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呀,”赵红理了理,“这都啥事儿啊,哎,妹子,我算理解你了。”
赵红很快缓过来,“那你俩吵架归吵架,咋能就这样放弃了,那不是便宜了那些小浪蹄子。”
俩人都有些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倪芝说,“算是共识吧,一起放弃了。他先离开哈尔滨的,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说了分手,他没做什么反应。”
她不愿意说那家似曾相识的火锅店,只低语,“红姐,你后来说的,可能是他一时念起罢。”
“都过了那么久,”倪芝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早干嘛去了?”
赵红一拍脑门儿,“不对啊,我听楼下那何家老头老太太说的,他爷爷过世了。他才回去很长时间,妹子,你不会不知道吧?”
倪芝捂着戒指的手紧了又松,硬生生在手心硌得生疼。
终于在阳光下,那戒指反着光,她抬手拢了拢头发。
“红姐,都过去了,”倪芝笑了笑,调侃她,“你最清楚,他不缺女人疼他吧。”
这话说的,赵红都有些害臊,“呸,我以前就是瞎了眼。”
赵红反应过来,“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呀,整不来他,他那种闷葫芦内心又丰富,我是读不懂。还是我家大力哥这种,话少脑子简单的好。”
倪芝噗嗤一声,“红姐,你可别操心我俩,我也一样,我都要结婚了。你跟大力哥可要好好地,等我改天回哈尔滨找你们,可要请我撸串。”
赵红怔了怔,又唉了一声,不知道是叹造化弄人还是叹陈烟桥。
她很快乐观起来,“行啊妹子,姐用新的手机号给你拨一个,回头联系。”
赵红走了。
倪芝的笑容慢慢褪去,她才发觉自己无意识地把戒指从中指上褪下来,细细的一道环被她捏在手里,不知道能不能绊得住她。
倪芝想她总要看个究竟,不为别的,就算为她踏踏实实安安心心地能戴上这枚束缚她往后余生的戒指。
庞蓓蓓没等到她喊了一个月的小婶婶。
奶茶外卖送到她打针的急诊室,庞文辉接电话时候,倪芝已经上了高铁。
倪芝抱歉,“我要回一趟家,有点急事。”
庞文辉同倪父倪母都熟悉了,“伯父伯母怎么了,我能帮上忙吗?”
“不是,”倪芝只能推脱,“是我那个闺蜜,冯淼,记得吗?她辞职了回家,结果出了点小事。”
“行,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告诉我。”
“好,你照顾好蓓蓓。”
庞文辉刚说了道别,倪芝喊住他,“哎。”
“嗯?”庞文辉果然还在电话那端等着她,他一向等她先挂断,他声音柔和亲切,丝毫没有半点对她突然消失的不满,“怎么了?”
倪芝不知道自己喊他做什么,是给他一剂定心丸,还是给自己。
“我回来你接我吧?”
庞文辉笑了,“怎么和蓓蓓一样傻,我不接你谁接你?”
倪芝终于说了结束语,“等我回来。”
她说完这句话,便觉得似曾相识极了。
陈烟桥当年匆匆赶回去家里,说的便是这句话。他是不是和她一样,笃定他会回去的,所以叫她等着。可惜他什么都不肯说,不告诉她究竟生了什么事情。她直到今天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原来是他爷爷去世。他那时候的所作所为,许久不曾理她,不挽回她,显得楚楚可怜起来,虽然楚楚可怜这个词语放在他身上不搭配。
倪芝说完这句话,觉得十分不吉利,想换个说辞,“我……”
可惜她话没说完,庞文辉那边难得先挂了,“蓓蓓要换一瓶打,我先挂了,等我家夫人回来。”
倪芝还像模像样似的,对着已经嘟声的那头,说了声“我会回来”。
和赵红在医院分手,不过是下午,等她站在那条熟悉的街道尽头,这世界放眼望去,已皆尽灯火。
她一路上想了许多,都不及真正隔着有些油渍的玻璃,看见里面那个拎着扫把簸箕的身影。她远远地看他一眼,便知道是他。
门口上新的牌子已经撤掉了。
他店里已经打烊了,他和以前一样,关门时候总是亲力亲为。用左手提了桶水出来,那步子就显得吃力了,一瘸一拐。他先投了抹布,把桌子挨个擦一遍。他虽然总是颓废的气质,腰杆却总是直的,舍不得弯一下,不知道擦得细不细致。
随后又蹲下来挨个把板凳翻桌子上去。
最后拖地扫地,好像当年倪芝赖在他店里不走,见到他慢悠悠地,在无人的地方,露出他的瘸劲儿。
她路上想的是,倘若那店子不是他开的,倪芝只当自己想多了。本来就是极不可能的事情,怎会有人这般痴情这般叫劲。
倘若一切皆如赵红所说,他隐瞒了独自承受了那么多事情。只显得是倪芝的残忍,才造就了这一切。
她只会愈发恨他。恨他不告诉她真相,恨他风流多情,恨他在一起时与过去难舍难分,现在把她又变作过去,恨他总是闷不做声自己承受一切。
可惜看到他这样,她如何恨得起来。
不知道他躲了她多少次,倪芝开始恨自己,怎么不早些问他。
可惜早些问他和晚些问他,又能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满足她知道真相的愿望,她已经答应了庞文辉,是绝对不会食言的。
店子里的灯熄灭了。
倪芝的视网膜上还残留了那丝光亮。
倪芝笃定,按他的习惯,要熄了灯从厨房后门走了罢。
没想到前门开了,陈烟桥走出来,夜风吹得他刘海浮动。
倪芝自从病好身体养得不错,丝毫没有入秋的意识。看着他蓬松的头发被吹动,忽然间秋天的肃杀和凄楚就自动涌上心头。
陈烟桥不急不缓地,先叼了支烟出来点燃,才抬手拉卷闸门。
不知道他如今的手臂,是不是还是以前那样,像经脉盘结的树根。
陈烟桥一路抽着烟,穿过马路,顺着这条长街走。
街上还是那样,没什么人,拉客的的士络绎不绝。
倪芝远远地跟着他,看他那件破破烂烂的皮夹克当标志,走了一会儿,她似乎就明白他要去哪里了。
他腿脚不好走得慢,倪芝换了条路走。
陈烟桥到合景花园南门岗亭时候,还没察觉附近有人。
和以往一样,他会站一支烟的功夫。
他拉开皮夹克,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包红色的长白山,低头护火时候余光瞥了眼。
陈烟桥的声音又在烟雾熏陶下哑了,“谁?”
没听到回应,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隐隐约约暴露出个人影。
人人都有秘密和阴影,陈烟桥等了片刻就作罢,他自问身上没什么可抢的,手机还是那个破的不行的早年智能机。
陈烟桥的烟终于燃尽了。
他弹了烟屁股,在马路牙子上碾灭。
后面已经站了个人影。
陈烟桥苦笑,“没钱。”
他背后撞了个柔软的身躯,那声音魂牵梦绕,“烟叔。”
陈烟桥在梦里听过无数次,唯独现实里,不敢伸手去摸那双搭在他腰上的手,生怕是空气。
他身躯一震,慢慢抖成筛子。
第89章 矿泉水
在分开的第四个秋天里, 他们以这种方式重逢。
岂止是陈烟桥在颤抖,倪芝的声音打着颤儿飘进他耳朵里, 唤醒了他那些不曾忘却的记忆。
陈烟桥恍如错觉, 不敢碰她,倪芝轻颤着呢喃, “烟叔,是我。”
当然是她,不需要回头就知道, 世界上只有一个她,独一无二的她。
她的声音和呼吸带着温度,连带着记忆都是滚烫湿润的。
记忆中是狭窄泛黄的洗手间,倪芝最爱在镜子里出现,趁他刮胡子时候从背后抱他, 跟他说喜欢他蓄胡子的模样别刮太短, 他便回身把她压洗手台上, 用胡茬把她额头蹭得一片通红。
陈烟桥如此回想起,他的本能就驱使他做了同样的事情。
他们似几年前热恋时候一样接吻。
他的烟草味熟悉地让倪芝以为从未和他分开过。
吻得越如胶似漆越绝望,倪芝不知道这是不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吻他, 才这般肆无忌惮放纵自己。她的泪水又淌下来,混着苦涩的咸味, 或许宿命如此, 开始时候的接吻含着泪,现在补回没来得及告别的拥吻,整段恋情从头到尾都是苦的。
谁都没有停下来, 太过于迫切证明对方真实存在,嘴里还有撕咬唇瓣而漫延至舌根的铁锈味。
倪芝渐渐不落泪了,夹缝偷生里捡来的吻别,她比谁都珍惜。
再睁眼时候,人间尽黑。
她被抵在树干上,陈烟桥挡了路灯本就不明亮的光,两人都不愿意从黑暗中出来,似乎都知道他们见不得光,在黑暗中贪婪着看着彼此的脸庞。
重逢这般意外,陈烟桥用粗粝的指腹碰了碰她的脸,说不出话。
过了许久,那堆叶子在风中摩挲声中,陈烟桥开口,只叫了她一声“丫头。”
倪芝看着他却不应他,他便慢慢放开她了,就像倪芝不必问他为什么躲着她,陈烟桥也明白她为什么不应他,她已经不是他的丫头了,三年前就不是了。
曾经是,被他弄丢了。
倪芝的脸庞从黑暗中露出来,陈烟桥退后一步,隔了半米的安全距离。
这个距离,陈烟桥终于看清楚她,没有他的日子里她和以前一样漂亮,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脸和蓬乱的头发。
不用说,她过得很好,他在厨房后面看她,和现在的对象就过得很好。
陈烟桥只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倪芝直勾勾盯着他,“这话该我问你罢。”
倪芝说,“我碰见红姐和她男人了。她说,你离开哈尔滨时候说的,你卖了老灶重新开店。”
“哦。”
有个路人经过他们时好奇地盯着他们看,走过去了还频频回头,陈烟桥又侧身挡了挡倪芝的脸。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可惜天下之大,似乎没有适合他们说话的地方。
他最想带她回他租的房子里扔到床上。如今他们的关系,早不适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们自己。
若只顾痛快,更是侮辱了他们曾经的感情。
唯有这清冷长街和黑夜拥抱的天空容得下一对久别重逢,却无法重修于好的怨侣。
他们沉默着走到开放式公园里,坐在长椅上讲话。
这里安静得有些过分,蜿蜒的小路,灌木丛生,鹅卵石侧面有一排小射灯。
他们已经不复最初见面时候的心脏跳破胸膛感,连坐在长椅上都各占一隅,隔着一个人的位置。
倪芝问他,“你怎么不告诉我,你那次回去是爷爷过世。”
当然是不想她知道,陈亭麓的病发,和何沚知道他们的事情并告知余家脱不了干系,这件事是如何都掰扯不清楚了,告诉她只是显得他推脱责任,让她徒增烦恼。
陈烟桥问她,“如果告诉你了会怎么样?”
似乎并不会如何,何沚这件事,他从头错到尾,倪芝被他影响毕业,父母都来过学校,她一个姑娘家为他承受这样的压力和流言蜚语。
陈烟桥叹气,“我只是后悔,没能早点告诉你何沚是谁。”
倪芝摇头,“你总是这样的,什么都不愿意我知道。”
他听到她还会埋怨他,竟然有些异样的喜悦,“我那时候觉得何沚不重要,我从来没多看她一眼。你说的那件事,真的没有发生过。”
陈烟桥交叠的双手松开,没忍住摸了根烟出来,刻意用皮夹克挡了,不让她看见那个敝旧的烟盒。
倪芝冷不丁问他,“这包烟抽了几天?”
陈烟桥说,“两天。”
原本可以抽个三天,每天最后一支烟便是在她家楼下眺望,用尼古丁麻痹对她的思念。
陈烟桥开口,“我保证我没碰过她。丫头,你现在相信我吗?”
倪芝讽刺地笑了笑,“信,但她至少陪了你许久,还是为了怀念别人。”
无论如何,那串钥匙不得作假,何沚至少陪伴了他那些酗酒神伤的日子,能让他这般信任。
“对不起,”陈烟桥苦笑,“所以当初不愿意跟你说,是我报应,可我从未给过她错误的暗示。丫头,你怎么不信我,我后来这么多年,唯独对你心动了。”
倪芝还是那个字,“信。”
两人陷入沉默。
倪芝终究还是有怨气,开始一句接一句,“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你,只对我动了心。你对所有女人都这样,爱你的人是理所应当受你冷落,不给错误暗示便是最大的仁慈。你的爱就值得所有人陪葬,别人的爱就这么廉价么?你不过是当时不珍惜,过去了又做些无用功来感动自己。”
倪芝的手抠在木凳上,声音陡然拔高,“躲在厨房背后是不是过瘾极了?”
她的手机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怒意冲冲。
是庞文辉。
倪芝说了声抱歉,站起来走到几步外的路灯下接电话。
庞文辉问她到了没有,她到了好久了,倪芝说她已经在冯淼家里住下了。想了想又叮嘱他,不要同倪父倪母说,免得他们瞎担心。
庞文辉叮嘱她早些休息,尽力就好,别为朋友的事情过于焦虑急坏身体。
路灯下,倪芝来回走了几步。
她走的每步都是岁月从指缝里流过的水流,变成她的手指上的戒指反着光波光粼粼,隐隐听见她说话时柔情似水,都是些日常的话。
等她重新坐回长椅上,陈烟桥问她,“过得好吗?”
这句话没有别的答案,倪芝说,“挺好的。”
他们又许久不讲话,声控的灯过了晚上十点,便自动熄灭了。
不算多漆黑,但他们地面的射灯灭了。黑暗让人心底里的魔鬼又在张牙舞爪,陈烟桥忍不住伸手去按着倪芝放在长椅上的手,那戒指的触感咯得他生疼,当年被长钉扎穿手掌亦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