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沉筱之
时间:2020-05-25 09:06:22

  程昶又笑了笑:“簪子罢了,不嫌多。”
  他目送云浠入了侯府,回到马车上,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收了。
  马车辘辘行驶起来,程昶唤道:“宿台。”
  坐在车前的宿台应了一声,掀帘入了室中:“殿下有吩咐?”
  “你之前说,当年柴屏落狱时,他家中的几个兄弟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他身边,他险些疯了?”
  “是。”宿台道,“不止柴大人的兄弟,还有柴大人的老父。”
  “当时柴大人科举中了状元,颇受朝廷看重,柴大人乡里的长兄便利用他的名声行骗敛财,闹出了好几条人命。这事本与柴大人没有干系,可惜他木秀于林,遭同僚嫉妒,事情一闹开,朝中就有人煽风点火,说柴大人的长兄是受他指使,到后来民怨四起,朝廷只好把柴家一家男丁一并关入大理寺的大牢。”
  “那会儿大理寺的牢中刚好有疫情,柴家的男丁一个接一个染了病,他们原本是一家人,无奈自私得很,相互指责,最后都有些疯魔,全怨怪在柴大人一人身上,说若不是他考取功名,一家人也不会这样。柴大人的二哥受不住病痛和酷刑,有一次还在囚服里藏了草绳,想把柴大人勒死立功,若不是被赶来的狱卒发现,柴大人想必已命丧黄泉。”
  “其实柴大人的清白,大理寺的人都知道,这案子之所以不好办,全因为有了民冤。因此到了最后,这案子竟成了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愿管,大有任凭柴家人死在牢里的意思。也是柴大人运气好,那时恰逢陵王初学政事,大理寺那帮人见陵王不受宠,便将这案子扔给他。没想到陵王非但接了,且好办得漂亮,为柴大人平了反不说,还平息了民怨。”
  “不过今上也是怪,见陵王有本事,非但没高兴,还把他调离了大理寺,此后半年不曾召见过他。”
  “柴大人初出牢狱那会儿,还有些疯癫,毕竟一家父兄刚惨死在身边,最小的小弟才十五岁,他心志受创,倒也合乎寻常。直到后来,他重新入了仕,才渐渐恢复如常。不过……”
  “不过什么?”
  宿台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依属下眼下查得的线索来看,柴大人似乎并没有从重创里走出来。”
  程昶淡淡道:“本王也这么想。”
  “殿下明鉴,柴大人初入仕时,确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后来他历经一劫,重新入仕,手上很快便沾了血。这些年他跟着陵王,帮陵王做下不少脏事,手上人命不计其数,颇有些以杀止伤的意思。就说当年方府被发落,在方府暴毙的两个衙差,就是柴大人帮方氏善的后。他受命于陵王,灭了不少人的口。”
  程昶问:“这事做得这么不干净,后来怎么没闹开?”
  “时局所致吧。那时候朝中大事一桩接着一桩,皇后身陨,太子病重,塞北战乱,忠勇侯出征,所以此事就被遮掩过去了。”
  程昶“嗯”了一声。
  半晌,他撩开车帘,朝外望去,悠悠问:“柴屏的那几个兄弟,大概是个什么形貌,还查得到吗?”
  “查得到。”宿台道,“他们既是大理寺的囚犯,大理寺那边应该还存着他们每个人的画像。”
  夜很深了,雨水刚歇,当空挂着一盏毛月亮。
  程昶望着月,淡淡道:“你去知会大理寺的人一声,让他们不必对柴屏用刑了,然后找刑部的人出面,帮本王办一桩事。”
  “是,殿下尽管吩咐。”
  —*—*—*—
  天明时分,一辆马车在大理寺府衙门口行止。
  守在门外的吏目迎上来,对着车上下来的人躬身拜道:“三殿下。”
  陵王问:“计伦呢?”
  计伦是大理寺卿的名讳。
  吏目道:“回三殿下,计大人有要事,天不亮就去文德殿外等候面圣了。”
  要事?
  怕是因为三司被程昶捏得死死的,这位大理寺卿摄于三公子的威严,不知当怎么迎接不速之客,所以才以要事为借口,躲去文德殿的吧。
  陵王心知肚明,面上倒也没说什么,由吏目引着,下到了大理寺的牢狱里。
  柴屏的囚室在甬道最里间,外头有两名狱卒把守,他们见陵王到了,对他一拜,便退下了。
  囚室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柴屏知道陵王要来,天不亮时就等着。
  他身上穿着旧囚袄,上来拜道:“殿下。”
  陵王伸手将他一扶:“不必多礼。”又见他袄衫上满是裂口血污,不由问,“他们又对你用刑了?”
  “殿下不必担心,不过是几顿鞭刑,昨日夜里刑便停了。”柴屏道,又说,“属下如何不重要,反是殿下,这一年来,殿下虽掌权,到底尚未坐主东宫,而陛下那里,始终都是意属五殿下的为储君的。眼下三公子归来,陛下为防着您殿下独大,多少会用他平衡朝中局势,为日后五殿下继位做铺垫。自然属下相信这些麻烦殿下您都应付得来,只塞北布防图遗失一案,这个事关殿下您的声誉,稍不注意,怕是会将殿下您连根拔起,殿下您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他关在囚牢里多日,是难得才见到陵王,是以一开口,便有些话赶话。
  陵王听他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图谋,明白他的苦心,说道:“我知道,我早已派人去跟着秦久了。”
  柴屏听他已有安排,略松了一口气,又说,“秦久不过一名护卫,她会偷李主事的血书,想来是受人指使。这个人如果不是忠勇侯府的孤女,那就是当初从塞北回来的人。属下这些日子在囚牢里,仔细盘算过这事,倒是发现一点疑处。”
  “什么疑处?”
  “殿下可还记得,去年属下派人追查五殿下下落时,曾遇到过两个人,也在找五殿下?”
  去年程昶“毙命”于皇城司大火后,柴屏从周才英口中得知,当年与五皇子程旭一起失踪的还有一个小太监。
  后来他辗转打听,终于在当年明隐寺一名僧人手中得到小太监儿时的画像,以此为线索追查,发现这小太监极有可能在五年前与程旭一起回到了金陵。
  去年他派人在金陵城及周边找寻小太监与程旭的下落,发现竟有两个神秘人在同步追查。
  “属下本以为那两人是卫玠的人,可眼下一想,觉得不对,若是皇城司的人,追查五殿下的下落,何必遮遮掩掩?可是除开卫玠的人,还有谁会急着找五殿下?只能是当年塞北草原上,知道真相的那群人了,可能是当年有遗漏,这群人没死干净吧。”
  “眼下秦久既受人指使偷了血书,属下在想,指使秦久的人,会不会正是那两个也在找五殿下的人?他们既然是从塞北来的,说不定就混迹在两年前,从塞北回来的忠勇侯旧部当中。之前兵部库房的塞北布防图失窃,也是他们做的。”
  “这一点本王已想过了。”陵王道,“但此人能在皇宫行窃,必是对宫禁极其熟悉才是,但那些塞北的人中,便是云洛,甚至云舒广,都做不到这一点。”
  “是……”
  柴屏听陵王这么说,不由沉吟起来。
  陵王见他还在为自己图谋,说道:“罢了,此事你不必多虑,暂且在牢中等上些时日,待朝局稍定,本王自会为你脱罪。”
  “殿下不必急。”柴屏道,“三公子若想从属下口中问出殿下您的把柄,不会真的下杀手,而今殿下在朝中拥趸凡多,已不缺属下一个,属下只管等着殿下登极问鼎的一日即可。”
  陵王听他这么说,叹一声:“拥趸虽多,毕竟你我才是一起一路走来的。”
  柴屏道:“正因为一路走来,属下才不希望殿下这最后几步走得不稳。”
  他道:“三公子的本事太大,绝非等闲之辈,他不是只有找到五殿下这一条路可走的,后宫里还有个六殿下呢。”
  柴屏这话语义含糊,但陵王听得明白。
  六皇子虽年仅六岁,却是皇脉正统。程昶若以旁支的身份与陵王争储自然不妥,但他可以扶六皇子上位,等六皇子做了皇帝,再以摄政王的身份把持朝政,随后党同伐异,肃清朝野,取而代之。
  陵王没接腔,看柴屏一边说着话,一边又抚上右臂,不由问:“你臂上的燎伤还没好?”
  “是。”柴屏道。
  说起来也奇,一年了,他右臂的伤口长合,溃烂,流血,再重新长合,如此反复,仿佛那日从皇城司柴房里喷出来的火,是来自阴司的业火,要折磨得他日夜不得安生似的。
  柴屏提起右臂上的伤,目色里闪过一丝骇然,但他很快就把这股骇意压住,对陵王拱手道:“牢狱阴潮之地,殿下不便多留,殿下正务在身,当以大局为重才是。”
  陵王便也一点头:“好,那本王改日再来。”
  离开大理寺的牢狱,辰时已过。
  这日没有廷议,各部衙的官员都在自己的署内办差,陵王由先才的吏目引着,一路往大理寺衙司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远处的偏门处,有一人在呵斥:“老实点!磨磨蹭蹭的干什么?都跟上!”
  陵王遥遥看一眼,只见那头有五六个身着囚服,披头散发的囚犯。
  他们带着颈枷,以铁链前后锁了,正由一名狱卒引着往大理寺的囚牢里走,其中最小的一个,大约才十余岁。
  陵王问:“这几个是什么人?”
  一旁的吏目道:“回殿下的话,这几人是刑部今早送来大理寺的死囚,称是他们身上的案子有异,要请大理寺复核。”
  作者有话要说:  原身小王爷已经死透啦,没有魂魄残留这回事~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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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章 
  复核案子, 把案宗送来大理寺不就行了?为何要把囚犯一起送来?
  陵王正欲问,那头巡查司的曹校尉就找过来了。
  他似有要事, 还在远处, 就对着陵王遥遥一拜。
  陵王微一颔首,与他一起步至无人处, 慢声问:“何事?”
  “禀殿下,今日一早,三公子亲自下了一道咨文, 把裴大人传去问话了。”
  “裴铭?”
  工部尚书裴铭,正是大将军裴阑之父。
  “是。”
  “什么理由传的?”
  “说是怀疑裴大人曾暗中派人追杀他。”
  曹源这么一提,陵王就想起来了。
  这大概是前年的事。
  当时适逢裴府老太君的寿辰,程昶与琮亲王前去祝寿,在裴府的水榭遇刺。
  “派人追杀三公子的虽是郓王, 毕竟是殿下您借刀杀人, 三公子眼下回过味来, 知道裴大人是您的人,传审他,恐怕是为了敲山震虎。”
  陵王淡淡道:“事情已过去了这么久, 案子也早已结了,明婴再怎么追查, 至多为老四添一条罪状罢了, 裴铭他在怕什么。”
  “殿下您也知道三公子这个人,行事从不按常理出牌,今日他下咨文前, 原本是在文德殿与几部尚书一起面圣的,结果禀事禀到一半,他忽然问裴大人,当初他在裴府水榭遇刺,裴大人知不知情,有没有参与。”
  “这些话可是当着陛下的面问的,这么含沙射影,夹枪带棒的,裴大人怎么受得住?当下跪地直呼清白。三公子却说,‘哦,你既这么清白,那本王查查总无妨吧’,回头一道咨文就拟上了。”
  陵王蹙眉:“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属下不知,裴大人也被三公子这一通阵仗闹糊涂了。大人在御史台回完话,立刻就去了王府别院等殿下您。殿下眼下可是要去别院?”
  陵王见完柴屏,也无甚要务在身,脚步往宫门一折,点头道:“去别院。”
  到了宫门口,他没有立时上马车,而是与曹源一起走了一段,待四下无人了,才问:“日前本王让你派人跟着秦久,此事你办了吗?”
  “回殿下,属下已派人去了。”曹源道,“不过秦久近日受伤,没甚动静,属下等怕打草惊蛇,便没有轻举妄动。”
  陵王颔首:“那等她回金陵再说吧。”
  他吩咐了些其他琐事,见天色不早,随即上了马车。
  马车穿过熙来攘往的街道,绝尘而去,片刻后,一个身着褐衣,头罩斗笠的人从一条背巷后绕出。
  他望着马车的方向,在街头顿了顿,然后走向左旁第一间药铺,从怀里取出一张药方:“掌柜的,抓药。”
  药铺的掌柜接过药方子一看,见上头都写着些三七、花蕊石之类止血化瘀的药材,不由抬目看了来客一眼。
  这人斗笠罩得很低,上半身都裹在宽大的罩衫里,看不清模样。
  但见他取药,拿药方,都用左手,想来是右臂有伤。
  掌柜随即从柜阁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瓶,说道:“这位客官,您要是手上有伤症,可以用小店新制的红花膏,专治外伤,保管几日就好。”
  褐衣人扫了小瓶一眼,说了句:“多谢。”随即搁下一粒碎银,拿过药材包与小瓶,很快离开。
  他一路往西而行,脚步看似稳健,实则走得极快,到了一间废弃的宅子前,左右一看,见四下无人,才推门而入。
  宅子正屋的竹榻上仰躺着一人,他身着玄衣,眼上罩着白绫,听是外间有动静,撑着起身:“云洛,你回来了?”
  云洛“嗯”了声,将药瓶递给玄衣人:“你自己上药。”然后在桌上摊开一张宽大的粗布,收起行囊,“我们得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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