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之一字出口,周遭众人心中大骇,纷纷跪在地上。
立在当中的程昶锦衣玉簪,明明一身清贵装束,或许是映照着灼烈的火光,不知觉间竟显得森然而妖异。
柴屏重新扑上来:“三公子、三公子,求求你,我把命还给你,让我离开这里吧……”他往身后角落的数名死囚一指,“我不要与这些人关在一起,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了,我从来没害过他们,他们却要恨我……”
可程昶任凭他说着,却丝毫不理会。
柴屏心中怕极,心下一横,当下狠狠往舌根咬去。
怎奈程昶竟先他一步反应过来,伸手箍住他的下颌,迫得他齿关不能合拢,随后将他朝后一搡。
几名衙差立刻上来将柴屏重新缚住。
陵王忍无可忍,当即吩咐:“来人!”
曹源立刻带着护卫上来,应声道:“在!”
“把柴屏带走!”
“是!”
“大理寺。”程昶也道。
“在!”
“谁敢带人走,格杀勿论。”
“是!”立在牢门口的武卫顷刻应声,同时拔刀出鞘。
两边僵持不下,程昶又步去柴屏面前,俯身看向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是想死吗?”
“那本王趁着你临死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我当初,其实早就‘死’在皇城司的火海里了。”
“你命人取铜锁时,我其实看见了,我太恨了,所以那火从柴房里冲出来,吞噬烧尽你所有手下。”
“但你知道你为何没有被火烧死吗?”
“因为我当时在想,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死得最痛苦。”
“我想看着你,以你最恐惧的方式死去。”
“我终于找到了。”
他站起身,指着囚室角落里的几名死囚,轻笑着道:“你看看啊,你的这些父亲兄弟,他们多恨你啊。”
“若不是你考取功名,他们怎么会因你而死?”
“你的老父已花甲之龄,最小的小弟才十五岁,多无辜啊。”
“可惜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不知道悔过。”
“以杀止伤无量重罪,阴司地府都未必肯收你。”
“你手上沾着这么多条人命,你这些年过得不胆寒吗?”
“你哪一日不是活在炼狱里?不是活在水深火热的梦魇里?”
“你每一日入梦,是不是都有人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问你。”
“为什么当初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怎么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不是你?
最该死的就是你!
该死的是你!!
柴屏听程昶说着,越听越颤抖,心中慌骇与惊恐越积越深,一下炸开,他忽然惨叫一声,奋力挣开束缚住他的衙差,仰首就往牢门口武卫的刀刃上撞去。
这一切来得太快,直到半截喉咙被割开,鲜血“噗”一声喷溅出来,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滚烫的血浇洒在陵王身上,也浇洒在程昶身上。
整个牢狱在这个瞬间几乎是寂默的,只能听见火把烈烈的烧灼声。
众人看着柴屏的尸体,目光里写满惊骇与震诧,包括陵王。
只有程昶的眸色镇定平静,他淡淡看了眼地上已无声息的人,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袖口。
过一会儿,大理寺卿战战兢兢地唤:“二、二位殿下。”
陵王紧盯着程昶,半晌,一拂袖,带着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大理寺的牢狱。
他最后拂袖的动作是个收尸的意思,可是程昶不出声,底下的人哪里敢动。
他们方才都看见了。
这位王世子殿下,不过几句话,就逼死了一名当朝四品大员。
衣裳上虽沾了血,手上竟还干干净净的。
三公子落水后,众臣只知他是比以往有本事了,未料竟还有这样的铁腕手段。
好半晌,大理寺卿又才胆颤心惊地问:“世子殿下,要、要收尸吗?”
程昶的眸色安安静静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无,他又扫了地上的尸体一眼,淡淡道:“收吧。”然后离开了囚室。
程昶一步一步朝外走。
甬道的尽头,有暗沉沉的暮光。
黄昏了。
他朝着那光走去,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周围的人听了这声笑,全被慑住,前前后后跪了满地。
当初摔落崖下粉身碎骨,烈火焚身骨血寸断,虽然起死回生,可那些痛他却尝到了。
他与人为善与世无争,诸般剧痛加诸己身,他做错了什么?
程昶步至甬道口,暗金的暮光洒落在他身上,把他身上的血照得灼艳。
黄昏了,逢魔之刻。
原本天人一般的容貌在这一颗妖冶至极,颊边浅痣本来不显眼,却因沾了血,凄艳而灼目。
程昶的嘴角扬了扬,片刻,又扬了扬。
终于抑制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这就是复仇的滋味吗?
实在太痛快了!
他独立在斜阳下,笑得不能自已。
可那笑声却苍凉而悲阔。
他站在那里,一身锦衣染血,是权势滔天的王,也是凡心入魔的妖。
他不是菩萨。
是这尘网深劫里逃不开的凡俗人。
作者有话要说: 稳住不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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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四章 (待修)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得不好,有点乱,主角情绪也有点问题,这两天会抽时间修一下,修好了我会在章节名标注。——2020.05.20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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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早已候在了宫门口, 孙海平看程昶一身染血地走过来,胆颤心惊地问:“小王爷, 回、回王府吗?”
天际还余最后一缕霞光, 程昶格外沉静地望了一眼,“去望山居吧。”
望山居距绥宫一个来时辰行程, 程昶到了望山居,一言不发地往山上走。
扶风斋外有个露台,时值中夜, 飞瀑之水直冲下来,浇洒在露台边,溅起点点水星子。
望山居的林掌事知道小王爷喜欢此处,趁着这几日早已把扶风斋收拾妥当,露台上摆了石桌与竹榻, 里处屋间还挂着纱幔。
程昶在石桌旁坐下, 问:“有酒吗?”
“有、有。”林掌事应道, 即刻命人搬来数坛上好的陈酿。
程昶道:“你们下去吧。”
他拿起一坛酒,对着坛口饮下一口。
一股灼烈入喉,辛辣里带着一丝甘, 还没怎么尝出滋味就下腹了。
程昶只好又饮一口。
他其实是不嗜酒的,前生有先心, 不能碰酒, 穿来这里后,时时命悬一线,偶尔宫宴上浅酌一二, 却也是见好就停。
都说酒能至人醉生梦死。
可他一口接着一口饮下去,腹中烧灼不堪,却越吃越清醒。
他不知道事到如今,他的手上算不算沾了血,算不算脏了。
但他有些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程昶想把自己关在这里,不再去见任何人。
直到所有怒火和恨欲都平息。
“三公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程昶握着酒坛的手顿了顿。
自从他被封了王世子,宫中的人当着他的面,都会称一声“殿下”,只有她还固执地喊“三公子”,仿佛这样就能不一样似的。
云浠站在帐幔边看着程昶。
她是在入夜时分听说大理寺出事了的。
琮亲王府的王世子殿下逼死了御史中丞,宫中一时人人自危。
她赶回宫里,御史台的小吏告诉她:“殿下身边的厮役留话说殿下去了城西望山居,将军若得闲,便去看看吧。”
云浠从未见过这样的程昶,无助到形单影只。
双手握紧酒坛,仿佛那是什么灵丹妙药。
她走过去,在他膝边蹲下身,覆住他握着酒坛的手:“三公子怎么饮酒了?”
她的手清凉如雪,他垂眸看着她,半晌,说:“柴屏死了。”
“我知道。”
他又说:“我逼死的。”
他的语气极苍凉。
云浠听得心间微微一疼,仰头望着他:“不是的,与三公子无关。”
程昶的嘴角弯了弯,想笑,却没笑出来。
他问:“你怎么过来了?”
云浠道:“我担心三公子。”
她的脸庞清透,脖颈一段雪肤一看就是寒凉的,不像他,喝酒喝出一身难以抑制的烈火。
酒没让他醉,看到她,他却有些醉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伸手抚上她的颊边,慢慢摩挲:“阿汀,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很喜欢你。”
“从很早以前,在我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很喜欢你……”
他的语气诱人,充斥着蛊惑的意味。
可是这么深情的话,被他说出来,却是彷徨无力的。
程昶问:“阿汀,我能不能……和你……”
他语焉不详,可是云浠听明白了。
她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灼火,温柔水色里浮沉着的欲|念。
程昶轻声又问:“好不好?”
云浠没应声,她伸出双手抚上他的脸庞,慢慢凑近,很轻地在他的唇角落下一吻,然后迎上他的目光。
程昶也看着她,忽然笑了。
笑意在夜色里荡开,融进他目色里的波涛,掀起几分藏在深处的乖戾。
他勾手揽过她的后颈,俯下脸。
心中欲海如浪如潮,澎湃而汹涌。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了。
他初来这里时,以为是自己融不进这个世界,所以才异常寡淡冷漠。
其实不是。
他仿佛是个神魂残损的人,在时空的游荡里丢了情失了欲。
以至于悲喜不能与这个世间相通。
直到落崖后归来,才找回了他的情。
所以当初在白云寺,他被人追杀至绝境,心脏疼痛窒息,还要在崖边反复摸索找寻着她送他的平安符。
是情已生根却不自知。
他在她的唇齿间反复流连。
陈酿甘冽,却不及她万分之一醉人。
这种如霜似雪的滋味,让人疯狂,也让人平息。
他稍微松开她,忽然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在一旁的竹榻上,然后欺身而上,撑在她上方看着她。
他仿佛遗留了一魂一魄在另一个人世。
直至两世相通,他自烈火里归来,才寻回了他的欲念。
他看着她,目光冷峭,眼底却渐渐染上猩红。
这是五感在他身体深处复苏的感觉。
他的情意,他的欲念。
是他第一次濒临危境,在崖边拼命寻找她给的的平安符。
也是他后来被锁在火海里,想要让所有人为他陪葬的彻骨之恨。
可惜这些爱恨欲|念都在他心深处积攒了太久,一夜之间开闸泄洪。
自他归来后,一直翻涌不能平息,不知觉间竟能使人癫狂。
飞瀑的水溅上露台,程昶的脑中一片混乱。
是谁悲欢失所,太上忘情?不过是被剥离了爱恨的可怜人。
到头来凡根难斩,还不是要在这人世间沉沦。
程昶觉得单这么浅尝还不够,他不想再克制自己,反复舔舐,轻咬,直到舌尖尝到类似铁锈的血的滋味,然后伸手扯开她的束腰,剥开她肩头的衣衫。
不知怎么,耳边忽然想起他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时,老和尚师父对他说的话。
“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程先生这次回来,心中有恨?”
他眉心微蹙,心中翻涌不定的恨意藏在他的欲|海里,他想将它们全都宣泄出来。
血腥味顺着齿关蔓延,浸入他肌骨的灼火里,他仿佛看到了柴屏临死时恐惧的眼神,和他躺在地上,半截喉管里不断喷涌的热血,没有生息的尸体。
“生在此间,爱恨都是寻常,但善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施主命途多舛,然行经三世都能秉持善念,是受佛祖庇佑的人,想必比我等更明白这个道理。”
柴屏该死。
害人偿命,天经地义。
可是令他彷徨的不是柴屏的死,是在柴屏死后,那些压不住的,涛涛来袭欲|念,那些恨与杀意几乎要湮没他的神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