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与烂柯人——舍曼
时间:2020-05-23 10:09:49

  她去了主卧门口,就愣住了。
  枕头枕巾被子一个个往外扔。
  倪母低声在哭,“你叫我怎么做?给她回去?”
  倪父低声安慰她,“我看倒是个厚道人,只不过命不好。我也不同意,但你跟闺女好好说才行。”
  “她什么性格你不清楚?死倔死倔,你给她点颜色她能开染坊。”
  倪父叹气,“那能怎么办,我看她也瘦了。孩子又难过。说句老实话,这个小陈,是真的重情重义,十年,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
  “没可能的事。”
  倪芝听了片刻,转身回房间了。
  倪母确实不理解她,以前看不上沈柯,现在又来说他好话,稍有些势利。但母爱确实真真切切,倪芝不可能放弃陈烟桥,只想着不如两人都冷静冷静。
  或许陈烟桥说的,先答应下来。
  倪芝有些疲惫。
  她帮陈烟桥订了火车票,发给他。
  “我争取早点回来。”
  “没事。”
  倪芝想了想,给冯淼打了个电话。
  快速讲清楚事情,“你明天帮我送一下他,就火车站,他专程来陪我这么些天,唉。”
  冯淼吞吞吐吐,“我回学校了。”
  倪芝不信,“这才初七,你就回去了?”
  冯淼语气暴躁,“算了,跟你说吧。我被那个小孩儿,缠得不行。他找到我家,每天堵我,我怕我是真的耽误人家,就回学校了。”
  冯淼气愤,“你说我倒的哪门子霉,躲老谢还躲不及,想找点乐子,又摊上个麻烦精。”
  倪芝自己都一团乱麻,无心安慰她。
  草草说了几句,叮嘱陈烟桥怎么取票去了。
 
 
第70章 铁观音(修)
  陈烟桥出哈尔滨站时候, 还戴着口罩,他咳嗽没好, 喉咙发涩。这回事真感受到年龄不饶人, 和被尼古丁熏了这些年的肺,到底有多不堪一击。
  临别前倪芝打电话叮嘱他, 好些日子哈尔滨没下雪,PM2.5飚高,下火车记得戴上。
  隔离了人群的气息。
  前面的队伍, 出了站涌散了,又忽然滞缓了。探脑袋撅腰踮脚的,看见前面红蓝闪烁的灯,黑白警戒条,检查身份证的警察。
  “是不是出事了?”
  有人不怕事儿大, “哪个王八蛋带炸弹了?”
  “别他妈扯犊子, 我看就是刷身份证玩儿呢。”
  “操, 我刚揣不知道哪个兜里。”
  或许是春运期间维护秩序,警察拿着机器一个个读身份证。
  陈烟桥挤在一群人之间,他头发乱蓬蓬, 因为掺了白显得发质颓败。警察向来对看似打工的流动人口格外认真审视,人证比对至少三四眼的来回。
  女警接过陈烟桥的证件, 还没打量证件, 陈烟桥自觉把口罩扯了,单边扔挂在耳朵上,他面色暗, 掩不住的倦色。
  女警一脸诧色,在这人头攒动的火车站前,后面的一切就柔焦了,他这张脸就是风景。陈烟桥忍不住握拳捂嘴低咳两声,才转回头。
  陈烟桥被盯久了,有些不耐。
  他喉结动了动,“有问题么?”
  “哦,”女警回神,“没有。”
  她慌忙又看了眼他身份证,过了机器,递回给他。
  还是说了句,“你年轻时候,长得真帅。”
  前面人疏散地慢,他没走两步,听见女警在跟同事交谈。
  “我刚看见个人,以为是民工呢,结果一摘口罩,我保证这是我今年见过最帅的脸。这么一想他的发型也特别带劲儿。”
  “今年才过了几天啊。”
  “甭管几天啊,就是俊啊。那身份证,你没看,年轻时候更帅,现在是大叔那种帅,又糙又痞。”
  “行了行了……”
  陈烟桥不清楚今天是不是跟警察犯冲。
  他回家时候,听见楼上有人闹腾,他没理会。
  等他刚放好行李,门就被敲响了。
  警察出示了证件,让他不用紧张,说接到举报,楼上聚众打麻将赌博。陈烟桥的屋子在正下方,先请他配合调查。
  陈烟桥疑惑,“什么时候?”
  “春节期间。”
  陈烟桥离开前,是听闻楼上有打麻将的动静。
  涉及赌博,虽然知道何旭来的尿性,他腿疼得发抖,还忧心倪芝父母的反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春节期间不在家,今天刚回来。”
  陈烟桥指了指行李。
  春节出行也很正常,这周围多的是人问,两名警察交换了下眼神。
  陈烟桥想了想,走了两步,从门口外套里掏了掏,“车票。”
  警察这回看了,不用说的别的,“打扰了,有消息可以随时向我们反映。”
  车票经历了进站出站,手心温度,已经变软了些,有些皱褶。
  陈烟桥揉了把眉心,或许他跟倪芝一起这段时间,他不知不觉都已经柔软许多。
  换作以往,他总是冷眉冷眼,自动挡了面墙,隔绝了一切窥探他内心的人与事。如果不是警察问,他绝对不会主动出示车票的。
  行李不想收,他腿已经被零下二十几度的寒风冻透了。
  搬了把椅子,凑到暖气管子旁,用毯子堆膝盖上取暖。
  陈烟桥警觉意识挺强的,但火车这一路颠簸,他钝感许多。
  等他察觉到有人在他迷迷糊糊时候,凑近他,他睁了眼。
  何沚好像刚进来一样,走到沙发上坐下。
  陈烟桥有些诧异,没先开口打招呼。
  他坐直起来,客厅挂着的时钟,已经指到一点半,竟然睡了快三个小时。
  何沚还算自然,语气熟稔,“醒了?”
  陈烟桥睡得僵硬,扭了扭脖子,发出骨骼摩擦的咯嘣声。
  他目光审视意味极浓,稍有不悦,“你怎么进来的?”
  何沚抿唇笑了笑,伸手晃了一把钥匙,扔过去。
  “你以前给过我备用钥匙。”
  陈烟桥隔空用左手接住,确实毫无印象。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何沚没看他,语气平淡,“你不记得的事情,多了去。”
  她顿了片刻,“以前你在店里住了很久,记得吧。”
  “嗯。”
  陈烟桥来哈尔滨,其实只有何沚一个还算认识的人,只有她把余婉湄的遗物收了一部分留给他。他正好接了低价急着盘出去的店,装潢都没换,每天找点事儿做,开起老灶。那大半年,都睡在店里。
  有时候关门前,何沚来帮他收拾收拾,安慰安慰他。
  似乎听她讲讲余婉湄在哈尔滨的生活,能弥补一点内心的遗憾和悔恨。
  他给了她钥匙,让她走的时候从外面锁门。
  有时候他半夜喝了酒,迷迷糊糊,第二天起来看见自己盖好了被子,依稀知道何沚半夜来过。
  直到他店里生意好起来,找了刘婶儿帮忙。刘婶儿热心肠,帮他牵的线,低价租了何家二老的房子。
  何沚开口,“09年五月里的那天,你挂了凭吊,我们去给小湄烧纸。你说你要关几天店,在家喝酒。怕自己喝死了,给了我钥匙。”
  陈烟桥现在看来,那段时间已经模糊成光晕了。
  他终日喝酒,记忆被酒精烧完了,可能是自己给了她钥匙。后来他住出租屋里,火锅店生意步入正轨,两人见面就少了。连悼念余婉湄时候,都是各自留了空间错开祭拜。
  他自然是忘了这把钥匙。
  因为错怪了何沚,陈烟桥自嘲解围,“那时候,巴不得死了,谢了。”
  何沚嗯一声,“今天正好还给你。”
  陈烟桥问她,“今天怎么想起来?”
  何沚勾唇,说得轻巧,“想着都过了九年,试试看,还能不能用。”
  怎么今天想着用一下?
  她哪有这般轻巧,陈烟桥年年在老灶过年,她清楚得很。何沚父母都是农民,重男轻女严重,上大学靠着助学金,熬到博士。她出息了,父母还是那般,对弟弟亲昵,对她又敬又怕,连她单身至今都不敢怎么说。
  她家很近,就在呼兰,可她每年回去,只象征性呆几天。
  回来习惯性要去老灶拜个年。
  老灶闭店至今。
  何沚上楼前,听有街坊议论,他有女人了。在门口犹豫许久,没忍住,哆嗦地拿了从来不敢用的钥匙,拧开了门。
  她都想好借口了,说自己去店里闭店,他独居这么多天,是不是在家出事了。
  没想到陈烟桥在家,何沚起初被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发现他逆着光坐在阳台靠近暖气的地方,似乎睡着了。
  何沚看了眼,鞋架上没有女人的拖鞋。
  轻手轻脚去浴室,也没有多一个牙刷。
  何沚一颗心回到肚子里。
  她好像回到了九年前,看见好多次,陈烟桥睡着的样子。只不过这次,没有满地狼藉的酒瓶瓜子,没有烟酒气息。
  他就是倦了。
  何沚没克制住,还是凑近打量他,他刮了胡子,就剩一层青茬,像年轻了几岁。像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那种少年气,看着风流痞帅,实际上独宠余婉湄一个人。
  陈烟桥便醒了。
  何沚风轻云淡,他在家,她便有更好的理由,“我过一阵要忙了,可能没时间,这不是过年就带蓬莱给你看看。”
  她把装蓬莱的箱子,从地上他的视觉死角,放到茶几上。
  是恒温的,稍有些重。
  陈烟桥起身帮忙。
  他低头看蓬莱,气氛好些,何沚就跟他闲聊。
  “你腿怎么了?”
  陈烟桥感觉自己刚才两步路瘸得不明显,“老毛病,冷到了。”
  “你怎么把胡子刮了?”
  她不说,陈烟桥都忘了。
  他下意识摩挲了一下下巴,已经长出来一层硬硬胡茬。
  倪芝虽然喜欢看他留胡子的模样,他每次若刮干净了,她又手痒,总要摸上好久。这回恐怕是头一回,他刮了胡子,倪芝都没机会摸。
  陈烟桥随口解释,“过年。”
  送走何沚,陈烟桥捏着钥匙,在茶几上磕了磕。
  他又不蠢,以前还是风月老手,男女之间的眼神和言语暗示,他心知肚明。
  何沚没暗示过他,可她眼神骗不了人。
  当年他浑浑噩噩了一段时间,就没正眼瞧过人。
  等他缓过来,看出何沚的心思了,何沚也就自己退了,两人保持着正常的,恪守余婉湄是纽带的关系。偶尔她来吃个火锅,给钱随意,陈烟桥倒是不至于为这点儿事撕破人家尊严。
  只不过这件事,一直未同倪芝说。
  以前陈烟桥还觉得,伴侣之间也无必要事事坦陈,现在跟倪芝久了,这丫头的性格倔,也掰得他变了不少。
  陈烟桥想起来她,便打过电话去。
  “我到了。”
  倪芝那边嗯了一声。
  他听出来她语气低落,没出声。
  静静听她呼吸声,许久倪芝才说,“烟叔,对不起。”
  陈烟桥心里软,“没事。”
  “你都不问我是什么事?”
  陈烟桥语气坚定,“无论什么事,都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我改了车票,差不多迟三周回来。”倪芝烦躁不已,“我实习推迟了,之后答辩完我可能要每天实习,没法儿陪你。我论文也得让室友先帮我交,还好我导师同意了,要答辩前两天才能回来。”
  陈烟桥理了个头绪,笑她,“三周而已,这么想我?”
  “不是。”不全是,倪芝还顶着倪母让她分手的而压力。
  陈烟桥明白,没再逗她,“丫头,我等你回来。之后你要愿意,实习期间可以来我这儿住。”
  意味着不用白天,两人也能相伴。
  倪芝以前早就这般想,今天听他说,内心好许多。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回到哈尔滨,两人可以慢慢来,解决这些问题。
  接下来的时间里,倪芝专心写论文。
  滨大的毕业格外难熬,一共三次答辩,开学这次是中期答辩,到六月才是最终答辩。有些专业是到毕业才拿作品,社会学这样的文科专业,惯例是中期就交装订成册的完整版论文答辩一次,而且二次答辩率奇高,基本上二次答辩的人,都有延期毕业的风险。
  何沚对她们要求更高,要求他们附录部分的访谈记录都要整理完整。据说还抽查访谈录音,前几年有个师姐,临毕业前电脑进水了,录音全没了。可能访谈写得也不认真,何沚让她重新做一遍访谈,因为这个没赶上答辩,直接延毕了。
  所以他们吸取教训,都先备份了至少两份。
  写完的那天,书桌边打印出来的参考文献,已经有半米高。
  她有手写提纲和修改过程的习惯,厚厚一沓。
  整理访谈实录时候,陈烟桥的访谈记录,倪芝写的最详细。
  或许许多年以后,两人垂垂老矣,还能拿出来唏嘘一番。
  倪芝这次还修缮了一番他的访谈录,敲下最后一个字,像是最后的仪式感。
  一时间竟有些五味陈杂,她的论文,跟陈烟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是她第一个访谈对象,也是最后一个,直到在一起许久才算真正了解他。
  回忆起来两人相识的点滴,她因为论文了解他,或许也是因为认识他才最终确定了这个题目。最初访谈时候他冰冷、戒备、警觉,最后揭开了他的伤口,又不自觉地想用一辈子去陪伴他,抚平他的伤口。
  其实不止是这个原因,客观来说,陈烟桥也是最特殊的访谈对象。《访谈几个人才够:定性调查的代表性问题》中说过:“质性研究中最主要的是‘求异调查’,不是有没有、要不要代表性的问题,而是究竟要代表什么的问题。只要相对实现最大差异信息的饱和。足以通过归纳来满足研究主题的需要,而绝不在于人数的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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