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绕过所有上官,将“联合办学”的事直接提交提旬会合议时,便做好了不连累任何人,独自承受田岭怒火的准备。
霍奉卿瞥她一眼,道:“如今田岭将你弃如敝履,顾子璇却念着同窗情谊,特地呼朋引伴为你送行。云知意更是给你一线生机,让你有机会凭本事堂堂正正做出一番成绩,再抬头挺胸重回邺城。如你所言,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你如今得了机会,可以选择将来的路要怎么走。你选好了吗?”
这一年多来,霍奉卿在党争中是如何铁石心肠,陈琇看的一清二楚。
他不是重情义的顾子璇,更不是惜才不诛心的云知意。
陈琇明白霍奉卿这是在警告自己,若她将来又走回头路党附田岭,他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
“选好了。我对着神明发誓,”陈琇举起三根手指,颤颤的睫毛上沾了泪意,接着又怯生生的露出哀求,“请不要告诉她俩这件事,求你。”
——
回到正殿与云知意等人汇合时,陈琇面色已如常。
此时的顾子璇与薛如怀早已惊觉“霍奉卿和陈琇一起消失好半晌”这个事实。
云知意和霍奉卿私底下关系不寻常,这事顾子璇和薛如怀算是心照不宣。
两人暗暗交换一个眼神,心中同时咯噔一响,瞬间不约而同在脑中写完一整本爱恨纠葛的话本子。
顾子璇清了清嗓子,不着痕迹地打量陈琇:“你……去哪里了?”
陈琇抿了抿唇:“上山时走得出了满头汗,就去洗了把脸。”
薛如怀也瞥了她一眼,惴惴发问:“那你……可瞧见奉卿了?”
“瞧见的。他说今日无心拜神,先往斋堂去了。”陈琇略带鼻音,神色语气倒还算坦荡。
顾子璇与薛如怀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云知意笑笑:“也差不多到饭点了,走吧。”
在通往斋堂的路上,四人与霍奉卿相遇了。
霍奉卿双手背在身后,泰然自若道:“小沙弥说,斋食菜色共有二十种。但为免浪费,既是五个人,每次就只能选五样,吃完再取别的,还得自己去后厨端。”
从斋堂正门到后厨要绕一小段翠竹掩映的碎石小径。小径极窄,两人并行都嫌窄,只能走成“一字长蛇阵”。
顾子璇很有眼色地走在最前,陈琇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薛如怀则跟在陈琇身后。
三人各怀心事,俱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埋头疾走,假装没发现走在最末的云知意被霍奉卿扯着衣袖拖进了旁侧的小竹林。
——
须臾过后,竹林深处。
云知意双臂环在身前,站在一颗大石头上,冷眼平视着面前的人,气势凛冽。“你老实交……嗯?!”
一颗脑袋迎面垂下来,不轻不重砸在她肩头,打断了她的话。
霍奉卿将额头搁在她的肩上,垂眼看着她脚下的大石,含笑咕哝。“我自首。方才将陈琇单独叫出去说了点事。不过我答应她暂时不往外说。”
坦荡成这样,云知意心口那点酸啾啾便就被冲淡了。
她不是很认真地推了推肩头的脑袋,语气带嗔:“谁稀罕你说?我又没问。我只想知道,你今日是不是特地为她来的?”
“怎么可能?”霍奉卿以侧脸在她颊边蹭了蹭,喃声低笑,“当然是为你而来。”
自从上次在赏味居一别后,两人虽偶尔会因公务碰面,却也是三言两语说完就各忙各,算起来已有将近一个月不曾在私下单独见面。
云知意唇角微扬:“行了,话说清楚就起开,不要黏黏糊糊的。”
霍奉卿低垂的手忽地动了动。
下一瞬,云知意便感到手腕上有丝丝沁凉。
霍奉卿这才抬头站直,转身就走。
云知意站在原处,脚下未动,默默举高手腕,盯着腕间那根银链。
银链上悬垂一颗颗相思子状的小银铃。手腕轻摇,那些银铃便撞出呢喃般的清音。
声声入耳,似相思成灾。
这阵轻细的铃声让霍奉卿止步。
“霍大人有备而来啊,”云知望着他的背影,眉眼弯弯,“知道是佛寺清净地,所以专门准备了如此婉转的方式撒娇?”
“胡说八道。霍大人从不撒娇,”他徐徐回首,远远睨她,“就是有点想你了。”
语气平淡如水,眸底一片英朗澄明,姿仪更是无可挑剔的挺拔端肃。
如果耳朵尖没有红得快要滴血,真是一点都看不出他说这样的话会羞耻呢。
第六十九章
自从在报国寺送别陈琇之后,大家各归其位,又进入了新一轮的忙碌。
七月中旬,云知意受蔺家老爷子之邀,单独来到蔺家。
云知意和老爷子谈“州府允许蔺家加持盐引,换蔺家出头响应均田革新”这件事,前前后后加起来,已将近耗完整个夏季。
期间老爷子反复试探,云知意不厌其烦,一次次在田岳的陪同下耐心登门,姿态可谓诚意十足。
人心都是肉长的,云知意这般做法显然让老爷子受用。
这次算彻底卸下防备,特地叮嘱云知意不带田岳,而他自己也喝退左右,只单独和云知意在书房密谈。
老爷子没有再耍花腔,开门见山地抛出了自家的底牌:“加持盐引至每年四百份,连续三年。云大人若同意,咱们就成交。”
蔺家目前每年能持盐引两百份上下,这一开口就要求翻倍,可谓狮子大开口。
但云知意并无惊讶慌乱之色。
毕竟这件事她上辈子和老爷子谈过,一回生二回熟,如今的她非常清楚,老爷子不过是在漫天要价,她只需“坐地还钱”就可以了。
“老爷子,原州盐业每年总共就一千份的盘子,这事您比我清楚。有能力吃这口饭的历来就你们几家,各家能持的份额大致固定,已经算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前年为争着多持五十份盐引,陶岭张家和雍丘韦家差点闹出人命,这事您还记得吧?您现在开口就要每年多持两百份,莫不是做好和大半个圈子开战的准备了?”
老爷子镇定自若:“蔺家今后如何在同行间自处,这就不劳云大人操心了。”
云知意不急也不恼,眉眼弯弯:“其实对州府及我个人而言,只要百姓有盐吃,商家不违律涨盐价,给谁家做这买卖都一样。我每年压制其余几家些份额,匀出总数两百份给您,这不难。可每给您家多一份,就必定有一家要少一份,您同时抢几家碗里的饭吃,不怕烫嘴吗?”
老爷子捋须笑答:“富贵险中求嘛。”
“得了吧,当我不知您打什么主意呢?”云知意半垂眼帘,笑意不改,却直白地掀了他心中盘算,“您提出三年为期,无非就是想着:哪怕得罪几家同行,至少接下来的三年里有您坐镇,谁也不会轻易与蔺家轻易撕破脸,我才是各家找晦气的那个靶子。”
若云知意也是个老狐狸,就算猜出对方这心思,也不会轻易点破。可惜她不是。
“当然,我知道您对我没有恶意,只是深信我不会有太大的麻烦才算计我这遭。毕竟我姓云,又坐着州丞府第二把交椅,就算整个原州盐业行会都对我心怀不满,无非也就是在我今后的大小政令上做点小动作。而我有的是可以拿捏制衡他们的地方,只需忍到三年后与您约期一满,再将盐引这块的利益重新各归其位,我与他们自然恩怨两清。”
她这记单刀直入闹得老爷子捋须的手一滞,已转僵硬的笑容透出淡淡尴尬。
云知意当然看出他尴尬,但她并不打算到此为止。今日务必将事情谈妥,不能再拖了。
“老爷子,我年稚历浅,有些话呢是道听途说。若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您能包涵就包涵,包涵不住就憋着吧。”
老爷子被她噎得一哽,讪讪点头:“云大人请讲。”
云知意笑笑:“您的算盘倒也不算完全打错,就是短视了些。您老人面广,在原州的声望也够高,只要有您坐镇一天,同行们哪怕明知利益受损是因您家而起,都不至于轻易与蔺家彻底撕破脸,接下来的三年里确实会先冲着我来。但是,容我说句冒犯却实在的话,您年纪不小了。”
她的话音未落,蔺老爷子已连最后那丝尴尬的假笑也维持不住,脸色不大好看了。
偏生云知意是个不怕人脸色的,半点没被他唬住:“外头都在讲,您儿子被您提溜着做了几十年傀儡家主,一旦哪天您提溜不动了,他恐怕出门都不知该先迈哪条腿。”
说真的,要不是之前她耐心周旋了那么久,蔺老爷子都要怀疑她其实不是想合作,而是想结仇。
但话糙理不糙,自家儿子是个什么资质,老爷子当然心中有数,要不也不至于这把年纪还在背后掌家。
于是,老人家强忍那股淡淡的被冒犯感,板着脸坐等云知意下文。
“您寿宴那天,我见过蔺琅轩、蔺琅华那两兄弟。一看让他俩迎宾待客的架势,就知那是您蔺家栽培的后继之才。原州是蔺家的根,您总不能捞完这一票就举族迁出原州吧?”云知意摸出颗薄荷蜜丸咬在嘴里,泰然自若地继续往下说。
“您今日为着三年总共多六百份盐引的眼前利,不惜得罪几家同行,这事早晚得有个了结。当然,有您在,他们是不敢直接和蔺家闹。可若您不在了呢?那俩小儿郎如今才刚成年,没个十年八载的摔打历练,哪能扛得起真正的大风浪?即便我说您还能撑蔺家大梁十年八载,您自己敢信吗?”
就算接下来的三年里,盐业同行的怒气都冲着云知意,但那并不表示他们不记与蔺家这一笔仇怨。
各家在别的事上得到云知意的掣肘或补偿,三年后又重新拿回原有盐引份额,那时就再不会觉得云知意有多可恨,反而是对蔺家憋着一口恶气没出了。
等到蔺老爷子真正管不动事的那一天,可不就得“爷债孙偿”?
老爷子对平庸的儿子没报多大指望,对两个自小颖慧的孙儿却有深重期许。云知意这么一说,当真戳中老爷子心中最大隐忧。
他的口气松缓许多:“那云大人说说,州府能给我蔺家的底线是多少?”
“您要的是每年四百份,连续三年,总共加起来就一千二百份。而州府能给您的,是每年总共二百五十份,连续五年。这每年多出的五十份,是某家主动让出来的,您完全不必担心得罪人。”云知意抬起头,调皮地眨了眨眼。
“我念书时算学就最差,总被一个讨厌鬼嘲笑‘算学学不好,要饭要到老’。我也说不好到底哪种方案对您家更有利,劳烦您自己算算吧。”
三年一千二百份,和五年一千二百五十份,后者还不得罪人,不必担心给孙辈留隐患,是个人都知该选哪边。
老爷子愣怔半晌后,没好气地瞪她,接着又如释重负地笑了。“为何不一开始就说?遛我老人家好玩呢?”
这显然是达成合作的意思了。
云知意心满意足地笑开:“因为人……人心很奇怪。我只是在学着怎么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上辈子,蔺老爷子开出“每年四百份,连续三年”的条件后,云知意立刻抛出“每年二百五十份,连续五年”的回应,老爷子却怀疑她有诈,后来一直很防备她,她到死都没想明白是为什么。
早前她随沈竞维在外奔走时,曾隐晦地请教过这事。沈竞维当时一听就笑了,直说“人性本贱”。
今日与蔺老爷子这么一番机锋来回,让她更加深刻地领会到了那四字的真谛。
许多人在谈判角力时,若心中预设了一条看似不容易达成共识的线,却突然很顺利地谈妥,所得承诺甚至比自己的预想更丰厚点,那第一反应必定不是雀跃,更不是感激,而是怀疑。
反而是不停给对方施压,在对方以为自己提出的条件过于苛刻,即将被打折扣丢回来时,再突然告诉对方,“我不但能满足你的要求,还能多给点”,那就一锤定音,手到擒来。
——
两人谈妥后,老爷子整个松弛下来,笑容重新顺着皱纹爬了满脸。
他端起茶盏时,随口问了一句:“云大人说的那每年五十份盐引,是谁家让出来的?我承了人情,总该适当对人家表示感谢。”
这算同行间的相处之道,倒也不过分。云知意便答:“其实我也不确定算哪家让出来的,反正是田大人亲口承诺。”
老爷子哪会听不懂窍门?原州每年一千份盐引,田家实际占了过半数。既话是从田岭口中说出来的,那毫无疑问就是田家让出来的了。
不过,田岭毕竟是原州众所瞩目的州丞大人,蔺老爷子若想对田家投桃报李,总有诸多忌讳,不然一不小心就可能闹成“公然行贿”。
于是老人家嘀咕:“行吧,往后我家多走井盐,不碰沅城的海盐就是。”
“沅城?”云知意平常并不关心原州各家的产业布局,闻言不禁有些新鲜,多嘴笑问一句,“田家的盐业生意都做到那么远去了?原州到沅城可隔着几千里远呢,田家就这么放心那边坐镇掌柜的人?”
老爷子神秘笑瞥她:“自然是放心的。”
云知意狐疑蹙眉。沅城有什么人,是田岭和整个田家都放心的?
——
事实证明,蔺家老爷子的声望确实值得云知意费那么多功夫。
自从有了蔺家站出来起头响应“均田革新”,之后的事可谓一顺百顺。在田岳帮忙穿针引线下,各城豪强大族的家主陆续来到邺城与云知意面谈。
各家虽也向云知意提些条件,但没有谁狮子大开口的。无非就是“赋税上的短期优惠”、“漕运上的些许便利条件”、“帮忙安排几个族中子弟进邺城庠学”之类的小事,比蔺家的盐引好办许多。
这天中午,顾子璇和云知意一道吃午饭时说起此事,便顺嘴问道:“各家那些要求,你不会就一一照单全收了吧?”
云知意笑道:“都有条件的。我让他们要帮着劝学,增加各地孩童进入官办蒙学的人数。沈竞维说过,对县、镇、村上的百姓来说,大族乡绅的话也是很管用的,要善用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