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沉筱之
时间:2020-05-25 09:06:22

  “再说她从小就跟着我,跟着我跑,跟着我跳,跟着我学武,跟着我认字,长兄如父,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着紧,最心疼的人,所以她如果要嫁人,我不求她嫁到什么大富大贵门庭显赫的人家,我只求她安乐无尤,可惜这一点,三公子做不到。”
  程昶道:“我明白侯爷的顾虑。”
  “如今皇权更迭,金陵流言四起,日后朝局一旦动荡,我也没有万全之策能独善其身,阿汀如果跟了我,恐怕会受牵连。况且……不瞒侯爷,我近日身上屡犯疾症,虽然已愈好,因为没有找到根结,也不知会不会再犯。所以我不是没考虑过,能不能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再来侯府求娶阿汀。可是我问过自己,这样等下去,是我想要的吗?是阿汀想要的吗?”
  虽然不明根由,程昶不是不知道,他眼下身子的状况其实并不容乐观,他也没有忽视那些出现在他身上的异状。
  可是,他是患有先心的。
  在现代二十余年的人生中,因为疾病与未知权衡利弊抉择反复的境遇已充斥着他的人生,以至他早已明白寡断无用。
  他绝不会因为尚未发生的一切就去动摇自己现有的决心。
  绝不会因为不可预期的动荡与别离就将她推开。
  未来茫惘未知又如何,过一日,便有过一日的欢喜。
  他只喜欢阿汀,阿汀也只喜欢他。
  所以他今时今日就愿与她在一起。
  “如果侯爷答应将阿汀许配给我,我愿意竭尽所能避开所有的纷争,不让自己与她陷入危险当中。就算陷入危境,我也会尽己所能保护她。”
  “自然我知道侯爷除了担心朝廷未来的动荡,也介意我的身份,我是王世子,以后要袭亲王爵,难免会娶侧妃、纳妾室,侯爷担心我会委屈了阿汀。”
  “还请侯爷放心,我这一生,必然只有阿汀这一个妻,不会纳侧妃,更不会养妾,因为在我看来,这样做不仅是对阿汀的不尊重,也是对别的女子的不尊重。”
  “阿汀她这些年吃了很多苦,侯爷心疼她,我也心疼她。她很难得,在经历过许多磨难后,依然善良而真挚,我看得到她的好,必然也会珍惜她的好。”
  “我与她情投意合,愿用这一辈子善待她,照顾她。”
  “我也知道,阿汀承云氏一门之志,志在沙场。还请侯爷放心,即便阿汀做了我的王世子妃,我也不会把她看成我的附属品。她想当将军,便让她去当,想领兵,便任她带兵去战场,如果实在担心她的安危,大不了陪着她去。”
  “我会尊重她独立的人格与思想,也会尊重她的理想、她的选择,让她自始至终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下去。”
  “我一定会保护她,珍惜她。让她这一生再无忧愁,一往无前。还请侯爷准允——”
  程昶说着,重新站起身,拱手揖下,“将阿汀嫁与我为妻。”
  云洛听程昶说完,一时无话。
  深堂寂寂,他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如芝兰玉树的人,忽然想起鸣翠的话——三公子不是样貌好。他是样貌好,气质更好,冷静清绝,世间独一份儿的。
  但此时此刻云洛想,或者程昶最为出众的不是样貌也不是气质,就是他这个人。
  温柔与凌厉,冷漠与善良,平和与狠绝,残忍与悲悯,所有相反的特质在他身上都能奇妙融合,以及那一份清醒的认知与闻所未闻独到见解,当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难怪阿汀对他这么死心塌地。
  云洛沉默了许久,尔后开口,问了句不相干的:“琮亲王妃殿下,今日一早是不是进宫去见太皇太后了?”
  程昶道:“是,也是为了阿汀与我的亲事。我毕竟是天家人,陛下圣躬违和,母亲打算先将这事禀给太皇太后。”
  云洛“哦”了一声,然后说:“行吧,那你近日,就不要跟阿汀见面了。”
  程昶愣了愣,不知云洛这话何意。
  但他沉得住气,只“嗯”了一声,没有开口问。
  “我觉得你好像不太懂成亲的规矩,上回送了阿汀一个什么月长石戒指,这回又自己过来提亲。你是不是不知道,议亲一旦议定,新郎新娘便不该见面了?”云洛问。
  程昶怔了下,他还真不知道。
  可他很快反应来,云洛这竟是准允了他和云浠的亲事了。
  程昶刚要道谢,云洛一抬手,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见解,但是,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他没有过多地说爱。
  但他说了尊重。
  而这个世间,一个人能给予另一个人最大的爱,便是一份发自内心的尊重了。
  以及基于这份尊重,所有的珍惜、保护与牺牲。
  所以云洛愿意相信这个人会对阿汀好。
  云洛道:“但愿你能如你所说的,一直这么待阿汀,这样我便是去了塞北,也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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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二章 
  程昶颔首:“将军放心。”
  “行了。”云洛长吁一口气, 站起身,比了个“请”姿, “我送你出去。”
  两人一起走到府门口, 云洛忽听身后有动静,一回头, 就看到云浠躲在照壁后,探头探脑地张望。
  见他望过来,似一只受惊的鸟, 赶紧又缩回去了。
  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仿佛生怕一个不慎惹云洛不快,把自己的亲事搅黄了。
  云洛又有些恼,阿汀这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但他没将恼怒表现出来, 将程昶送至府外, 想起云浠适才心切的模样, 犹豫了一下道:“你……近日如果想见阿汀,亦或那丫头实在想见你,你们就私下见, 别闹出什么动静。”
  “总之,”他一顿, 表情有些嫌弃, “亲事既然定了,干脆把吉日提前些,你赶紧把那丫头娶过门。”
  程昶怔了一下, 不明白云洛为何刻意提一句这个,但他没问,“嗯”着应了。
  离开忠勇侯府还不到巳时,程昶先回王府用过午膳,想着云洛催促他快些办亲事,打算去宫里把琮亲王妃接回来,与她一起议好吉日,早日报给宗人府。
  还没上马车,一名侍婢过来禀道:“世子殿下,王妃殿下今日要留宿在延福宫,不回王府了。”
  “母亲要留宿延福宫?”
  “是,适才宫里来人传信,说太皇太后听说世子殿下的亲事,心里高兴,便留王妃殿下宿在宫里一晚。”
  延福宫是绥宫外的一处独立宫所,寻常作宫宴游赏之用,不设宴的日子十分清净,眼下不但太皇太后住在这里,昭元帝也搬来此处养病。
  程昶听了侍婢的话,没怎么在意,见马车已经备好,便想着去衙门一趟,把三司的事务料理了。
  马车辚辚前行,程昶在车室中坐了一会儿,愈想愈不对劲。
  他和阿汀的亲事,太皇太后早有耳闻,其实是不怎么赞同的,今日听闻亲事定下来,即便高兴,也不当高兴至斯。
  再说琮亲王妃平日里甚少进宫,与太皇太后算不上多亲近,太皇太后何至于要将她留宿延福宫中?
  程昶掀开车帘,吩咐随行的宿台:“你立刻去查,我母亲今日究竟是怎么留在延福宫的?”
  “是。”
  宿台唤来几名武卫,催马疾行而去。
  不出两刻,宿台就回来了,“早上王妃殿下与太皇太后一起用过茶点后,忽犯腹痛之症,太皇太后于是传太医给王妃殿下看诊,是太医建议王妃殿下留宿宫中的。”
  程昶问:“母亲犯腹痛这事怎么没人来禀?”
  “因为王妃殿下其实并没有歇在太皇太后的琼华阁,她单独住在会宁殿,外头有殿前司的人把守。”
  会宁殿是离昭元帝的居所移清宫很近。
  “早上来王府禀事的是会宁殿的人,有些不明所以。属下适才是直接跟太皇太后宫中的人打听的,这才了解到事由。”宿台说着,犹豫着道,“殿下您说……王妃殿下是不是被陛下故意拘禁在延福宫的?”
  程昶眉头微微一蹙,掀开车帘吩咐车夫:“调头,去延福宫。”
  然后他对宿台道:“你立刻去宫中找卫玠,让他带皇城司的人来延福宫。”
  宿台应了声“是”,刚要走,又被程昶叫住。
  “等等。”程昶迟疑片刻,改了主意,“不行,不要找卫玠,你去找程烨。”
  宿台听了这话,愣道:“殿下,陛下把王妃殿下拘禁在延福宫,就是为了请君入瓮,小郡王与他的翊卫司都听命于太子殿下,未必会如卫大人一般保您。”
  “我知道。”程昶道,“但是,越是这种时候,我越不能用卫玠,程烨为人正直,田望安更不是傻子,快去吧。”
  宿台虽没怎么听明白程昶的话,但也不敢违逆他的命令,朝他一拱手,很快往宫里去了。
  到了延福宫,殿前司的禁卫听闻程昶的来意,倒是没拦着他,径自将他引到了会宁殿。
  正是午后未时,琮亲王妃午憩刚醒,倚在引枕上吃太医刚煎的汤药,只听殿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竟是程昶到了。
  琮亲王妃错愕道:“昶儿,你怎么到延福宫来了?”
  程昶没作声,看了榻前侍奉的侍婢一眼,侍婢们会意,很快退下了。
  “听说母亲犯了腹痛症,眼下身上可还有不适?”程昶这才问。
  琮亲王妃柔柔笑了笑:“我已好得多了,大概是午后睡久了,眼下只还有些头晕犯困。”
  程昶看了塌边小几上的药碗一眼。
  不用查都知道,适才的药汤里必然搁了催睡的药物。
  不过,昭元帝的目标是他,倒是不必担心那些药物对琮亲王妃的身体有害。
  程昶不动声色地把药碗搁去一边:“母亲如果歇好了,今日就不要留宿宫中了,早些回王府吧。”
  琮亲王妃愣了愣,从程昶这句不咸不淡的话中辨出一丝不对劲。
  她陪着琮亲王几十年风雨一路走来,到底非一般女子,很快参破其中玄机——原来今日竟是昭元帝暗中设局把她拘禁在延福宫中,逼程昶进宫来换她。
  琮亲王妃心中一时忧愤难当,伸手握住程昶的手,哽咽着道:“昶儿,母亲……母亲给你添乱了。”
  程昶道:“此事不怨母亲。”
  他要成亲,琮亲王妃于情于理都该进宫向太皇太后禀一声,昭元帝下手这么快,只怕早有预谋,谁能防住这只老狐狸呢?
  程昶又道:“此事明婴已有对策,母亲还是快些回王府吧。”
  琮亲王妃眼眶已蓄满了泪,听了这话,心知自己若执意陪他留下,反倒会成为他的掣肘。于是咬牙一点头,强行将泪忍下,迅速披好外衫,对程昶暗道一声:“母亲出去后,立刻就去寻你父亲和太子殿下。”随即由琮亲王府的武卫护送,很快离开了延福宫。
  程昶一出会宁殿,外头已有殿前司的禁卫等着了。
  “世子殿下,陛下正在移清宫中等您。”
  昭元帝并没有等在移清宫的正殿,而是在一间宽大的书室中看卷宗。
  程昶看了一眼卷宗上的题字,是陵王的案子。
  “你来得,倒是比朕想象的要快。”见程昶到了,昭元帝合上卷宗。
  外间盛传陛下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然而眼下见到他,气色不好是真,体虚力乏是真,但精神依旧矍铄。
  这便是昭元帝了。
  哪怕明日就木,今日也要拿出十足的精神头来筹谋擘划。
  程昶道:“陛下先是派人在外间散播‘帝星浴火而生’的流言,然后接机挑拨我与太子两派朝臣对立,我若再不承情,及早过来见陛下一面,岂不辜负陛下这一片苦心了?”
  他问:“陛下是打算利用朝臣对我的忌惮,在他们心中埋下祸根,然后顺水推舟地除掉我?”
  昭元帝听了程昶的话,不置可否,他搁下卷宗,不疾不徐地说道:“朕从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民间有一个富商,腿上生了个疮,因为不疼不痒,所以他没去管。一年后,等疮发起痒来,他请大夫来看,大夫说,这疮是毒疮,久留不得,只有拿刀剜去才可根治。以刀剜疮,必然要剜掉腿上许多血肉,富商怕疼,是以撵走了大夫。又一年,毒疮开始流脓,富商疼得夜不能眠,又请另一名大夫来看。大夫说,毒疮的毒已深入,想要根治,必然要舍去这一支腿才可,富商自然舍不得自己的腿,任凭大夫苦劝,仍然拒绝了大夫。尔后没过两月,这富商就死了。为什么?因为毒疮恶化,毒血攻心,大限已至。”
  “所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这富商如果能在毒疮不疼不痒时,及时用药把毒疮祛除,便没有后来那么多事了。”
  “朕与你,是亲叔侄,与你的父亲,是亲兄弟,要除掉你,何尝不是如富商除疮,将受剜肉剔骨之苦?可朕没有办法,因为朕和朕的江山不能等到毒血攻心的那一日。”
  “你且看看,眼下朕不过是放出几句关乎‘帝星’关乎‘君主之位’的风声,你手底下的人,还有旭儿手底下的人,是不是就蠢蠢欲动了?是不是已经有人开始筹谋着要对付你了?就算你不反击,你手下的人也会反击,因为他们承担不起你失败的后果,因为你若败了,万一旭儿对付他们,他们不就剩死路一条了?”
  “你知道这些各为其主,心怀鬼胎的朝臣是什么吗?他们就是毒疮上流出来的脓,到了这一步,已不是敷几贴药,喝几碗药汤,就能平复时局,到了这一步,非锯腿断臂不能根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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