田岭死咬着陈琇的这个规程错漏不放,北堂和、符川一唱一和,最终给陈琇扣上“目无纲纪、僭越职阶、恣意妄为”的大帽子,将她由“学政从事”被贬为“劝学官”。
  劝学官这官职很是微妙,其职责是日复一日走村访镇,挨家挨户去劝人送孩子入学受教。
  这样的差事长期远离原州官场核心,难有大作为,在升迁上自是机会渺茫。按照过往惯例,劝学官一职多由官考时没得到正式任用的“待用学士”担任。
  要知道,陈琇当年考官时可是全州甲等榜第二,如今从前途大好的州府四等官被贬到八等,也算是登高跌重,令人唏嘘。
  ——
  顾子璇和薛如怀都是性情中人,两人与陈琇同窗十余载,虽没到知己交心的地步,却也友好融洽。眼见陈琇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他俩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
  两人一合计,觉得虽帮不上她什么,至少该在她离开邺城之前为她送个行。
  但陈琇是见罪于田岭才被打压至此的,顾子璇和薛如怀今后还要在州府混,若是大张旗鼓在城中设宴为陈琇送行,那就多少有点,总归不妥。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决定择一个共同的休沐日,邀请陈琇同往东郊报国寺登山消暑,到时就在报国寺的斋堂用餐送行。
  怕只有两人送行太冷清,顾子璇在休沐的前一天便又去问了云知意。
  顾子璇道:“你明日也休沐的,想不想同去?就当去散散心。我瞧着你这阵子忙得跟陀螺似的,想找你说说笑话都不忍心,生怕再累着你。”
  云知意想了想,点头应下:“好。我与陈琇到底也同窗一场,又做了几个月的上下属,恰好得空,便去送送吧。”
  她多少有点替陈琇惋惜。加之也确实有日子没空理顾子璇了,毕竟朋友不多,顾子璇这情面还是要给。
  ——
  送行总不能空手,礼物还是要备的。
  当天散值回到望滢山后,云知意便吩咐小梅从库房里取两盒京中云府送来的“枣心笔”。
  这种笔不同于他们寻常所用的笔,以精致雕花竹管为套,石墨与铅粉混合作心,因短锋硬毫裹芯,笔头微削而腰部鼓壮,状如枣心,故而得其名。
  枣心笔虽是“心尽则废”,日常用起来比较浪费,但它无需配墨砚使用,又是硬笔,出门在外无书桌却需记录什么时,就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物件。
  小梅依言取来那两盒枣心笔,倒是有些舍不得了。“大小姐,这笔很难得的。眼下咱们仓库里总共也就四盒,您出手送人就是半数,太大方了。”
  这枣心笔是上阳邑夏氏名下独家有售,产量不大,在京中都不容易买到,原州大多数人更是闻所未闻。
  但云知意的六叔云孟冲是交游广阔之人,与上阳邑夏氏家主素有往来,每年都能从夏家买到三五十盒。
  云孟冲待云知意这侄女向来不错,每年都不忘让人为她送来两盒。
  但她不太用得惯,往年还在言宅时,妹妹言知白会问她要了去,拿到书院向同窗显摆或是直接送人。
  自从前年云知意搬到望滢山后,言知白一次都没来过,这两年送来的枣心笔便全都闲置在库房了。
  “我本就不太用得着,攒在库房里也是落灰。再金贵罕见的东西,总得到需用的人手里才真有价值。”
  云知意笑笑,对小梅解释道:“我那个同僚,也是我昔年庠学同窗,之前来过咱们府中的。她差事出了点差错,被田岭贬官了。我不知该做点什么,也只能送两盒笔聊表心意了。”
  虽说她为人两世都没和陈琇建立起什么深厚交情,但她记得,上辈子陈琇约莫在两三年后就取代符川,成了州丞府右长史。
  那时候州府居高位的女官已经不多,州府有不少人便将云知意和陈琇并称“双壁”。
  虽有打趣兼吹捧之嫌,但也说明她俩代表着当时原州两府年轻女官的巅峰。
  云知意不确定陈琇遇到如今这个坎,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重生导致了许多变数之故。
  事实上,若她不计代价地出面保陈琇,田岭大概会让步。但她不知陈琇该不该保、值不值得保,所以心情有些复杂。
  罢了,明日愁来明日愁。
  ——
  翌日天光晴好,巳时初刻,云知意在东城门下了马车。
  顾子璇和陈琇已经早早等在这里,这让云知意有些惭愧。
  她缓步近前,歉意笑道:“原本我是让人在辰时之前唤我起床的,结果我……起床失败,多赖了小半个时辰。见谅。”
  “我懂我懂,”顾子璇揽住她的肩膀哈哈大笑,“没事,你不是来得最晚的。薛如怀那懒鬼才过分,到现在都还没见人影。”
  陈琇的笑脸温和如常,甜嗓轻柔诚挚:“云大人能来,我已经很感激了。您近来很忙,大家都知道的。今日本该好好休息,却为了我辛苦跑这趟……”
  “今日没有云大人。几个昔日同窗聚会郊游而已,直呼大名无妨的,”云知意摆摆手,打断她,“我出门走走也是休息,谈不上什么辛苦。”
  说着,她将自己带来的两盒枣心笔递给陈琇:“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送点实用的东西给你为好。聊表心意,请不要嫌弃。”
  实话实说,她俩的交情淡薄到连清水都不如,若是送金银珠宝,那才怪里怪气。
  况且陈琇虽出身寒门,却自有读书人的骄傲。云知意待人虽不算热情,但向来都会妥帖地顾及别人的自尊心。
  明白她的好意,陈琇也没有过分客套地推辞,将盒子接过抱在怀里,笑眼里浮起薄薄水光:“多谢。”
  当初在庠学时,她是为数不多的寒门学子,自身性情又羞怯,所以并没有交下多少朋友。也就顾子璇、薛如怀这两个跟谁都能混作一气的,时不时会带着她往人堆里扎。
  如今登高跌重,临走之前能意外再多出个云知意来送行,这或多或少给了她一点慰藉。
  顾子璇不喜伤感,见她眼底起了泪意,便笑闹着打岔催促:“送的什么啊?快打开让我也饱饱眼福。”
  “给她看,叫她眼馋。”云知意也淡笑起哄。
  陈琇便眨去眼中薄泪,笑吟吟打开盒子。
  她和顾子璇都没见过这种笔,两人双双目露惊异光芒,各拿起一支细细端详,又追着云知意问这东西的来处。
  云知意自是耐心作答。
  三个姑娘正叽叽喳喳时,蓦地听到薛如怀的声音已在近前:“枣心笔?!还两盒?!云知意你……你偏心!怎么不想着点送些给我呢?!”
  薛如怀如今在工务署,若遇出外实勘需临时绘改图纸,枣心笔可谓神物。只是这东西贵,还稀罕,有钱也未必买得着。
  他也只是前段时间在公务令常盈那里见过一次而已,知道是个好东西,却没用过。
  “我偏心很奇怪吗?你又不是……”云知意循声回头,第一眼却瞧见了站在薛如怀身边的霍奉卿。
  盛夏晨光里,霍奉卿一袭月白银纹薄丝袍,外罩云雾绡,眉目清隽,周身有熠熠有光华流转,活脱脱就是“长身玉立”这个词的具象。
  云知意心下怦然一动,脱口而出的语气却不是很好:“你怎么来了?”
  她来给陈琇送行是真心实意的,但霍奉卿也来给陈琇送行,这就让她有点介意了。几个意思?他和陈琇很熟吗?
  霍奉卿负手而立,神色淡淡,要笑不笑的:“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六月底旬会,云知意和霍奉卿结了梁子,这事在原州两府早就传开。
  但对于云知意和霍奉卿私底下的关系,顾子璇、薛如怀心中都有数,因此只觉得这两人是打情骂俏。
  可陈琇却像是惊到了,紧张到脸色发白,看看霍奉卿,又看看云知意,一时无语。
  薛如怀吊儿郎当地咧嘴:“这怪我。我光想着今日有你们三个姑娘,中间混着我一个男儿略尴尬,便拖了奉卿一道来。却忘了如今的霍大人和云大人是一山不容二虎。来都来了,这可怎么好呢?”
  顾子璇憋笑憋得都快流泪了,并没有接话。而霍奉卿只是从容立在那里,不咸不淡地觑着云知意。
  云知意听出薛如怀语气里的刻意,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
  好巧不巧的,陈琇与她同时开口,颤颤声强笑着截去了她的话头,小小声声劝得无力:“可别、别吵架啊。虽说一山不容二虎,但一公一母……照理来说,还是可以共处的,吧?”
 
 
第六十八章 
  话音未落,在场另外四人便齐刷刷看向陈琇。
  顾子璇和薛如怀大笑出声。霍奉卿则淡淡睨向云知意,唇角轻扬。
  陈琇本就紧张,大家全都笑而不语,她急得更不会说话了。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她尴尬得满面通红,结巴着对云知意道,“我我我只是想说不要吵架,没有指你是母老虎的意思……”
  云知意啼笑皆非,以指尖抵了抵眉心金箔:“放心,今日是出来玩的,我才懒得与谁吵架。走吧。不是要上山吃素斋?”
  经她这提醒,众人看看已大亮的天光,便赶忙出城。
  报国寺在东郊半山腰,既有个“踏青游玩”的名目,自是舍车驾改步行。
  陈琇自觉先前说错了话,便亦步亦趋地走在云知意右侧,见缝插针地寻话题。但她与云知意的关系向来淡薄,一时也憋不出太多可说的,只能又问起枣心笔的事。
  其实先前在等薛如怀时,她和顾子璇已经就枣心笔问过许多问题,这会儿不过是车轱辘话。
  云知意看出她在拼命释放善意,便也不与她为难,耐心地又答一遍。
  顾子璇也知陈琇这是紧张了,就在旁跟着插科打诨,让她知道方才的那句无心之言还不至于惹云知意不快。
  说着说着便到了报国寺所在的山脚,陈琇这才真的松弛下来。
  一行五人沿山道缓步上行。
  山道并不算开阔,三个姑娘并行在前,霍奉卿与薛如怀隔着两三步远随行在后。
  阴阴遮蔽的小道间时有山风徐徐,阳光透过枝叶洒下碎金,有鸟鸣啾啾,偶尔还能瞧见松鼠在枝头跃动。
  天地温柔,极目所见是全然不同于城中的静好。
  顾子璇时不时扭头与薛如怀一搭一唱,任意起头说些年少闲事,陈琇和云知意偶尔接话笑应。
  霍奉卿虽没什么表情,在被人提问时也会给面子地淡声作答,场面倒真有几分同窗相携出游的纯粹。
  薛如怀问起陈琇将来打算。
  陈琇苦笑一叹,垂首低声道:“我也不知该做何打算。或许最多一两年,只要我撑不下去,家里定会逼我辞官嫁人。”
  官员也是人,要吃饭穿衣的。
  劝学官真就芝麻粒大小,常年在外奔波,吃穿用度上的消耗不小,每月薪俸却仅仅三十个铜角,只能勉强保障最基本的吃喝。
  若是寻常人做了劝学官,家中多少会给些补贴。但陈琇家境贫寒,又有个尚在求学的弟弟,父母还指望着她在学政从事的任上更进层楼,以便长久奉养父母、负担弟弟求学和将来娶妻所需,怎么可能贴补她?
  见她伤怀颓丧,顾子璇无限唏嘘,拍拍她的肩,一声长叹:“哎。”
  按现今原州的风俗,再考虑陈琇的家境,但凡愿给丰厚聘礼者,几乎不可能是什么良人。多半就是那种有几分家底、但年岁堪比她父辈的老不休。
  这种人通常是丧妻或与前妻和离后,想要“买”个能给自家门楣贴金的填房、继室。
  像陈琇这样的,年轻秀美、有学问,还曾在州府做过不大不小的官,家境贫寒又正好拿捏,恰是最合适的抢手人选。只要她父母放出风声,多的是这类老不休抬着重金厚礼往她家去求亲。
  所以,对她家里来说,让她长久去做个没盼头的劝学官,远不如将她嫁人换聘礼来得划算。
  话说到这里,在场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若单只陈琇一人,那出于同窗情谊贴补她几年吃喝用度,并非难事。
  可她如今的难题根源在于,她背后还有等着她拉扯照应的一家子人。同窗之间再是帮忙,也没道理将她全家人都大包大揽吧?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大缙律》又没禁止父母安排儿女的婚姻,况且陈琇显然没有云知意那种自立门户的底气,外人怎么说、怎么做都不太合适。
  ——
  云知意咬了颗薄荷蜜丸在口中,忽然出声打破了沉默。
  “陈琇,雍丘县、集滢县、槐陵县这三处,去年开蒙受教的五岁以下孩童,各有多少人?”
  这公事公办的口吻惊得陈琇一个恍惚,背脊凛直,仿佛在办事厅内答上官问话:“是问进官学人数,还是进私学人数?”
  “总和。”云知意看似漫不经心地望着前方。
  陈琇、顾子璇、薛如怀都不懂云知意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只有霍奉卿凝着云知意的后脑勺,若有所悟地以舌抵了抵腮,无声笑笑。
  陈琇虽满眼茫然,却还是条理分明地答:“原州有好几家豪强大族,族学私塾都会招外姓孩童入学,但不会及时将具体人数报备学政司。所以学政司每年只能精准统计进入官学的孩童人数,私学这一块较为含糊。”
  “无妨,你就说个大概。”云知意点点头。
  陈琇扭头望着她,一边心算一边答:“雍丘……约三百人;集滢七百出头;槐陵不足一百。”
  薛如怀闻言大惊失色:“你是记错还是说错?这几处可都是人口大县!尤其槐陵,总人口近十万,去年入学开蒙的孩童还不到百人之数?!”
  顾子璇也目瞪口呆:“难怪章老急着广开蒙学。原州教化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再过三五年只怕要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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