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意的祖母云端洞若观火,立刻意识到,若有朝一日徐勉知晓了云知意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说不得要与云氏争执闹开。
其实,就算徐勉铁了心要和云氏争这孩子,只要云氏强硬,他并无胜算。
但云知意祖母真正怕的是,两边若闹起来,再被多嘴好事者翻出“云氏曾有意让云昉与皇子联姻,最后无疾而终”的往事,那就等于狂扇皇室耳光,到时云氏和徐家都要被架在火上。
而云知意在京中的处境就会极其尴尬。
于是祖母让人火速来原州,与言珝、云昉说明利弊。
言珝本就是个内心温柔宽厚的人,云昉也不是全无为人母的舐犊之心,这便将云知意接到了身边。
——
被女儿戳穿隐秘旧事,云昉面色青白交加,一时无言。
“为人子女,我不能狂悖到去评判您的对错,所以这些事,我知道也就知道,从来不曾多想什么。”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尽量以平静的语气道:“我听人说过,女子生产不易,头胎尤其危险。您自小身子骨又弱,当初生下我,实在是赌上了命
的。所以我对您是很感激的。”
“你……”云昉话才起头,却又突兀噤声,仿佛是不知该说点什么。
云知意道:“这些年我有时也会想,既您见着我就难受,或许我该永远不再出现在您的面前。可我在这一点上不太争气,远不如您坚定。”
当初云昉向父母承诺“自出云氏、永不回京”,就真的没再回去。
可云知意做不到。言珝待她是真的好,她舍不得这个没有血缘却给了她温暖爱护的父亲。
而且,她稚龄时太过渴望得到来自母亲的爱,纵然如今已不再渴望,但还是不想与母亲彻彻底底形同陌路。
“我今日来,倒也不是要来扎您的眼,更没想来揭您的伤疤。本意只是想与爹谈点事,在州府说话不方便,劳驾爹前往望滢山也不是做人子女的姿态。若您实在不想见我,往后我再回来时,不到您面前来行礼就是了。”
云知意扯了扯嘴角,小声道:“我本来也没多喜欢下跪磕头的。”
云昉望着她,沉默了很久,突然哑声轻道:“不跪便不跪吧,本来我也受不起,以后行常礼就好。”
母女俩一向里关系都不尴不尬,如今突然将所有话说开,双方都如释重负。
不过,双双抱头痛哭、彻底冰释前嫌,却也是谁都做不到的。
云知意点点头,又道:“至于公务上的事,我与爹早有默契,您不必担心,也不要过问。”更别试图对她指手画脚。
她为官自有操守底线,便是说破天去,她也不会因为要讨母亲欢心而乱来。
云昉绷着泪痕斑驳的脸,瓮声瓮气“嗯”了一声,算是达成共识。
——
云知意回自己院里,简单沐浴后换下了官袍。
问了家中老仆,得知言珝还未归来,她便懒洋洋上了朱红小楼,抓了一把小石子,趴在阑干上,怔怔望着一墙之隔的那间书房。
大约是先前与母亲谈那些话的缘故,她此刻有点心累,特别想和霍奉卿说说话。
此刻夕阳还未落山,那间书房没有上灯,但门是开着的,显然里头有人,嫌闷热开着门通风。
但云知意不确定此刻在书房的人是谁,想起上次丢石子过去,出来的人却是霍奉安,就有点尴尬犹豫。
她两指捏着一颗石子,轻轻在阑干上敲着,时不时踌躇地轻咬下唇。
这石子丢是不丢呢?可真是个艰难的选择啊。
恍惚间,手中那颗石子脱手,直直就落了下去,最终在墙这头的石板上咕噜噜一阵乱滚。
声音并不大,只是惊到了周遭树间秋蝉与草中鸣虫,周遭顿时突兀静谧了片刻。
就在虫鸣蝉嘶重新响起之际,身着青衫的霍奉卿自那间书房迈步而出。
夕阳斜照着他修长的身躯,在他背后的地上投出一道细细长长的影。
温柔又真实。
云知意笑得见牙不见眼:“有一件事,我很早就觉得奇怪了。”
“何事?”霍奉卿仰头望向她,满目噙笑。
“以往我每次丢石子过去吵你,你也是这样立刻就出现,我怀疑你从前每夜在书房里,并没有认真读书。”
云知意将双臂叠在阑干上,歪头觑他,笑着闹他。
“你老实说,是不是这样?”
霍奉卿干咳着错开目光,最后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云知意没想到他会承认,当下诧异又好奇,“那你在书房不专心读书,都在干嘛呢?莫不是一面翻着书,一面却竖着耳朵,偷听外头有没有我丢石子的声音?”
霍奉卿握拳抵唇,将头扭向一边,脸颊浮起羞耻淡绯:“就,眼睛是盯着书的,耳朵却有它自己的想法。”
少年求学时,一墙之隔的小青梅总会在夜读烦闷的间隙,故意丢石子过来惹他出去说话。
虽然他俩大多时候都是话不过三句就会吵起来,但若哪夜没等到那个声音,霍奉卿就会心烦意乱、神思不属。
如今想想,大概在他的脑子还没转过弯的那些年,这对耳朵已经很明白——
宵静夜里石子敲击院中石板的声音,是隔壁小青梅向他发出的讯号。
那意思是:霍奉卿,我想见你,立刻给我出现。
第八十章
与上辈子相比,云知意和霍奉卿这辈子在私下相处中都有不小的改变。
云知意是重活一世的,有改变并不出奇。可霍奉卿最初又是因为什么改变了对她的态度?
她一直都没真正想明白,可又不能直接问。
但不管怎样,她确定自己是真喜欢如今这样的霍奉卿。
如今的这个霍奉卿,虽在某些事上依然会对她藏着掖着,口风紧得像撬不开的蚌壳。
但有一点与上辈子很不同。
他只要逮着机会,就会见缝插针、花样百出地尽力传达一件事:云知意这个姑娘,是早早就被霍奉卿放在心上的。
从前懵懂年少时,他心中纷乱怦然,却不知所为何事。如今长大再回首,他已明白那就是情生意动。
自两年前那个冬夜在槐陵客栈的后院里剖白心迹后,他就从不畏惧在云知意面前承认这个事实。
情之一途,承认自己是先动心的那方,无异于束手就擒,任由对方搓圆捏扁。
所以,霍奉卿这份坦然承认的背后,隐含了太过温柔驯顺的纵容。
看着霍奉卿承认自己年少心事的别扭模样,云知意的心间不断沁出蜜来,先前那点疲惫低落的情绪被一扫而空。
她站直身,笑吟吟向后指了指:“不知霍大人是否得闲?我刚刚想到一桩正经事,能出去谈两句吗?”
“不能。霍大人要等着查验霍奉安的功课,”霍奉卿隔空抛给她骄矜一睨,“不过,你奉卿哥哥倒是得闲。能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意思简直太明白了。无非就是拐着弯想听她唤一声“奉卿哥哥”。
想起两人小时候的那次月夜初见,云知意笑出了声。“你这家伙,怎么就那么喜欢给别人当哥哥?”
“谁喜欢给‘别人’当哥哥了?”霍奉卿淡声哼笑,“只是你而已。”
云知意冲他皱了皱鼻子,偏不如他的愿:“你这是什么毛病?当年第一次见面就想哄我这么叫你。如今十几年过去,居然还贼心不死呢?”
霍奉卿抬眼望天,唇角扬笑,慢悠悠地纠正:“我这并非‘贼心不死’,而是‘不忘初心’。”
云知意隔空抛给他一记带笑轻瞪:“别闹了。当真有正事和你讲,方才突然想到的。奉安这会儿不是还没来吗?我就和你说几句话,不耽误你查验他的功课。”
“呵。”霍奉卿作势转身要回屋,双手负在背后,下巴抬得高高,一副“不肯叫奉卿哥哥就恕不奉陪”的幼稚模样。
云知意看得恍惚发笑。
她和这人上次这样单纯又无聊地胡闹,是什么时候?久远到想不起来了。
小时来到原州,她第一个认识的同龄人就是霍奉卿。
在起初那一两年里,她与霍奉卿也曾像天底下许多玩伴那样,无拘束没顾忌地嘻嘻哈哈、打来闹去。
两人都干过“故意惹对方生气,之后又笑嘻嘻去哄着和好”的幼稚事。
随着大家慢慢长成半大孩子,或多或少都生出了些执拗脾气。
观念的不同、好胜心导致的冲突、各种小积怨日渐叠加,导致无数次不欢而散的争吵。
但后来的两人都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能毫无负担地拉下脸面先低头。
到了最后,就连随口的玩笑也会被误解为恶意攻讦、无理对立,两人都很难再和对方好好说话了。
如今兜兜转转一大圈,竟还能回到最初时那般,何其有幸。
云知意眨去眼中感慨怔然,扬起拳头晃了晃,嗔笑威胁他。
“霍奉卿,警告你见好就收啊。赶紧到后头等我,再作精作怪的,信不信我用这把石子砸你个满头包?”
霍奉
卿倔强地偏过头来,冲她不屑嗤笑:“你说满头包就满头包?当我不会躲的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起了玩心,就这么无聊的隔空喊话、光打雷不下雨,居然也能乐在其中。
“你以为我只是吓唬人?告诉你,若再唧唧歪歪,小心我……”
云知意话才说到一半,就听那头传来霍奉安弱弱的疑惑声:“大哥,云大人,你俩都多大了?怎么吵架还和两个小孩儿一样?”
他俩是闹腾得太过忘乎所以,谁也没留意到霍奉安是几时来的。
霍奉安这一出声,可把云知意尴尬坏了。
她面红耳赤,佯装无事地干笑两声,拎起裙摆转身就跑,飞快溜下了朱红小楼。
沿途还听到隔壁传来霍奉安的哀嚎——
“大哥你怎么能坐地起价呢?我已经抄完三遍,怎么突然又要加抄一遍?那篇赋很长的!”
霍奉卿冷言冷语——
“不长我让你抄它做什么?既你对‘加抄一遍’有异议,那就改成加抄两遍吧。总共五遍,凑个整。赶紧去抄,我亥时之前就会来验收。”
“大哥,求你讲讲道理!‘五遍’算什么凑整啊?!”霍奉安绝望悲鸣。
——
言宅和霍宅的后院小门虽隔着一段距离,却是朝着同个方向的。
从小门出来,径直前行约三丈远,就是一条流向滢江的小河。
沿岸每隔五步就有一棵柳树,多半是附近人家按风俗“祈福祛病”时自发栽种。
这些树平常无人打理,久而久之就长得个参差不齐,有些枝繁叶茂,有些却少叶秃枝。
此处本就偏僻,沿岸柳树又凌乱不成景,平时除附近几家的家仆从后门出入时会经过之外,便少有人来。
云知意与霍奉卿十指交握在叠覆的宽袖下,沿河缓步并行。
她扭头觑向霍奉卿的侧脸,轻声发问:“你将我爹调去码头,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此次言珝疏忽失察,刑律司按规程给出的判罚只是“降职调用,以观后效”,并没说必须调去哪里。
霍奉卿毫不犹豫就将他调去码头,乍看像是打压,但云知意笃定这人此举另有深意。
“唔,有是有,”霍奉卿闻言,颇为尴尬地啧了啧舌,“但我还没好意思与言大人深谈。”
云知意促狭斜睨他:“得了吧,你会不好意思才怪。分明就是怕他。”
话都被她挑明,霍奉卿索性自暴自弃地认了:“那是我准岳父,我能不怕吗?”
一则是还不确定言珝愿不愿被卷入这麻烦事;二则,言珝被降职调用是他亲自下的令,他不太清楚言珝目前对他的怨气到底有多大。
是当真不敢轻易去触霉头。
“去去去,我又没说一定要和你成亲,你哪来的‘准岳父’?”云知意晃了晃与他交握的手,“说正事呢,别东拉西扯。你想让我爹在码头盯什么?我去和他讲。”
霍奉卿没再贫嘴:“眼下我既动了张立敏,田岭再要想来往沅城夹带私货,定然不敢继续用田家的运盐船。我想请言大人辛苦些,索性带人严防死守,无论货船还是客船,不管往来何方,每船必稽。”
州府众官都知道,言珝此次被罚就是栽在“每船必稽”这四个字上。所以,后续由他带人查验所有船只,旁人只会觉得他吃了闷亏以后故意矫枉过正、搞事给霍奉卿添堵,不会轻易联想到是为防田岭。
“若所有船都查,北山的陨星矿无法运到沅城去打造兵器,就不会再有更多兵器被运回来,”云知意点点头,却又有点担忧,“但这样的话,码头的运转必然受影响,怕是要引发民怨的吧?”
漕运司在码头上的人手有限,真按霍奉卿说的那样
每船必稽,邺城码头上每日可顺利进出的船只就要少许多。
如此,许多人的生计都会受影响,不闹事才怪。
霍奉卿立刻道:“让言大人往我头上推,就说是我逼到他不得不如此。到时民怨全冲着我,田岭还能更得意些。”
他是铁了心要兵行险着,让田岭彻底得意到忘形。
“那你之后别轻易落单,”云知意无奈地扁了扁嘴,斜眼乜他,“小心被漕帮的人用麻袋套头暴打。”
所谓漕帮,就是靠跑水路讨生活的贫苦者抱团形成的江湖帮派,各地都有。
江湖人总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漕帮帮众大多不跑船就没饭吃,到时“用麻袋套头暴打”都算客气的,逼急了只怕连“刺杀狗官霍奉卿”的事都做得出。
“这么心疼我?”霍奉卿笑得开怀,倏地倾身在她唇上轻啄一下,“云大人这算不算关心则乱?忘了我如今代掌着州牧印,是有贴身护卫随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