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说起她,她就来了。”卫玠道,“让她进来。”
武卫一拱手:“禀大人,明威将军称是来寻殿下的,听闻殿下与大人正议事,就说不打扰,她等着就好,眼下将军正等在外衙的回廊下。”
程昶看了眼天色,才刚到未时,早前云浠分明说要等申末才得闲的。
她难得主动找他,可能是有要事。
程昶道:“我去见她,改日再过来。”
午后的风淡淡的,云浠一袭朱衣佩剑,在廊下来回徘徊,程昶见了她,老远就唤了声:“阿汀。”走得近了,问,“找我有事?”
云浠点了一下头,她神色有些复杂,半晌才道:“有桩事,想问一问三公子。”
“你问。”程昶温声道。
云浠有些踌躇,看向候在周围的武卫。
程昶会意,朝后看了一眼,武卫随即退得远远的去了。
“我想问,”云浠抿着唇,低眉抚着指间的月长石戒,“三公子你……方才,是不是跟我求亲了?”
程昶愣了下,顷刻笑了:“不然呢?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我……”
之前程昶为她戴戒指时,她压根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跟昭元帝禀完事,离开文德殿,被殿外的寒风一吹,她才蓦然惊觉。
三公子之前说的是,在他的家乡,订亲结亲,是要送戒指的?
那他之前为她戴上戒指,就是要跟她求亲的意思?
云浠一下就乱了。
本来今日下头的吏目说,日前偷布防图的窃贼有了线索,她该要去查的,可她的心一刻也无法定下来,非要过来跟他问明白了才行。
没想到他一口便认了。
云浠一时想起她方才让他把王府里废了的金刚石做成戒指送给她就行。
这不是觍着脸让人上门娶她么?
程昶在廊椅上坐下,看着她的颊边渐渐染上飞霞,“怎么,忠勇侯府的大小姐这是才回过味来?”
他又道,“我求亲是求得草率了点,但我就是想先与你订下来。至于提亲的规矩,还是按你们这里的来,三书六聘,我一样都不会少了你,就是要先等等,没法操之过急。”
云浠知道为什么不能操之过急。
昭元帝一直不愿让三公子娶她,他眼下才回到金陵,这样大的事,总要先计划周详了。
“所以云大小姐回过味来后,究竟愿不愿意答应我的求亲呢?”程昶问。
这日春光很淡,廊下本有些暗,他坐着的地方,却刚好浸在一片日晖里。
一张脸如星似月,一点瑕疵也无,春光落在如水的眸子里,泛起点点辉煌。
他微扬着嘴角,温柔又潇洒。
云浠道:“我愿意。”
然后又说,“那我这就去准备嫁妆。”
“准备什么嫁妆?”程昶又笑了,“你把你自己准备好给我就行了。”
这话一出口,忽然意识到有歧义。
程昶稍顿了顿,淡淡扫了云浠一眼。
她什么也没听出来,仍在一本正经地道:“嫁妆还是要有的,三公子从不曾亏待我,我也绝不会亏待了三公子。”
程昶看她这副认真的样子,忽然想起之前卫玠说,“小丫头回金陵后,就没怎么回府住过”,“有家归不得,也是可怜”,不由问:“一会儿还有事吗?”
“方才我已让人帮我去衙门里请了辞,不过要是晚上刑部那里查到了窃贼的消息,我还是要带人去缉匪的。”
“也就是说,怎么着都有一两个时辰空闲?”程昶道,随即站起身,往回廊外走去,“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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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章
程昶的庄子在金陵东北方向, 傍山而建,驱车过去要些时候。
云浠临行前, 跟身边的亲卫打了招呼, 嘱他们非要事不得来寻。
庄子有个雅名,叫望山居, 程昶也是第一回 来,一路由庄上的掌事引着入内,听他说道:“小王爷是难得才来一回, 因此只有正院的几间厢房收拾了出来。除正院外,东西南北还有几个园子,眼下庄上的下人不多,都住在后头的罩房里。”
几个园子各有特色,亭台楼榭, 草木掩映, 假山奇石, 因这庄子是临山建的,南面还有个楼阁修在了山腰。
林掌事引着程昶与云浠过去,“那会儿刚建这园子时, 小王爷您最喜欢这山腰上的楼阁,亲自起名为扶风斋。您还留了好大一片空地, 说要挖一个湖, 建一座水上楼台。”
扶风斋外,飞瀑顺着山势直溅而下,阻绝前路。
云浠还在纳闷, 前方已无路可走,所谓的空地在哪里?哪知前方引路的林掌事步子一折,带他们步入瀑后的一条小径——原来是依山修了栈道。
栈道尽头就是空地。
这里景致极好,空山苍翠,蔚然生秀,涛涛飞瀑之声伴着鸟鸣,闹中取静,仿佛世外之地。
林掌事道:“后来王爷得知小王爷您修庄子的事,动了怒,建水上楼台的事就搁置了。今日小王爷既来,您看这楼台是要再建吗?”
程昶听了这话,问正四下张望的云浠:“楼台还建吗?”
云浠愣了下,道:“这是三公子的庄子,此事自然是由三公子做主。”
程昶又问:“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云浠一笑,“这里风光好。”
程昶点了下头,对林掌事道:“不建楼台了,弄个演武场吧。”
林掌事称是,“那小的明早就请工匠来勘测,等画好草图,送去王府给小王爷过目。”
程昶“嗯”了声,又由他引着,沿着栈道往山下的小亭走。
云浠追上几步:“三公子要建演武场?”
她道:“我会练兵,三公子要是想多养些武卫,我可以帮三公子。”
她到底是当朝四品将军,眼下宫中什么局势,她心中一清二楚——程昶和陵王表面风平浪静,私底下早已水火不容。
程昶看她一眼,“不用,王府自有地方养武卫。”
他说:“演武场是给你建的。”
云浠没听明白,在原地顿了一会儿,又追几步:“给我建的?”
两人走到山脚的小亭里,林掌事称是要去取酥点,先一步退下了,程昶答非所问:“你今日还要回西山营吗?”
云浠看了眼天色,摇了摇头:“太晚了,赶不及过去,今晚回侯府。”
程昶提起亭中的茶壶,倒了盏水递给她,然后看了亭外候着的孙海平一眼。
孙海平会意,立刻取出庄子的铜匙放在石桌上,然后拽着张大虎退的远远的去了。
程昶把铜匙推到云浠跟前:“这庄子给你。钥匙你先拿着,地契我今日没带,改日让人过到你名下。”
云浠怔了半晌:“这怎么行?”
她不是刻板的人,既许了他终生,平日里受他些环钗玉饰无妨,可这所望山居非万万两不能建成,她怎么受得起?
云浠道:“这是三公子的庄子,我不能要。”
程昶早料到她会这么说,在亭边的廊椅上坐下,“我有没有与你说过我家乡的事?”
“在我们那儿,要娶一个姑娘,如果经济上负担得起,给她买车买房,还是挺常见的。”
云浠愕然,她从未听过这样的风俗。
“三公子的家乡究竟在哪里?”
程昶道:“让我想想该怎么说。”
他望着不远处的飞瀑,半晌,斟酌着道:“我和你,其实不是一个时空的人。”
“你们这儿的文明程度,和我们那边一千年前的宋朝差不多,但我们的历史上,没有绥。地理方面倒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可能是在文明的进程中,某个历史节点走了岔路,才发展出这么一个朝代吧。”
云浠似懂非懂地听了半晌,问:“三公子的意思是,你是一千年以后的人?”
“对,你要这么理解也行。”程昶道,“两年前,我第一回 来这里,就是在秦淮落水后醒来。”
“所以,真正的那个三公子早在落水后就已经没了。”
“我和他姓名一样,样貌也一样,但我不是他。”
云浠怔怔地看着程昶。
斜阳余晖将至,洒在他的身上,他的神色淡淡的,很平静。
从前那个三公子她知道,胡作非为,飞扬跋扈,绝不是眼前这个人的样子。
云浠觉得自己听了这些匪夷所思的话,该是震诧的,该是难以接受的,可她没有,或许因为见识过太多他的与众不同,早已肖想过无数次他的来处,她竟意外坦然地接受他的所有,半晌,还试图着要解释:“我与从前的三公子,其实并不相熟,我自始至终,只对三公子一人……”
她抿了抿唇,后面的话,实在难以说出口。
“我知道。”程昶一笑,“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又说:“所以在我们那儿,要是遇上喜欢的姑娘,一般先追一追。等追到手了,就谈个恋爱。如果合适,就在一起谈婚论嫁。如果不合适,就分开,然后换一个试试。”
云浠问:“什么是谈恋爱?”
程昶看着她,暮色已至,霞光笼着她的朱衣,将她称得异常明丽,明明是有些艳的,可一双眸子却格外干净。
这么好的姑娘。
程昶心间一动,说:“过来。”
随即牵过她的手,让她坐来自己身边。
他一手搭在廊椅上,似要将她环住,然后看入她的眼,慢慢俯身。
他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蜷在他手心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屈起指间,却勉力张开。
他在心头笑了笑,待离得很近了,能够感受到彼此喷洒的鼻息,忽又稍离寸许,看着她的眼,一本正经地解释:“像我们这样,就是谈恋爱。”
云浠撞上他的目光,愣了愣,有些无措地别开脸。
过了会儿,问:“三公子在家乡的时候,是不是谈过恋爱?”
“对,谈过。”
“有……在一起谈婚论嫁的吗?”
程昶默了默:“没有。”
他垂眸道:“我没法跟人在一起。”
“为什么?”
“我有先心。”程昶道,“就是先天性心脏病,一出生,心上就有问题。”
“心率不齐,心血管阻塞,很小就装了起搏器,十七岁做过搭桥,前阵子还换过一次三腔起搏器。”
云浠听程昶说着,虽然不全明白,却也知道是心上的病症。
可是,如果一出生心上就带了病,又怎么可能平安地活下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能活着长大?”程昶道。
“在我们那里,医学发达,虽说不能活死人,但这种病症,还是能救的。心血管阻塞,就从别的血脉连一条路进来,让血液流通。心率不齐,就放一个机器进去,它会让心脏规律跳动。”
他牵过云浠的手,抚上自己的胸口,“就在这里,把这里剖开,再把心脏最外头一层皮剖开,在皮下植入机器。”
掌心下的胸膛坚实温热,云浠无法想象倘把这里剖开,再把心也剖开,是何等痛楚。
她看着程昶,忧心地问:“疼吗?”
“术中不会,有麻药,但是等术后,还是很疼的。”他顿了顿,又笑了一下,“不过我习惯了,我父母也是这样的病,我出生后不久,他们就去世了。”
他们未雨绸缪,给他留下了很多钱和一些产业,把他交给老院长收养。
可惜十三四岁的时候,老院长也意外离世了。
那时程昶的委托律师问他,是否要找别的收养家庭。
但他有些沮丧,觉得命里克亲克友,跟人在一起,说不定会害了别人。
“当时有个很可笑的想法,觉得如果要依靠机器,心脏才能健康跳动,那么自己究竟算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所以也因为这个,或许想要证明自己吧,从小到大一直很努力,不敢懈怠一分一毫。后来毕了业,参加工作,本来想着在财团做几年,学到经验了,就出来自己创业,赚到钱也没想过要怎么用。本来就是孑然一人,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有朝一日,自己身体真的不行了,就捐给社会,捐给需要的人,没想到还没把一切安排好,就来了这里。”
云浠问:“那三公子此前落崖,还有在皇城司被人追杀,究竟是去了哪里?回了家乡吗?”
然而程昶听了这一问,眉心微微一蹙,片刻,不着痕迹地展开,却是不答。
云浠见他似乎有些难开口,便也不再问了。
程昶看她一眼,笑了笑:“刚才说到哪儿了?”
“三公子说,从没与任何人谈婚论嫁。”
“对,没有。”程昶道,他看着云浠,眼中泛起一丝微澜,“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我想娶的人。”
“所以我把这庄子给你,也并不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