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许乘月
时间:2020-05-15 09:47:32

  从前他们还在邺城庠学就读时,多少能察觉各县考进庠学的学子一年比一年少。
  但那时大家都是学子,接触不到这些详细数字,因此并没有意识到事情有多可怕。
  去年考官上任后,顾子璇的职责是州府与军尉府之间的事务通联与协调,而薛如怀更是这个月才进的工务署,对学政司的这些事都没有深入了解的机会。
  今日听陈琇这么一说,两人都忍不住遍体生寒,细思极恐。
  看来,陈琇不惜得罪田岭,避开所有上官,私自抛出“官医署与庠学联合办学”的法子,去换“学政司获得财政倾斜以广开蒙学”的结果,正是因为懂得章老的苦心。
  云知意没有理会他俩的惊恐,只是转头对上陈琇的目光。
  “给你一年时间,若这三地入学孩童人数翻番,我不惜代价保你回学政司。”
  陈琇忐忑地咽了咽口水,被这天降馅儿饼砸得有点晕:“官复原职?还做学政从事?”
  云知意摇摇头:“不,比从事再高两等,执典官。”
  陈琇震惊了。顾子璇震惊了。薛如怀震惊了。连霍奉卿都没忍住挑了挑眉梢。
  学政司执典官这个职位,虽只比陈琇之前所任的学政从事高两个职阶,却大有乾坤。
  按照以往惯例,待章老告老还乡后,多半就是由执典官来接学政司主官官印。
  “你这是……同情,还是试探?或者是,与我说笑?”陈琇嗫嚅道。
  云知意奇怪地看她一眼,笑笑:“你想多了。学政司毕竟也归我管辖。量才选人,让它的各个位置上多坐些有能力做事的官,是我的职责之一。”
  目前的执典官北堂和只顾党附田岭,多年来在公务上凡事唯田岭马首是瞻,已经许久没有认真关切原州学政的现在与将来。
  章老高龄却仍坚守学政司主官之位,就是因为深知一旦北堂和接任自己的位置,原州学政多半要彻底完蛋。
  “我方才突然向你发问,你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能迅速应答准确,可见之前曾用心留意过许多细节,”云知意咬着蜜丸,语气平静却认真,“对我来说,光凭这点,你就已经比北堂和像样了。”
  对于陈琇,云知意心中并无强烈好恶。这姑娘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同窗、同僚而已。
  纵然霍奉卿曾在私下里提过,说陈琇似乎是田岭一党,但云知意不太在乎这个。
  就算陈琇真是田岭党羽,但她顶着田岭的怒火,尽到了一个学政司官员的职责,还因此落得被贬出邺城的下场,这是事实。
  她上任学政从事一年多,默默下了狠功夫,将原州学政的细节烂熟于心,这也是事实。
  只要她真有本事在一年内让三地入学蒙童人数翻番,对云知意来说就是值得用的人选。
  “今日这里有三个人替你作证,我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云知意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你就答我一句,敢不敢应我这条件?”
  陈琇闭眼深吸一口长气,重重点头,清甜嗓音掷地有声:“敢。多谢云大人提携,我定全力以赴!”
  ——
  因着云知意这一出,沿路的气氛更加热闹,说笑声惊得林间飞鸟扑簌。
  虽云知意在认真听着每个人说话,有问有答,言行看起来并无异状,但她始终不曾回头。
  因为“霍奉卿受薛如怀之邀来为陈琇送行”这件事,她心里是小有点憋闷的。
  不过,她向来一码归一码的。
  这件事让她不愉快的症结不在薛如怀,更不在陈琇,她倒不至于胡乱迁怒。说完陈琇的事后,她便气哼哼地暗自琢磨着:待会儿得找个机会将霍奉卿叫到一边,避着人问问他究竟为什么来。
  因她一直没回头,便没留意到后头的情形。
  薛如怀在说话时,总是不自知地将眼神落在她的背影上,偶尔还会恍惚一瞬。
  但霍奉卿是与薛如怀并行的,对这细节自是洞若观火。
  待走到护国寺山门前的石阶下,神色不善的霍奉卿脚下稍缓。
  不明所以的薛如怀跟着他放慢步子,看看前面三个姑娘与他俩已拉开十余级台阶的距离,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奉卿,你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已被霍奉卿单臂勒住了脖子。看似哥俩好的勾肩搭背,实则威慑意味十足。
  虽说男儿郎之间打打闹闹是寻常,可薛如怀怎么说也与霍奉卿同窗十余载,深知他自小就不太惯与人肢体接触,所以对他此刻的举动感到惊骇。
  薛如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便只瞪大眼睛望着他,屏息凝气,静候下文。
  “盯着谁看呢?”霍奉卿冷眼斜睨。
  嗓音徐缓威沉,平静的语气中透出森森凉意,仿佛抓到学子行为不端的庠学夫子。
  薛如怀先是愣怔,接着明白了什么似的,促狭低笑:“这么宝贝?看一眼都不行啊?”
  “看一眼?”霍奉卿手上的力道稍稍加重,手腕不轻不重压迫着他的颈侧脉搏,咬牙寒声,“这一路上你总共看了十七眼。”
  云知意从求学时代就很惹眼,同窗中间好些个少年郎时常偷偷看她,背地里半藏半露地议论。
  云知意向来不太留心别人,所以自己并不清楚这些事。霍奉卿却是一清二楚的。
  虽明知方才薛如怀看云知意的眼神并无绮念,只是若有所思,但霍奉卿想戳瞎他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呼吸困难的薛如怀赶忙认怂,赔笑告饶:“松、松手。霍大人容禀。”
  他俩落了很远,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但这番动静还是惊动了前头已走出老远的三个姑娘。
  上山一路都未曾回过头的云知意总算驻足回首,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眼神里有些疑惑。
  霍奉卿冷冷哼声,手上略松,从牙缝中冷冷迸出一字:“讲。”
  前头的顾子璇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声笑问:“你俩闹什么呢?”
  薛如怀艰难挤出个笑脸,扬声答:“玩呢。你们先走着,我们这就跟上来。”
  前头三个姑娘便继续转回去,边上台阶边小声说笑。
  薛如怀这才低声对霍奉卿解释:“我只是在想,那年黑市赌档案,若没有云知意拉我那一把,我如今就算没在牢里,大概也只能是个市井混混。她先前说愿保陈琇,是因为试出陈琇对学政司来说可堪大用。但我……我一直不知怎么才能报答她。”
  哪怕云知意当时就说过,她提醒薛如怀悬崖勒马,只是因为不希望顾子璇被他连累落得个包庇罪。
  可对薛如怀而言,云知意确确实实在关键时刻挽救了他的一辈子。
  “进了工务署这些日子,我有时会想,若有朝一日,云知意也卷入党争,我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身后。可我有时又想,若她对面的人是你呢?”
  哪怕如今州府不少人因霍奉卿涉入党争过深,在背地里对他有所非议,但无论旁人怎么说霍奉卿变了,薛如怀对霍奉卿的那份盲目崇敬都不曾淡去。
  一边是恩人云知意,一边是自小崇敬的同窗霍奉卿,这就有点为难薛如怀了。
  霍奉卿松开他的脖颈,顺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少想那些没用的。你只需记住‘在其位谋其事’这六字,千万不要掺和党争之事,便是对她最好的报答。”
  薛如怀看向他,满眼不解。
  真是天要下红雨了。如今在同辈官员中涉入党争最深的霍奉卿,居然严肃认真地告诫别人,千万不要掺和党争之事?!
  霍奉卿淡淡勾唇:“待田党倒台后,原州官场急需用人之处就太多。她愿意有条件地保陈琇重回学政司,无非也就是为这个。”
  他望着前头那个纤细背景,笑意愈来愈深。
  那小祖宗说过,不必每个官员都像她。同样的道理,也不能每个官员都像霍奉卿。
  ——
  报国寺正殿供奉了两女一男共三尊大神像,余下还有几十尊小神像分散在各殿,据说都是为大缙开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小名将。
  顾子璇将门出身,每年都会随父母兄姐前来报国寺祭拜,算是一行五人里对报国寺最熟悉的。
  她兴致勃勃地带着大家穿梭各殿,带着浓重的敬意,压着嗓子为大家讲解。
  “……因是缙王李恪昭时期塑的像,年代久远,地方志上的记录与报国寺僧人代代相传的说法有所偏差。这三尊神像又都是战袍装束,不太能确定他们各自在战场之下的身份,如今已没人能断言他们分别是谁了。”
  薛如怀听得津津有味,闻言好奇:“地方志说这三尊大神像是谁?寺中僧人又说他们是谁?”
  顾子璇答:“地方志说,这尊男神像是著有《朔望兵阵》的兵圣卫朔望,女神像分别是‘杀神’司金枝和‘战神’叶明秀。但据报国寺僧人传下来的说法,男神像是缙王李恪昭时期的武侯李祐安,这两尊女神像分别是李恪昭的王后岁姬,以及王后副将花福喜。”
  薛如怀懵了片刻,隔着顾子璇支棱出脑袋,看向她左边的云知意:“从前史学夫子曾说过,云氏家史几乎就是半部原州史。你家的家史上有提到这三尊神像分别是谁么?”
  云知意抿了抿唇,心不在焉地答:“我家家史没有明说报国寺的神像是谁,不过,里面记了天命二十四年,异族吐谷契骑兵越山入侵原州一战。是李恪昭的王后岁姬领左将花福喜,率精兵三万绕过邺城,奔赴松原希夷山迎战。”
  若论史学,云知意在原州绝对数一数二,就是面对渊博的章老都不落下风。
  顾子璇与薛如怀对视一眼,拉着云知意叽叽咕咕讨论起来。
  “那看来还是寺中僧人的说法更可靠些?”
  “当时北境战线拉得长,又有几个诸侯国混战夹着,或许真是地方志记错了?”
  “反正我信知意多过地方志……”
  他俩太过专注神像,根本没意识到,从方才进正殿起,霍奉卿就不见了,随后陈琇也不知所踪。
  云知意咬牙垂眸,从袖袋中摸出小竹管,倒出一把薄荷蜜丸,恶狠狠将自己的两腮撑得鼓鼓的。
  顾子璇诧异:“一口气塞这么多,你也不怕甜齁了?”
  云知意含混哼道:“突然牙酸,吃点糖缓缓。”
  ——
  主殿左后侧有几株高达五米的拒霜芙蓉,树下有一排竹编小篱笆做的花墙。
  此时不是拒霜花开的季节,倒是小篱笆下的芍药繁花似锦。
  陈琇死死盯着那些芍药,抱紧云知意送的那两盒枣心笔,如坠海之人抱着浮木。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颤声问出这句话时,她面色惨白,双肩隐隐发抖。
  霍奉卿冷笑:“现在。”
  陈琇倏地抬起头来,惊恐瞪向他:“你方才是诈我的?!”
  “算是吧。”霍奉卿皮笑肉不笑地睨她。
  事已至此,陈琇自知不可能再改口翻供,再是不甘心,也只能绝望地闭了闭眼。“你从几时怀疑我是……是田岭眼线的?”
  “我查过当年黑市赌档案的真正起因。”
  有人暗中将顾子璇劝薛如怀悬崖勒马的那张字条,偷偷交到了田岭手中,之后田岭便立刻安排清查黑市赌档。
  薛如怀是个普通学子,显然不值当田岭费这么大心思。
  如此明确地指向顾子璇,一有丁点机会就立刻出手,说明田岭盯着她和她背后的顾家不是一天两天。
  霍奉卿唇角淡扬,笑意却不达眼底:“说来也巧,那张字条,我是亲眼看着薛如怀丢进庠学讲堂废纸篓内的。”
  讲堂废纸篓内一个本该无人留意的纸团,却到了州丞田岭的手上,不是田岭安插了人在学子中间才怪。
  “你那时的任务是监视所有同窗,还是只盯着顾子璇一人?”
  既已无所遁形,陈琇也不再隐瞒:“她,还有云知意。但那时云知意并不太与旁人接触,我没有什么可以向田岭告密的。”
  求学时代,陈琇在学业也是出色的,常年与云知意、霍奉卿争夺甲等榜前三。读书人的抱负与少年热血,她并不逊谁分毫。
  “可我和你们不同。当初在庠学那几年,我所有开销都是田岭给的。若不答应为他监视顾子璇和云知意在庠学的言行,我早被家里押回去嫁人换聘礼了。一个人的出身没得选,许多事,若非自己身在其中,不会明白有多难。那时我首先要考虑的,是怎么才能读完书……”
  陈琇低垂着头不敢看他,眼中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好在当初我只是田岭放在庠学的一枚闲棋,他并没有要求我做更多。除了那个纸团,我没做过别的。包括你和云知意的事,官考过后那次去云知意家时我就看出来了,但我没透露过半句。真的,你信我。”
  她渐有些泣不成声,霍奉卿却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同情心,只是波澜不惊地点点头。
  正因为知道她有她的不得已,霍奉卿才没有立刻对她赶尽杀绝。
  霍奉卿将双手负在身后,冷冷垂眸睨着她的头顶:“联合办学那件事,你是故意想递给我一把捅向田岭的刀,是吗?”
  “是,但也不全是。章老焦虑于入学蒙童人数逐年走低,我也无法坐视原州学政走上绝路,所以一开始就抱定不惜代价争取财政倾斜的决心。”
  陈琇泪眼朦胧地看着篱笆上的繁花,强忍哭腔。
  “再者,我无意间得知,去年集滢瘟疫时,水神庙前那场骚乱是人为。田岭当时已设好局,安排符川前去将顾子璇收入网中。”
  虽说顾子璇对她并不到交心的地步,但无论是求学时还是为官后,顾子璇一直热诚待她。
  当初那个纸团的事,虽顾子璇最终逃过一劫,但她对顾子璇始终有愧。得知田岭去年在集滢又一次对顾子璇设套,她便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可她人微言轻,又能做什么呢?
  眼看霍奉卿亮明旗帜与田岭斗上了,她能想到的便是暗中帮着霍奉卿,在学政司这个田岭的固有地盘上撕开一道口子。
  这事换做别人是很难做成的,只有她来才行。她在田岭眼中是个微不足道的傀儡棋子,田岭对她根本不屑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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