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草丛里刺耳的一声,灯又亮了。
原来是个拖着蛇皮袋的流浪汉,穿着破破烂烂的袄子,奇怪地看他们一眼。流浪汉收回目光,走到他们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把蛇皮袋往长椅下一扔,棉袄裹了裹,那么高一汉子,就蜷缩着窝在冷硬的长椅上。
刚躺下又昂着脖子爬起来,喉咙里呵了一口,冲着草坪吐了口浓痰。
从蛇皮袋里拿了瓶只剩一半矿泉水的瘪瓶子,漱了漱口,重新躺下。
躺下前流浪汉看着隔了一个人的距离,还沉默无言的陈烟桥两人,嘿嘿一笑,嘟哝这一口不知道哪里的方言,“别管我,你们继续,我睡觉。”
本来是毫无浪漫可言的场面,两人竟然获得些被许可的卑微感。
等灯光重新灭了,两人已经相拥起来,却不敢接吻。
陈烟桥问她,“看日出么?”
他们都不约而同想起来,在中央大街的那一晚,那时候是倪芝闹着要看日出,陈烟桥死气沉沉地,说她耍心眼,拦腰横抱她上了出租车,又被她跑了。
陈烟桥补充一句,“这回是我耍心眼。”
他没有忘记啊,曾经是倪芝耍心眼,今日今时换成是他。
倪芝说,“好。”
她主动往他那又凑了凑,好让陈烟桥抱得她更紧,“晚上会冷吧。”
“嗯。”
他们从来不知道漫漫长夜能过去得这般快。
陈烟桥连烟都舍不得抽一根,抱着她的手已经麻木僵硬了。
她后来躺在他腿上,学着那个蜷缩的流浪汉,任由他粗糙的手从她发丝间穿过,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们低声说了好些话,说说这些年都怎么过的。
倪芝问他为什么那套烟管口红没有<死别>,陈烟桥说,因为尝过更苦的东西。
她说,庞文辉待她极好,跟他很像,有个过世的未婚妻,可惜他处理得完全不同,估计她这一年内就要结婚了。
陈烟桥说,好。
可惜没等到日出。
天边刚刺破了一丝朦胧的光,倪芝便坐起来,“我该走了。”
陈烟桥松开她,“他等着你吗?”
“没有,”倪芝摇头,“我……没什么遗憾了,日出的记忆,留着以前那次最美好的吧。”
“好。”
陈烟桥看着她,“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别等我了,”倪芝说,“烟叔,我不需要你再来个十年,已经错过了就错过了,我爱过你也不后悔。我想看你在你擅长的领域里发光,我想买你每一期作品,别再困火锅店里了。”
陈烟桥苦笑,“我没什么擅长的东西,只是最不擅长爱你。”
“关了这间店回家。”倪芝语气似恳求,“答应我好不好?”
这才是倪芝想见他,想跟他说的话。
所谓重逢,她心里清楚,不过是个迟来的告别。
没等到回答,天边又擦亮了几分,倪芝站起身。
第90章
“小婶婶,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庞蓓蓓傍晚时候打了个电话给倪芝,不知道是她这段时间跟倪芝相处得好, 还是庞文辉授意的, 视频里她小公主一样的童颜,倪芝就柔软许多。
视频时候, 她把屏幕端得很近,只能看见后面床的雕花,“明天就回来, 让你小叔叔接我。”
庞蓓蓓凑近啵她一口,回头冲着客厅那头喊庞文辉,庞文辉应一声。
倪芝问她,“蓓蓓生病好了吗?”
“好了,”庞蓓蓓压低声音, “小婶婶, 所以你快点回来陪我玩。我小叔太无聊了, 就你说的,工科男。”
庞蓓蓓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屏幕,“这是你家吗?寒假我能不能去你家里玩?”
倪芝说, “这是我朋友家里,寒假我请蓓蓓来家里玩, 好不好?”
“好。”庞蓓蓓隔空比了个拉钩。
倪芝在酒店住了两天, 还是当年陈烟桥来看她住的那间酒店。这里早就重新装修过,也住不回当初那个房间了。
她没打算回家,也不想带着情绪回北京, 这两天浑浑噩噩地过,是该回去了。
打车到火车站之前,都快到站了,她又喊司机回头。倪芝就想远远地看一眼,再看一眼那间店,再看一眼他在里面懒散干活的身影。
的士司机纳闷儿,“你不走了?”
“忘了样东西,往这个地址兜一下。”
“行。啥忘带了?身份证?”
“不是。”
快到那条街口时候,倪芝手机里弹出来庞文辉消息,跟她说出了站老地方等。
倪芝开口,“师傅,掉头吧。”
司机还在用对讲机跟同行聊天打屁,没听清楚,“啥玩意?”
倪芝解释,“我又想起来我带了。”
“我操姑娘,你这不是耍我玩儿呢嘛,”的士司机显然有些冒火,嘬了个牙花,“行吧,反正这溜圈你照付啊,一会儿没得讲价。”
倪芝答应得痛快,“好。”
“哎这还差不多,”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现在的年轻人啊,真的是不知道节约,这生活多不容易啊,我这车轱辘咋跑都跑不过房价。害,你说你长点儿心,早点找到东西不就完了吗。”
倪芝在心里说,不会找到了。
忘在岁月里的人当和故事一样,不该再被拾起来,用来伤害现在的人。曾经陈烟桥对她造的孽,她是最清楚不过的,所以格外感激庞文辉把过去划在清晰的分割线之外。
滚滚飞驰而过列车同样像一道分割线,所有的过去随着列车一同被甩在脑后。
倪芝自己都很诧异,她能这么风平浪静地回北京。曾经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面,打他骂他怨他,亦或者故作冷漠无情还他昔日无情。
这些都没发生,只有匆匆吻了又别。
或许是以前的那份不甘心被放下了,知道陈烟桥爱过她,没有愧对她罢了。
庞蓓蓓和庞文辉一起来接的她。
庞文辉一句都没有多问她,只是瞥她几眼,看她气色怎么样,有没有累着。
他不算认真地责备一句,“你为了朋友这样奔波,身体就不顾了。”
“知道了。”
庞蓓蓓看她跟孩子一样被庞文辉责备,新奇地盯着两人,又悄悄做了个鬼脸。
回去以后的两周里,倪芝照样住在庞文辉家里,同庞蓓蓓睡觉。
有天庞文辉还开玩笑,说本来还烦他哥让他当保姆,结果蓓蓓来了,还能名正言顺跟她婚前同居。
倪芝说,很快就不用婚前了。
庞文辉以为她是顺势说那么一句,结果看行动,倪芝是真的对结婚事宜上心了。
国庆假期两人带着庞蓓蓓开车回石家庄。
庞文辉陪倪芝去了好几家婚庆公司和婚纱工作室,都是倪芝提前联系好的。两人其实之前陆陆续续看了些,都是仅限于看看二字,没这么真刀实枪。
看突然倪芝争分夺秒起来,庞文辉心疼她辛苦,问她怎么这么急。
倪芝就给他看朋友圈,说最近至少有七八个人结婚了。
国庆一向是结婚的吉日,这没什么大惊小怪。庞文辉年龄比她大,倒是理解她这种突然到了某个时刻,又看见周围氛围,突入而来的着急感。他还同倪芝说,一起玩大的发小,有个小胖子母胎solo28年,有天路过广场上婚庆公司搞活动,被刺激了就说要找女朋友。都以为他开玩笑呢,没想到三个月闪婚,走在所有人前面,现在都俩孩子了。
这就是庞文辉,都不需要倪芝想理由,他已经替她想好了,还这般贴切。
在庞文辉角度看,只有他怕逼倪芝太紧的份,没有他畏惧结婚的说法。既然倪芝着急,他何乐而不为,还替她分担起来。他认识的朋友多,倪芝看的那些她不满意,还是他找朋友介绍的设计师,最终定下婚纱样式,交了定金。
对于两人这样的反应,庞母自然欣喜。
刚回来时候,她还跟庞蓓蓓旁敲侧击问她,庞文辉和倪芝平时有没有提过结婚。
看庞文辉和倪芝回来就着手看婚礼事宜了,庞母以为是庞文辉懂事了,私下问他,庞文辉只说他们俩都觉得年龄差不多了。
看他们国庆几天每天往外跑,是动了真格。父母都是过来人,不止庞母问他们,倪母私下问倪芝,大约有多少存款和公积金。
倪芝知道他们什么意思,无非是让她买个房当婚前财产。
倪母苦口婆心,说当初他们没想过高攀个这样的家庭,机缘巧合辗转介绍,觉得庞文辉条件确实好,所以紧催倪父一起上北京,无论如何逼倪芝见一面。
庞家家庭条件确实好,婚房自然不必考虑,无论是北京还是在家这头,跟着庞文辉都不必发愁。
然而现在到这个节骨眼,又开始发愁这些都是庞文辉的婚前财产,倪芝两手空空。他们又不是卖女儿的,肯定不会开口让庞家把房产证上加倪芝名字。倪母的意思是给倪芝添点钱买一套小公寓,北京的公寓是不用想了,家这边的小公寓,不住还能租出去,倪父倪母帮她看着。
倪芝早不是有情饮水饱的心态了,没拒绝这个提议,只不过跟倪母说了,家里的积蓄,她不想动,他们这些年一直住着老小区,楼层还高,早该换了。她便是有多少存款就买多大面积的公寓,他们家这边房价不算高,买套小面积的月月供自己能承担,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
看倪芝答应了,倪母又唉一声,说也不知道庞家会不会多想。
倪芝闻言,“不会,他不是这样人,我明天就跟他说。正好他认识的人多,可以帮我问问参考参考。”
倪母欲言又止,倪芝吃过饭就被叫到她房间里,不愿再说了,站起身说了声晚安。
被倪母扯了把,重新坐回床上,倪母开了口,“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倪母终于说了这段时间憋的话,显然是因为倪芝快结婚了,“有些话,夫妻之间不要说那么明白,你不如等差不多了再跟小庞说是爸妈送你的,回头我再跟亲家沟通。”
“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我是过来人。”倪母拧了把她的大腿,压低声音,“还有你以前那些事情,你长点脑子,别什么都说。要不要趁结婚前,把你那个纹身洗了,我打听打听哪里做得好?”
传统家庭的父母便是如此,倪母去学校领她回来,心里应该清楚她和陈烟桥有同居事实,却不便言明,只说得含糊不清。
倪芝唇角勾起,“您觉得呢,庞文辉这个岁数才结婚,他没以前么?”
“那是男人,不一样。”
这话如此不公平,当年说陈烟桥就是不知哪里来的混混,到庞文辉这儿便是男人有些过去没什么。不过早就过去了,倪芝不想同她吵架。
只是眸色晦暗,“你对我爸,也这样吗?”
倪母瞠目结舌,“我……我为你好,你怎么听不进去。”
倪芝笑了笑,“听进去了。”
她再站起来出房间门,倪母没拦她。
次日,倪芝就把想买公寓的事情跟庞文辉说了。
倪芝抱歉,说又给结婚增加了工作量。庞文辉笑她,说就喜欢她这点磊落劲儿,让她不必发愁,剩下的事情他来办。
庞文辉果然替她揽下来,他说服了庞父庞母,又联系好中介,趁着国庆还在家,开车陪她看楼盘。
倪芝手头拢共就那些,她不愿意接受家里积蓄,也不愿意庞文辉帮她,能选择的空间有限。老小区不想买,新小区都是样板房,用各式香薰味掩盖甲醛,整整一天看下来,两人都有些头疼脸热。
倪芝或许是肺炎后遗症,呼吸道格外敏感,被熏得鼻音浓重。
然而这般看了一天,并没有合适的。
买房这样的大事,将就不得,庞文辉安慰她,说明天继续,实在不行以后周末有空就回来看房。
两人才撤了。
庞文辉上车就把车窗都降下来,替她揉了揉太阳穴,“好点吗?要不在外面待会儿再回去。”
倪芝摇头,“想早点回去休息。”
“你啊,”庞文辉出来透透气就好了,替倪芝发愁,“你这体质,还是不行,回去每天上半个小时跑步机吧,我盯着你。”
倪芝撇嘴,“看心情。”
市区没什么开发空间,他们连看了几个小区都在新区,开回去还要一会儿。
庞文辉边开车边问她,“我们肯定赶不上家里吃饭了,等会想吃什么?”
倪芝靠着车窗闭目养神,她不假思索,“火锅吧,不然别的实在没什么胃口。”
庞文辉现在管她饮食,不愿意她吃得过于辛辣上火,今天这房子像憋了一口浊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自己也想吃些辣的开胃。
“行。”
庞文辉车开得稳,倪芝把座椅调后些,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等再醒来时候,有些分不清在哪里,庞文辉正在路边侧方停车,倒车雷达哔哔得叫唤个不停。
倪芝睁眼,她还有些鼻音,平添几分倦懒,配上她那双丹凤眼,像原本蜷缩在飘窗上的猫优雅地跳下来。
“到了?”
“还得走一段,前面不好停车。”庞文辉停好说,“下来吧。“
倪芝下来才发现这是哪里,她熟悉的街角,被夜色模糊的熟悉感,还有被岁月模糊的陈烟桥。
倪芝蹙眉,“我不想吃这家。”
“怎么?”庞文辉极少见她这么明显的排斥,“其他火锅店多半要排队,这家你上次不是还挺喜欢吗?”
倪芝说不出来理由。
还没走两步,庞文辉哟了一声,“你就算想吃也不行了,关门了。”
两人并排走,自然同时能看见,视野里出现的那间店,原本该亮灯的店铺,如今已经黑漆漆的。一片惨淡萧条的光景,门口的铁闸门是很黯淡的金属色,丝毫反不出来一丝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