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许乘月
时间:2020-05-15 09:47:32

  这些人都不是官身,又不领州府俸禄,若是上辈子那个一板一眼的云知意,根本不会想起还能借这些人之力来办事。
  “你跟沈竞维跑一年真没白费,学到好多,”顾子璇擦擦嘴,有些羡慕地笑道,“你这条件提得倒是好。蒙学入学人数,这还真是个看着不起眼,实际却棘手骇人的大问题。上次我一听槐陵去年入学孩童才不足一百,下巴都险些脱臼。章老这些年不知心急成什么样了。”
  “可不就是么?要不他也怎么会为了争取财政倾斜开蒙学,就让陈琇和官医署争成那样?”云知意唏嘘地摇摇头。
  顾子璇笑嘻嘻站起来:“这么说来,你其实暗中又帮衬了陈琇一把。整个州府,你最给面子的还是章老。”
  章老原本很器重陈琇,之前种种有心栽培的举动,在州府也算人尽皆知。
  自陈琇被田岭打压成劝学官赶出邺城后,章老气得至今对田岭都没好脸色。
  云知意就事论事:“我帮她,是有一点点给章老面子的意思。但主要还是因为她是有能力也有心作为的人,放出去做劝学官当真可惜。”
  两人都吃好了,便一道出了饭堂,任意走走消食。
  顾子璇揽住云知意的肩膀,看看四下近前无人,便在她耳畔小声道:“对了,霍奉卿跟薛如怀说了一件事,让他再转告我俩,说当初在庠学时,田岭曾安插了人监视过你和我。”
  如今霍奉卿与云知意着实不太方便见面,许多话都会经过薛如怀、顾子璇两道周转。
  云知意猛一扭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顾子璇:“监视我俩?谁?”
  “没说是谁。只说霍奉卿已将那人拿捏住,一旦那人再作妖,他有十足把握让对方不得翻身,所以旧事不提。但他提醒我们,如今还得多注意身边的人,怕田岭故技重施。”
  顾子璇斜睨云知意,认真叮嘱:“你近来时常将田岳带在身边办事,可得格外留心啊。他再怎么不受爱重,那也是田岭的儿子,天知道他盯着你时存的什么心。”
  云知意点点头:“我对田岳本也不是毫无戒心。当初我主动找田岭借田岳来用,就是做个姿态给田岭看。让他知道我在均田革新里的一举一动都没打算瞒他,免得他因为疑心而给我下绊子。”
  不过,她在公务上大体是照章而行,轻易不会出格乱来,就算田岳受命盯着她,她也没什么大把柄。
  两人正说着话,田岭的属官之一左晖便来了。
  “云大人安好。顾大人安好,”左晖执礼问安后,看向顾子璇,“顾大人,关于军尉府‘整军秋演’的事,田大人有些事还需与您磋商,请您稍后去他的办事厅面谈。”
  “好,我才吃了饭,走几步缓缓就去。”
  得了顾子璇的答复,左晖便执辞礼,回去向田岭复命了。
  待左晖一走,顾子璇立刻收了面上笑容,咬牙冷哼:“那老贼对军尉府‘整军秋演’的事也开始指手画脚,简直其心可诛。”
  因顾家坐镇的军尉府与州丞府是平级,顾子璇虽是州丞府的官,职责却是负责军尉府与州丞府的事务协调。
  军尉府为了尽量减少对普通百姓生活的影响,每年的大规模实兵演练都在秋收过后,直到冬季结束。
  所以在每年夏末之前,顾子璇就要在军尉府和州丞府之间来回传话、斡旋。
  要划定实兵演练的范围、演练时长,并安排演练选址涉及的当地官府,让他们协助向百姓传达消息,提前疏散或安抚民心,以免百姓因误解而恐慌。
  今年顾总兵打算重点演练山地作战,初始选址里包含槐陵北山的几个山头,却遭到了田岭的强硬反对。
  顾子璇近来为着这事,与田岭谈得都快口吐白沫了。
  “我爹说,实在不行,同隔壁的松原郡商量一下,借希夷山的几个山头也行。但我偏不让这步,”顾子璇皮笑肉不笑,忿忿低喃,“我倒要看看,这槐陵北山里,究竟有哪路惊不得动不得的神仙。”
  ——
  槐陵北山里,究竟有哪路惊不得动不得的神仙?
  顾子璇置气时的这句无心之言,云知意却认认真真思考了两天。
  上辈子,她先查办了槐陵县府集体贪污赈灾银的案子,几年后突然得到新线报,才察觉当时在那批涉案官员家中查抄出的赃款总数,远远超出州府当年拨给槐陵县的赈灾银数量,于是打算循线重查旧案。
  紧接着,槐陵就出了瘟疫。然后是顾子璇死在槐陵。最后是她死在槐陵。
  这辈子,前年槐陵北山有神棍抛出“打娘娘庙”的引子,骗了当地人送许多小孩儿进山,不知做什么用。
  她暗中从临川请来邱祈祯这个神兵,又派了宿子约、宿子碧配合,将那批小孩儿救出来,顺道将槐陵北山的事捅上明面。
  之后盛敬侑带霍奉卿去槐陵查办此案,田岭却不惜让渡出部分权力给州牧府,并默许霍奉卿把控“旬会合议”实权,以此换取他们不再继续深查槐陵。
  还有均田革新,田岭大力支持,几乎到了云知意要什么给什么的地步。唯独一点,他曾对云知意明示过,均田革新要避开槐陵。
  如今军尉府实兵演练,田岭也不让进槐陵……
  其实云知意很早就察觉田岭对槐陵看得很紧,还曾想过告诉霍奉卿。可后来忙得团团转,竟就忘了。
  如今一桩桩一件件捋过来,实在是细思极恐。槐陵这地方,搞不好还真是田岭的命门。
  可,会是什么呢?
  这天黄昏,云知意回到望滢山后,立刻到了鸽房。
  她对文书吩咐道:“给宿子约传讯,让他先安排人去沅城查查田家在那边有哪些生意、是什么人在坐镇主事。安排好此事后,让他自己尽快到邺城来见我。”
  文书应下,开始研墨。
  云知意又道:“还有,给庆州、淮南的积善堂也发消息,问问管事人,当初我让人送去的那几十个孩子,如今能不能正常说话了。若能,送两个年岁长些、能说清楚事的来我这里。”
  当初邱祈祯将那些孩子从槐陵北山救出后,云知意迅速安排将他们分别送到了云氏在庆州、淮南两地的积善堂安置。
  之后积善堂的管事人曾给云知意来过信,说那些孩子不知是否受了惊吓之故,大都神情恍惚,不爱说话,怕人怕黑。
  没多久云知意就随沈竞维离开邺城,临走前只回信叮嘱那头将孩子们照拂好,衣食、医药和学艺等一应开销都算在自己名下,之后就没再过问。
  如今过去快两年,云知意越想越觉得槐陵不对劲,就不得不打扰那些孩子平静的生活了。
  ——
  在云知意忙得不可开交时,霍奉卿也没闲着。
  他在众多日常事务之外,又多了筹备官医署与邺城庠学联合办学的担子,竟还有精力在州牧府外设了个“投书箱”,方便百姓投书鸣一些不敢轻易报官的冤屈。
  才没两个月,他就已通过那“投书箱”接手一桩贪渎案、一桩奸污案,还有两桩乡绅侵地案、一桩官员强抢民女案。
  他忙得像个陀螺却半点没叫苦,因为这招确实极得民心,值得这份辛苦。
  不过,他虽通过这件事快速收获了民心好感,却把各地县丞得罪够呛,连州府的刑律司主官也被他搞得像个摆设。
  碍于如今霍大人在民间声望扶摇直上,相关官员在明面上不好向他发难,只是心里的怨怒不满堆积得越来越严重。
  八月廿七这天,州丞府内部议事完毕后,便有人随口提到霍奉卿。
  刑律司主官周志高气得将胡子吹得老高,冲着云知意抱怨:“云大人这阵子忙均田革新,怕是不知他的所作所为!”
  云知意绷着脸强忍笑意,冷冷道:“他那个人,读书时就最不肯在律法这门功课上多用功,想也知有时会胡来。”
  “何止胡来?简直就是……完全胡来!”周志高每根皱纹里都藏着愤怒。
  “就说官员强占民女那件事吧,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有,就凭一张百姓投书密告的纸,他就敢去找那官员问话!可气死老夫了,身为举足轻重的州府要员,行事竟视律法规制于无物……”
  等到周志高噼里啪啦抱怨完,议事厅内已是群情激愤。
  有些人是真的生气,有些人则是随大流,以免显得不合群。云知意稍作思忖后,也顺着大家的话跟着说霍奉卿几句不是,这才脱身。
  散值前,属官小心翼翼对云知意道:“方才州牧府言珝大人派人来带话,请您今日务必回言宅一趟。”
  自从云知意搬到望滢山自立门户后,她很少回言宅,在州府里也尽量避免直接和自家父亲打交道,于是整个邺城的人都默认她和父母闹翻了。
  云知意也不解释,只道:“好,我知道了。均田革新的所有事务我都捋顺了,你们就按照我说的一步一步办,警醒着些。明日起,替我向考功司告假三日,有什么事就派人到望滢山找我。”
  算算日子,宿子约和积善堂的孩子也就这几天到,她今日回言宅一趟,明日就正好在望滢山等人。
  待她将槐陵的事情捋出个头绪,再找机会与霍奉卿说就是了。
  ——
  云知意搬到望滢山后至今已近两年,期间回言宅加起来不超过五次。
  今日再来,瞧着自己年少时曾出入十年的家门,竟觉得有点陌生感。
  门房上的老仆远远瞧见她的马车,赶忙下了石阶来迎候。
  “大小姐安好。老爷今日公务繁忙,派人说了要入夜才回……”
  “好,”云知意点点头,举步往里走,“母亲独自在家吗?”
  “二少爷、三小姐从学堂回来了有一会儿,此刻想是正在沐浴更衣。”
  云知意看了看天色,轻声嗤笑:“又早退逃学。”
  言知时、言知白这两兄妹读书都不上心,考不进官学,这些年都在西郊一所私人学堂里混日子。
  州丞府就在城中大街,云知意一散值便赶过来,那俩在西郊读书的却比她还早到,可见老早就从学堂溜回来了。
  放在以往,她定会担起长姐之责,将他俩唤来教训一通。
  但如今对家里的事早已想开,便也懒得去做那恶人,只笑笑便去主院向母亲行礼。
  云昉许久没见她,眼神里有些许的波动,却很快又平复了。“城门快要下钥,今夜是不是就不回望滢山了?”
  “是,要在家打扰一晚了,请母亲见谅。”云知意身上还穿着官袍,不能对她行大礼,便只执常礼。
  云昉眼圈微红,将头扭向一旁:“你也说是回自己家,有什么打扰?出去吧,等你爹回来再唤你吃饭。”
  云知意感觉她似乎还是不大愿意见到自己,便也不惹人嫌:“好。那我去朱红小楼坐会儿。”
  在她转身出门时,云昉突然哽声开口:“你的寝房,平日里一直让人收拾着,当初没带去望滢山的衣物都还在,先去更衣吧。”
  云知意脚下一滞,惊讶地回头看她。
  “是你爹让人给你收拾的。”云昉淡垂眼帘。
  “哦,”云知意笑了笑,“母亲放心,我没误会。”
  ——
  简单沐浴更衣后,云知意披散着半湿长发,懒搭搭站在院中乘凉。
  小梅刚端来一杯参茶,扭头便看到院门口来了人,赶忙行礼。“二少爷安好。”
  言知时笑着摆摆手:“不必多礼,你忙去吧。我找我姐说句悄悄话。”
  云知意便将只抿了一口的参茶递给小梅,命她退下。
  待言知时走到近前,云知意淡笑:“我俩的交情,从几时起好到有悄悄话可说了?”
  “从你不再追着我做功课起啊!”言知时嬉皮笑脸凑近她耳畔,“今日叫你回来的人,其实不是爹。”
  云知意眉心猛地蹙紧:“是你?!”
  “我哪敢啊?”言知时猛摇头,压着嗓子催促道,“你快去朱红小楼,有人等你呢。”
  云知意总算明白过来,登时就拎起裙摆,气势汹汹地跑了出去。
  ——
  霍奉卿正立在朱红小楼最顶层的阑干前,侧头望着一墙之隔的自家院落,目光里噙着浅笑。
  此刻正值日夜交替之际,夕阳近西山,天边却已有几颗星子若隐若现。
  夕阳在他玉色绢袍上抹了金粉,又将他的侧脸晕出勾人心痒的茸茸边,连他眼下那颗小小朱砂红痣都平添几许魅惑引逗。
  他就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言,却成了这瑰丽暮色里最洵美的存在。
  云知意面上火气稍淡,趋步近前后,踮起脚……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霍奉卿回魂,没有挣扎也没有闪躲,只是无辜地垂眸睨她:“为什么揪我?”
  “出息了啊?刑律司周大人说得没错。你这混蛋何止胡来?简直是完全胡来!”
  云知意笑得凶残,手上甚至拧了拧。
  “想见我找什么借口不行?竟敢装我爹?占谁便宜呢?嗯?”
 
 
第七十章 
  被揪住耳朵的霍奉卿半垂眼帘,眸底噙笑,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虚张声势的姑娘。
  先前言知时去找云知意时,她才沐浴完没多久,跟着便匆匆忙忙到了朱红小楼来。
  此刻她的长发还半湿披散在后背,未着官袍,一袭窄袖束腰的银纹绯绫裙,外罩蝉翼纱衣。通身打扮利落极简,除眉心那片云纹金箔外,再无旁的珠翠赘饰。
  明明算得上是“不修边幅”的模样,却半点不显狼狈邋遢,反倒有几丝平时在她身上不多见的洒脱疏狂。
  霍奉卿不言也不动,一径含笑觑她,目光是居高临下的角度,姿态却是俯首帖耳的纵容。
  云知意被看得莫名脸红,不太自在地收回手背在身后,说不清为何有点想笑。
  她清了清嗓子,将头扭向一旁:“看什么看?”
  “那年你刚来原州时,我初次见你站在这小书楼上,你就穿的这个衣料。”说话间,霍奉卿的手已至她纱衣的袖口,长指轻轻探进些许,轻捻着银纹绯绫的袖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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