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霍奉卿与田岭斗得如火如荼,有些本该正常推进的事务因为利益博弈而被搁置或折中执行,像常盈这类人虽嘴上不多说,心中却都有所评判。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霍奉卿骨子里不过是年轻一号的田岭,他们对田岭尚且不能完全认同,当然不会轻易改投霍奉卿这门庭。
可是,云知意出现了。
背靠高门,年少得志,却不见傲慢轻狂,也不图名夺利,在党争乱象中两边不沾,踏踏实实低头做事。
从不参与拉帮结派,也不因利抱团,用人不诛心、不唯其立场偏向,只考量对方是否能胜任。
但凡有心作为又有能力者,时机到了自会被她重用,完全不必费心对她阿谀逢迎,更不必担心该如何给她回报。
就是这么一个云知意,没什么八面玲珑的讨喜做派,甚至有几分书卷傻气,对今时今日的原州官场来说却是清流。
这些日子,“常盈们”一直在观察她。几桩大政下来,他们很显然已经看清了前路。
以霍奉卿对云知意的了解,那傻姑娘八成还没有意识到,常盈今日看似“胡闹传谣”的举动,既意味着对她的认可与亲近,也是在向同类们传达着“此人值得追随”的讯号。
这类人虽非田岭死忠,却是田岭在原州官场不可或缺的一股强大助力。霍奉卿花了两年也没能将这些人收归己用,云知意却在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将这股势力收割到手。
想到这点,霍奉卿并不颓丧,更未急恼,反而有点想笑。
他与云知意从总角稚龄起便爱争高低,谁也不服谁。可这一役,他心悦诚服。
不过,那姑娘虽能轻易得到“常盈们”的归服,却未必有长久掌控他们的城府。
霍奉卿转动着掌心茶盏,心中不由笑叹。
看样子,将来还得他任劳任怨在云知意背后做贤内助,这简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真是个小祖宗。活的。
——
“霍大人缘何发笑?”
霍奉卿回神,从容抬眸觑向田岳,语气不咸不淡地杀了一记回马枪:“因为,我终于明白小田大人今日为何登门了。”
猝不及防的田岳登时手足无措,紧着嗓子干咳两声,直愣愣盯着他,半晌无话。
霍奉卿迎着他的目光,没有绕弯子:“令尊与某些田氏长老在密谋什么,你一直很清楚。但你并不甘心被他们裹挟,甚至想在他们真正坐实诛九族大祸之前阻止。可你毕竟又姓田,所以你每次试图出手阻止,最终都因心中煎熬而半途收手。”
田岳清了清嗓子,笑容僵硬地收回目光,改盯着被中茶水的波纹。“霍大人何出此言?”
虽是个问句,却底气不足,听来更像是默认了霍奉卿所言不虚。
猜中了田岳的心思,霍奉卿并未得意,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笑。
“来都来了,话也说到此处,就不必再遮遮掩掩耍花腔了吧?你既是田岭的儿子,又任职于钱粮署那样关键的司衙,我盯着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做过什么,我和你一样清楚。”
当年暂代槐陵县令时,田岳曾数次命治安吏进北山“剿匪”。
最初霍奉卿并不明其中深意,如今回头再看,便大致能猜到田岳当时应该是想借剿匪之举掀开北山里的秘密。
集滢瘟疫事件,田岳明知田岭有意让事态继续发酵,却接受了云知意的托付,孤身前往淮南借粮草医药,坏了自家亲爹的布局。
今年早些时候,官医署与学政司争夺财政倾斜时,众人皆无计可施,田岳却在旬会上看着云知意欲言又止。
事后还与刑律司、风纪署核对过原州府二十年来对违纪官员罚俸、罚金的记录,将这笔从前没人重视的糊涂账缕清,活生生腾挪出一大笔钱来。
从这种种蛛丝马迹看来,田岳其实早就有心捅破田氏的整个局。可惜他本身并非狠辣性情,每次事到临头都半途而废。
“……你要顾忌之处太多,便想等一个孤胆英雄来一举扫定场面,如此你便不必背负背叛家族的骂名。”霍奉卿笃定地下了结论。
“你煎熬踌躇那么多年,迟迟不知该如何是好,无非是因没见谁有心有力要做那孤胆英雄。如今你觉得看到了,是我。所以你想好要做什么了。”
田岭仰脖将盏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喟然苦笑:“光凭这些,你就能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我不信。你能知道多少?”
霍奉卿轻哼一声:“我知道的不多。就知槐陵北山有陨星矿;曾出现过吐谷契人的弯月小刀;槐陵打娘娘庙里,有吐谷契人精心培植、可制提线香的侧叶望月兰图样……”
他每说一件,田岳的眼睛就瞪大一分,到最后竟瞠目屏息,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霍奉卿却好似觉得这些惊吓还不足够,从容补充:“我还知道一桩你只知一半的事。”
“何、何事?”
“令尊在沅城有了外室与一双儿女。这事你已暗中派人去查了,对吧?但你大概不知,那位‘素合先生’是苴国素姓后人,极擅金石冶炼之术。”
田岭在沅城有外室素合及一双儿女,这消息还是霍奉卿让眼线丢到田岳桌上的。
霍奉卿今日告假,就是亲自去了南河渡码头蹲守,下午亲眼看着田岳的人上了往沅城去的船才回家来。
等了没两个时辰,田岳果然登门。
“别问我如何算到你今日会来。不过是根据人之常情,稍作推断而已。”霍奉卿假做谦虚地笑笑。
“令尊明媒正娶三位夫人,令堂身为正室,却已有近十年未在人前露面,想来处境并不好。如今你又知令尊在沅城有外室及一儿一女,为令堂不忿的同时,难免也会替自己不值吧?”
霍奉卿这人最懂拨弄人心,不管田岳是不是真正在意这一点,他都有法子引导对方在意这一点。
“令尊要做的那件‘大事’,若侥幸成了,令堂和你显然得不到太大好处。毕竟,沅城那位‘素合先生’手里的筹码,足够换取令尊下定决心,将一切好处归给你那两个未曾谋面的弟弟妹妹。而反之,令尊若败,田家上下就是个诛九族的下场,令堂和你都难逃一死。所以,小田大人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并不难猜。”
因田氏先祖田姝主动率臣民国土归服大缙,开国祖对田氏许了宽恩,如今的承嘉帝自不会轻易打祖宗的脸。
只要田氏裂土造反之事未坐实,承嘉帝就不至于对田家赶尽杀绝。
眼下田岳最好的出路,就是抢在亲爹真正动手谋逆之前,积极站出来跳反自家。
若他能助一臂之力,使朝廷兵不血刃控制住事态,原州不乱、外敌也无机会趁虚而入,就可算是于国有功。
如此田岳既可自保,也可保田氏其余不知情者免死。
于私心来说,还能趁机干掉他爹,替他娘出口恶气,自己也不必再担心将来会被那两个私生的弟弟妹妹踩在脚下。
“这算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我若是你,定会毫不犹豫。”霍奉卿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眉梢悠哉哉轻挑。
“果然是‘既敏于察又精于算’的霍奉卿啊,连出路都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田岳低垂着脸,唇角笑意愈发苦涩,“我突然登门‘投诚’,你就真信我?”
“若你方才没提常盈大人那一茬,我对你的‘投诚’自会存疑。可既有那一桩,我便信你了,”霍奉卿似笑非笑,“你比你爹聪明。或者说,你没他疯魔,没他狂妄。”
田岭这些年过于顺遂,膨胀了,反而不如田岳敏锐。
原州官场上本是田党一家大势,之后有了霍奉卿为首的州牧党,或多或少地分化了小部分田党去为他所用。
但还有一部分为数不少的田党中坚,虽对田岭并不是完全信服,却也没觉得霍奉卿比田岭好到哪里去,所以在观望中继续留在田党阵营。
今日有了常盈不着痕迹地表态,加上云知意在均田革新之后声望日渐上涨,相信这部分人很快就会向云知意靠拢。
田党在原州官场上盘根错节的脉络,即将出现最大幅度的一次松动。若田岭在此时贸然揭竿裂土,就绝不会像预期那般顺利。
“……再有你霍大人在旁虎视眈眈,我相信,但凡我爹一冒头,他那荒唐大梦恐怕只在朝夕之间就会醒来。”田岳终于再次正视霍奉卿。
田岭是太久没有遇到过霍奉卿这样的对手,所以大大地轻敌了。
从一开始选择对这个年轻人采取“怀柔绥靖”的策略,任由他一点点坐大时起,田岭就败局已定。
——
文官的战场历来无形,攻防不在一城一池,过程中的许多胜负往往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这就会使人常有错觉与疏忽,输赢难辨。
原州本身地处边境,再加上田氏两三代人的持续运作,这些年一直在不显山不露水地使原州逐步脱离京中掌控,所以在教化上比别州要弱。
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当教化被刻意削弱,聪明人自然就少了;聪明人少了,田岭当然就轻松许多。
自霍奉卿的祖父霍迁英年早逝后,这几十年来,一茬茬看似出色的年轻学子步入原州政坛,却没有谁真正让田岭感受过强劲阻力。
这样的局面是田岭心之所愿,但也有点坏处:长久不曾棋逢对手,一顺百顺,人就会在狂妄中膨胀,在膨胀中迷失,在迷失中疯魔。
会在志得意满中,误以为事情会永远尽在掌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霍奉卿虽亮明旗帜冲在党争最前线,对田党处处围追堵截,胜多败少,田岭也没真将他视为威胁。
世间事,往往逃不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个朴素道理。
田岳这个被亲爹万般瞧不上的儿子,沉默地游走在原州官场,从旁看到了太多被他爹忽视的事。
他很早就意识到霍奉卿这个年轻人有多可怕。
这家伙虽年稚历浅,行事却惯剑走偏锋,在“党争夺权”之事上仿佛天赋异禀,极擅从旁人轻忽的小细节切入,最终将对手装进他的套里。
他总有手段迫使对手突然面临二选一的紧迫局面,又让事情看上去好像不会有太严重的结果,仿佛只要做出选择,一切就都结束了。
田岳看得很清楚,他爹就是在霍奉卿的这种套路下,一步一步败退而不自知。
当初槐陵北山案时,霍奉卿还是个才刚走马上任的考功令,便已能站在州牧盛敬侑背后,从田岭手中夺去“原州主记署”的实际管辖权,并促成了州丞、州牧两府“旬会合议”这个制度的建立。
按常理,田岭是不该、也不会做出这样的让步,可那时霍奉卿已将局面推到“要么答应他的这些条件,要么让他彻查槐陵北山”的二选一。
两害相权取其轻,田岭还需死守北山的秘密,不愿事情闹大,当然选了前者。
集滢瘟疫事件时,霍奉卿人就在集滢,却全程没有强出风头。
就在田岭以为他不会再做什么文章时,他立刻返回邺城,强势启动了对州丞府右长史符川的问责。
不但如此,他还牵头发起了罢免当时钱粮署簿书周玉的公审堂辩,引民意做第三方势力,极大程度上钳制了田岭营救这二人的余地。
最终,符川被罚俸、降职调用;而周玉引咎下台。
除此之外,霍奉卿还顺手拿走了官医署和漕运署的实际管辖权。
符川和周玉是原州官场人尽皆知的铁杆田党,田岭对霍奉卿绥靖让步,没有死保他俩,田党中自不免有人心生物伤其类的危机感。
可惜田岭当时一心只想着“牺牲两个过河卒子,就能尽快翻过这页”,并没有立刻意识到这点。
今年,霍奉卿又以官医署为筹码,推动官医署与邺城庠学联合办学;天降陈琇帮着推了一把,又有云知意与霍奉卿剑拔弩张,这成功使田岭麻痹大意,最终心怀侥幸地放行了联合办学之事。
他以为,之后有云知意与霍奉卿抗衡,联合办学这事最终只会不了了之。
可霍奉卿见招拆招,州牧盛敬侑跟着就进京游说帝师成汝去了。
如今盛敬侑游说帝师成汝,对外说法只是“恭请帝师前来原州,监管联合办学”。
但聪明人都懂,一旦成汝来了原州,学政司的管辖权早晚也要脱离田岭的掌控。
上次旬会,田岭再次让步,霍奉卿又同时动了漕运司张立敏和州牧府言珝。
结果看似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实际又是一次对其余田党的暴击。
所以,今日听说常盈在众官面前拿云知意随口一说的话打趣“造谣”,田岳就知风向大变。
方才再听霍奉卿摊牌,惊觉这小子早已知晓田家一切秘密,田岳更是清晰地明白:他爹的荒唐复国梦差不多就此到头,他若再不做选择,将来就没得选了。
看,又是霍奉卿一惯的套路。
他田岳要么跳反自家,要么跟着疯爹陪葬,二选一,傻子都知该走那条路。
田岳胸臆间起伏颇大,气息有些乱了:“你既知道那么多,想来早有对策,足以立于不败之地。我是否站出来,其实无关紧要吧?”
“不,你至关重要,”霍奉卿抿了抿唇,轻垂眼帘遮住眸底突如其来的温柔笑意,“有人希望以‘原州风平浪静’的方式解决此事。所以,非你不可。”
田岳没有追问“有人”是谁,抿紧了唇沉吟良久。
他的双眸渐渐泛红,一向温和的斯文笑面竟有决绝狠意:“好。若你承诺保我田氏不知情、不涉事者免死,我便与你合作。”
霍奉卿用食指按住下巴,有些诧异地望向他:“这种事,我敢承诺,你就敢信?”
“也对。你一惯也不是什么言而有信的君子,”田岳咬牙,“那,你指条明路,谁能给我这承诺?”
霍奉卿扭头,透过凉亭外的扶疏花木,笑望一墙之隔的朱红小楼。“放眼如今原州官场,你觉得谁最像个君子?”
田岳眼帘缓缓阖上,眼前立刻出现一张端丽浅笑的脸,眉心金箔熠熠高华,澄澈明眸干净到让人心生敬畏。“懂了。是云知意。”
“既要合作,我便诚恳地给你三点建议。”霍奉卿寒声唤回田岳的注目,神情凛冽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