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看着冷冰冰的长女,眉头微皱,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可长女这副冷淡的样子,难道还在怪她这个母亲吗?
“柳儿。”
苏柳看着手上那只透着青筋已不再年轻的手,她沉默了一瞬,到底是没闪躲。
大夫人眼圈微微红了起来,“今日是济光寺的浴佛日,你陪母亲一起去吧。”
两人走到府外时,一身白衣的苏棋早已在车旁等候了,“棋儿见过母亲,见过姐姐。”
“快起来。”大夫人看到小女儿时,顿时眼睛亮了,和蔼地亲自扶起了女儿,要不是小女儿说动了她那吝啬的哥哥,她哥哥又怎会亲自登门为她求情,她又怎会这般轻易地出院子。
这都是小女儿心心念念地惦记她,担心她,即使她对长女心怀愧疚,可在她眼里这个没为她向老爷求情,她被困在院子里一次都没去看望过她的长女,她心中总是亲近不起来,更不用说长女又这般冷心冷情。
“我就只有你们这两个女儿,以后你们姐妹二人不可再生龌龊,应该互相扶持才对。
娘知道这些年对你有所亏欠,可你妹妹是有大造化的人,你是做姐姐的,还要多包容包容妹妹。”此时的大夫人还不知道她疼到骨子里,前途光明的小女儿名声已经烂大街的事。
苏柳望着妇人把姐妹俩的手放在一起,一副为自己着想的样子,眼里闪过一抹失望,她就知道,怎么好端端地主动带她来上香,原来是想帮苏棋说话。
“姐姐。”苏棋泪眼朦胧,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
苏柳缓缓地抽出自己的手,低垂眼睑,淡淡地道:“娘,我知道了。”
苏母看大女儿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不像往日里浑身带刺一般,心下一阵安慰。
过了片刻,济光寺到了,只见寺庙前熙熙攘攘。道路两旁翠绿挺拔的松柏,有那挑着两个担子卖胭脂的小贩,还有那吆喝着卖冰糖葫芦的,热闹非凡,一股檀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苏柳随众人来到了大堂前,只见堂里的十八罗汉,姿态栩栩逼真,一副救苦救难的众生相,正中央一尊怒目金刚,表情狰狞中又暗含着一丝慈悲。
苏柳心里一震,跪了下去,当年她也是满怀情思地跪在此地,拜的是眼前的佛,求的是锦绣姻缘,可最终佛没能渡她。
今生,她不要那段锦绣良缘,只求此间事了,她还能做回真正的苏小娘子而不是侍郎府的苏大小姐。
在角落奉香身着灰色道袍的小沙弥,还没香案高,小小的一点儿,头上用红绳扎了一个小揪揪,一副老成的样子,圆溜溜的大眼里满是童真稚嫩。
他看到左边的青衣带着白色帷帽的女子,心里一股子油然而生的亲切感,是寺庙里的主持和师兄们给不了的那种温暖。
师傅说,不可盯着施主看,那是极为失礼的,可以静思还是忍不住偷偷地打量着这个女子。
只见一滴泪水滴在了佛前的青石板前,静思来到女施主面前,蹲在地上,带着婴儿肥的小手,沾了一下地上的水珠,抬起头,好奇地道:“施主,你哭了。”
苏柳看着面前圆滚滚的小人儿,稚生稚气,一副天真纯净的样子,莫名地心软的一塌糊涂。
“静思师弟,你又捣乱了。”一个年长的和尚快步来到跟前,双手合一,对着面前的女施主说了声:“阿弥陀佛,惊扰施主上香了。”说罢,还不待苏柳反应,一把抱起蹲在地上的小人儿,扭头走了。
苏柳原本想说什么,见此只好合上了半启的唇,只见那小人忽然攀到和尚的肩膀上,向苏柳这边望过来。
苏柳隔着帷帽看的不太清晰,她不自觉地走到大堂转弯处,撩开帷帽的一角,看着那小沙弥消失在了走廊尽头,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苏柳带着丫鬟漫无目的的走着,苏母和苏棋刚进大厅就不见了身影。她看着身边来来往往地香客,不由自主地走到一个偏僻的佛堂,苏柳提着裙子走了进去,只见里面单单只供奉着一个地藏菩萨。
稀奇的是一个香客也无,按理说庙里香火如此鼎盛,怎会有这么冷清的一个所在。
“施主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吧。”身后响起一道沧桑的声音,苏柳心里一惊,收回了已迈出的脚步,“你守在此地。”苏柳对身旁的春桃低语道,走之前,又给立夏使了个眼色。
只见从内室走出一个老和尚,左手拿着一串佛珠,“阿弥陀佛,贫僧见过施主。”
苏柳欠身行了一礼,随和尚来到了内室。
“你们寺庙的慈安师傅哪?”苏柳坐在铺垫上,淡淡地道。
那和尚一愣,这女施主竟认得师叔,随后像是想通什么似的,慧眼里闪过一抹释然。“师叔去年就已作古了。”
苏柳隐在帷帽后的神色一怔,心里波涛汹涌,看来这事情的发生已经脱离了上辈子的轨道。
“施主是有缘人,可否为贫僧调一抹拈花香。”
苏柳闻言,眼里闪过一抹惊诧,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似乎和前世的那一幕重合了。只是曾经坐在这的是慈安和尚,如今却是他的师侄。
她看着室内那庄严威武的佛像,心道也罢。
随着和尚来到了一处禅房,禅房布置极为简单清雅,只见案几上摆着一尊弥陀香炉,这和尚也是个爱香之人,香料种类甚是繁多。
外间,“春桃,你干嘛!”立夏疾言厉色地呵斥着往里面探头探脑的春桃。
春桃被吓了一跳,连忙站好,过了一会儿,又装作不在意似的问道:“你说小姐在里面干啥哪?”
“能干什么,还不是讨论佛经吗,春桃,我肚子疼,你陪我去方便一下。”立夏担心春桃在这会看出什么东西对小姐不利,便不顾春桃的不情愿,强硬地拉着这人的手臂把她给
内室的苏柳盘腿做好,这拈花香是佛香中最为有灵性的一道香,每个人都可以调,一万人能调出一万种拈花香。
佛祖拈花,慈悲一笑。
传说拈花香可以窥探到佛法中的苦海,但这仅仅存在于传说中,至今无一人能调出真正的拈花香。
它要结合天地间的机缘巧合,和调香人自身的佛法慧根,只有心灵至真至纯的人,方可使香诞生灵性。
前院大堂,佛前跪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请求您保佑我孙儿今年榜上有名,老妇人给您磕头了。”闭着双眼祈祷的老妇人。
正准备磕头,抬眼间,只见那佛前的青铜香炉中的燃到一半的香,上面的香灰不仅没有断,纷纷呈现一种弯腰的姿势,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连忙惊呼道:“香,香点头了。”
此时处在寺庙中的众人都神情一震,连忙望去,只见一缕不知从哪飘来的青烟,极淡,袅袅地围绕着炉中的香。
空气中弥漫一股清雅的香味,只见在一旁争执不休的两人,脸上都露出了一抹平和的微笑,眼里透着一抹宽容慈悲,就像是听到大慈悲咒一般。
此时从远处传来一阵敲钟声,寺庙的钟设在山后,回音穿过山上的幽壁,反弹回庙里,如梵音一般在空中响起。
反应过来的众人纷纷下跪拜倒,这可是大吉之兆。
“阿弥陀佛。”老和尚看着眼前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幕,闭上了双眼,极快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
“主持。”忽然门被推开,从门外跑进来一个小沙僧,小沙僧满脸带着喜色正欲说什么,只见内室燃起的一缕香中竟浮现了弥陀佛众生相。
他急忙闭上嘴,收起一脸喜色,连忙跪在了一旁,一脸的庄重,念起了藏经。
没过一会儿,只见禅房越来越多的人,空中响起了庄严的梵音,坐在铺垫上带着帷帽的女子圣洁轻灵的好似不是凡人。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青烟的踪迹寻到此地,香味越来越浓郁,只见厢房外井然有序的跪着一排念经的和尚。
半空中赫然是一幅浮海图,一座古朴大气的宫殿浮现在众人的眼前,上方一个赤脚的和尚端坐在一个似狮非狮的怪兽上,那怪兽面向十分狰狞,瞪着一双凌厉的眼睛,尖锐的牙齿裸露在外面,好似下一秒要扑过来吃人一般。
端坐上方的和尚,穿着一身红袈裟,脖子里戴着一串佛珠,上面的珠子有成人拳头般大,右肩上停着一只通身发黑的雄鹰,黑黝黝的鹰眸直穿人心,雄鹰嘴里叼着一条扭动的白蛇。
这幅场景甚是诡异。
“啊”一声惊恐穿破云际,只见人群中一个书生,跌在地上,满脸惊恐地望着那怪兽的眼睛,额头上浮起了一层冷汗。
“那鹰在看我。”人群中一个富商装扮的中年男子惊奇地道。
“那和尚对我笑了。”
“明明是对着我笑的。”人群中一股子争执声响起,忽然只见和尚拈花一笑,头上端浮现出一朵圣洁的闪着宝光的莲花。
众人神色一震,急忙下跪,只见空中的浮海图慢慢隐去,空中浮现了一朵朵青烟幻化成的青莲,从上空飘了下来。
人群中有人无比敬畏地双手捧着从空中飘来的一朵莲花,一股子佛香袭来,朦胧间好似菩萨拿着净瓶拂过他的面,一种禅意从心头漫起。
苏柳看着面前香炉中最后一缕香燃尽,站了起来,向主持轻轻地一颔首,从偏门悄悄离去,穿过密室来到之前那个冷寂的佛堂,只见原本在外间守着的小丫鬟已不见了踪影。
苏柳眼里闪过一抹异色,她来到人迹罕至的后山,只见一棵至少活了百年的老菩提树下,放置着黄色铺垫,应该是寺庙供香客参禅的地方。
苏柳盘腿坐在了上面,山顶吹来一阵清风,吹起了帷帽的一角。也不知是不是刚刚调香耗费了精力,苏柳不由自主地倚靠着菩提树,一股倦意袭来。
“宋夫人,你的手帕掉了。”一个身着黑色锦袍的男子踏着雨水捡起了地上掉落的那方天青色手帕。
撑着伞的苏柳闻言扭头看去,眼中闪过一抹惊艳,这人长得竟比她丈夫宋玉楼还要好,龙章凤姿,通身贵气。
可她对眼前这个男子感觉极为陌生,按理说对方长的这般风采出众,她即使见过一面,也应该有印象,可如今偏偏毫无印象,可见这人她从前并没有见过,不由得开口问道:“你认识我?”
黑衣男子神色一愣,不过瞬息便掩盖过去,“我平常对香道也有涉及,自然是知道坊中盛传香技惊才绝艳的宋夫人。”
苏柳听闻对方也擅香道,眼中的戒备顿时消散了,“原来如此,多谢你了。”苏柳冲着那人浅浅一笑,身后的丫鬟面色羞红地上前接过男子手中的帕子。
“今年的雪灾比往年的还要严重,城内更是瘟疫纵横,死伤无数。听说宋夫人心善只身冒险,每天都去城南那的灾民区焚香驱晦。”黑衣男子低垂眼睑道。
“当不得公子的赞誉,只是我是香道中人,便应该以救人为己任。
如今天寒地冻,那些难民衣不蔽体,极容易被染上瘟疫,寻常药物已经压制不住病情了。
香典里有记载,以姜水,朱砂等香料调制的香丸,让病人服下,再加上熏香驱逐空气中的瘟疫,这样内服外驱,才能治疗瘟疫。”苏柳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失言说太多了,面上不由得嫣红一片,见男子神色如常,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我香技平庸,比不得夫人。在下佩服夫人的慈悲心肠,若夫人不嫌弃,明日我去南城即使帮夫人递个香料也是好的,不知可会冒犯了夫人?”
苏柳看着男子脸上的羞愧之意一时倒不好开口拒绝,再说南城那边瘟疫肆横的厉害,香阁里的人都不愿踏足。
平日里只有她自己调香,但香料实在太多,每次都手忙脚乱,若是有个帮手也挺好,这样她就能调更多的香熏走瘟疫,“那就麻烦公子了。”
次日一早,城南的难民区朝廷派人搭建的简易棚子,虽四面透风,但至少有个遮风避雨的安身之地,苏柳刚到此地,便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守在一个特制的青铜大香炉旁的男子。
今日这人穿的是一身雪白的锦袍,外面披着一个像是用狐狸毛制成的黑披风,狐狸本就难寻,更不用说毛色纯净,不含一丝杂色的黑狐狸,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苏柳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宋夫人,您来了啊,咳咳......求求您看看我孙子,大夫说我孙子快不行了。
我就只有这一个亲人了,我儿子儿媳全都得病死了,若是我孙儿有个好歹,老婆子我也不活了.......”一个身材苟屡,面色蜡黄的老妇蹒跚地走了过来,双眼含泪,语气中带着乞求,绝望。
苏柳闻言,眉头闪过丝焦急,连忙上前搀扶起老人,“您孙子在哪?”
苏柳在老妇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处棚子里,里面躺着的都是人,老人,妇女,孩子,这么冷的天气这些人消瘦蜡黄的脸颊却都呈现着一股病态的红晕。
这些人的病情又加重了,苏柳看着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心中越发沉重,她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老妇人的孙子,只见小男孩浑身发烫,面色潮红,嘴唇干裂,这是瘟疫带来的热症。
不好!
看这情况不像是短时间发作的,她连忙从荷包里掏出一粒香丸塞进了男孩嘴里,可男孩此时已经没有意识了,压根无法吞咽这丹丸,“水,水......”
苏柳想让人送水扭头间,鼻间忽然袭来一股冷香,眼前忽地一暗,只见男子不知何时端着一碗水从身后走了过来,掰开男孩的嘴,灌了进去。
雪花从天上飘了下来,青铜香炉里飘出袅袅的青烟,青烟飘进棚子里,躺在地上一脸潮红的病人胸口的灼热渐渐被清凉取代......
苏柳看着炉子中的香料,还差一味甘草,苏柳正准备跑回去拿,刚扭身,眼前顿时一亮,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把甘草,正是她需要的。
漫漫大雪中,一个递,一个接,配合的天衣无缝,很有默契。
“宋夫人,这就是宋大人吧,和您真是佳偶天成的一对啊。”老者看着面前女子身旁龙潜风采,郎眉星目,一身气度不凡的男子赞叹道。
“老先生,他不是我夫君。”苏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真是怪了,怪了,刚刚这两人明明是天作之合的夫妻相,怎么会不是夫妻哪?老者会相面,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怪的事,不由得喃喃称奇。
“今天真是多谢公子了,若不是你,我肯定分身乏术,不知要忙成什么样哪。”苏柳看着面前的男子感激道。
“我姓卫,夫人唤我卫湛即可。”卫湛打开了一把伞,罩住了女子头上方的雪。
苏柳面色一晒,眼睛不知放在哪里好了,雪花落在对方的狐裘上,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拂去了对方身上的雪花。
两人俱是一震,苏柳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很失礼后,急忙放下手,后退了几步。
卫湛眼里划过一丝暗芒,薄唇轻抿,脚步又不动声色地逼近了几步,直至手中的伞把女子完全罩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