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沉筱之
时间:2020-05-25 09:06:22

  “旭儿下不去手,也不可能是你的对手。所以朕,不得已,只能代他行屠刀之事了。”
  昭元帝说着,绕出书案,负手慢慢行到程昶面前,语重心长道:“昶儿,其实这些年你一步步走过来,你心里的怨,心里的恨,朕都知道。朕包庇昉儿,包庇暄儿,的确对你很不公平。你放心——”他一顿,将一柄雪亮之物递到程昶跟前,“朕这次,不会亏待你的。”
  程昶的目光落在昭元帝手中的匕首上。
  刃光如水,锋利无匹。
  程昶道:“你想让我亲手杀了你,为我自己报仇?”
  “你扳倒昉儿,逼死柴屏,迫暄儿堕崖,还有暄儿喜欢的那个方氏,也被你逼得自戕而亡。你一步一步走过来,不就是为了让所有害过你的人血债血偿,不就是为了报仇吗?眼下只剩朕一人了,朕……成全你。”
  “成全我?”程昶看着昭元帝,颊边的灰青斑纹为他的眉眼蒙上一层阴戾。
  他接过匕首,细细看了一眼,忽然笑了:“你可能弄错了一点,程昉、程暄、柴屏、方芙兰,这些人或死或败落,跟我其实没多大关系。”
  “郓王贪婪愚蠢,为了储君之位,私自挪用塞北兵粮,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王;柴屏一念堕落,这些年为陵王行尽不义之事,手上沾满鲜血,死在囚牢也是罪有应得;陵王起兵弑帝,不过是怕通敌败露,从此再无生路;方氏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冤情’,投诚陵王,背叛于她有恩的忠勇侯府,后来幡然醒悟弃绝生念也当是她自作自受。这些人,皆亡于他们自己的心魔,我是用了些伎俩让他们得偿果报,但害死他们的,从来都是他们自己!”
  程昶淡淡道:“我是打算报仇,也的确从报仇中得享过一瞬难以企及的愉悦,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之所谓的报仇,不是为了一时之快,而是为了公道,为了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否则我与陵王方芙兰之流何异?”
  他将匕首扔在地上。
  金石坠地,发出铿锵一声。
  “这个交易我不做。”
  “你已经是将死之人了,我以后还有大好的日子,我何必拿自己的命换你的命?再说像你这样困于心魔的人,活着未必比死了好,求不得解脱,无论生死,你永远都在炼狱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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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三章 
  程昶说完这话, 负手转身,往殿门走去。
  昭元帝看了眼落在地上的匕首, 目光移向程昶的背影, 慢吞吞地道:“你说得对,让你拿命跟朕换, 的确有些不划算。此前太医为朕诊脉,说朕——大概要死在这个夏天了。”
  “从那时开始,朕就想啊, 朕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他悠悠地道:“你出不去的,朕早已让殿前司的人在外头守着了。”
  程昶听明白昭元帝这话的意思。
  他就是死,也要把罪名栽到他身上,他要让他背上一个弑帝的名声, 这样殿前司便能名正言顺地除掉他了。
  程昶觉得可笑。
  可笑这个老皇帝到了现在依旧执迷不悟。
  他回过身, 看向昭元帝。
  “陛下这几年, 可曾觉得愧对程暄?”
  昭元帝的瞳孔微微一颤。
  “你其实是愧对他的吧?否则郓王倒台后,你不会让他掌权;否则他起兵弑帝,你不会想法子为他开脱;否则他杀我, 你不会是非不分地包庇他。”
  “最重要的是,你忽然意识到, 你这个心狠手辣的第三子, 或许才是几个儿子中,最像你的一个。”
  “可是,陛下今日在做什么呢?”程昶抬手指向昭元帝的书案。
  书案上除了笔墨砚山, 只放着一卷陵王通敌大案的卷宗。
  “陵王的罪名早已定了,礼部与刑部也在草拟咨文告昭天下了,陛下这时候,还看他的卷宗做什么?”
  程昶笑了笑:“其实我知道陛下想做什么。”
  “陛下想看看,有没有法子在卷宗上找几个漏洞,把通敌的罪名,害死塞北将士的过错,一力推到陵王身上,你想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你想保全自己好皇帝的名声是不是?”
  “你对陵王的心疼、愧疚、自责,终究抵不过你的自私。”
  “你担心他起兵弑帝、害死忠良将士的罪孽,也会成为你身为君王教子无方的污点。”
  “你不想自己为政的一生中,背上这么大一个罪过对不对?”
  “朕、朕……”昭元帝听了这话,脸色终于变了,“朕是个好皇帝,一直是个好皇帝。”
  做太子的时候,昭元帝不被先帝所喜,险些被废除太子之位。
  后来先帝忽然驾崩,宫中几王夺位,朝野动荡暗流汹涌,杀伐流血长日不休,若非琮亲王与诸多旧臣帮昭元帝稳住储君的宝座,只怕今日无上尊位上的人并不是他。
  以至登极后的几年,朝野中也异声难平。
  昭元帝的这个龙椅,来得战战兢兢,坐得也战战兢兢。
  所以他自始至终,都想为自己博一个为帝的好名声。
  所以直到他大权在握,起初战战兢兢不被人信任的几年,终究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从一个心结,酿成心魔。
  其实最开始,他也许是一个好皇帝,甚至是一个好人,可惜无上的尊权最是消磨人心,何况还是一个凡心入魔的帝王。
  于是在后来长日累月的岁月中,在慢慢剔除掉是非与仁善后,私欲凌驾一切之上,这颗满目疮痍的帝王之心,除了自私与猜忌,便什么都不剩了。
  “朕当政的这些年,勤政自勉,兴水利、惠民生、造福百姓,大绥的昌盛富庶,是天下万民看得见的,你……你不能抹杀朕的功绩。”
  “哪怕朕到老了,快死了,也想为这个江山寻一名英主,所以朕才拼命去找旭儿,立他做太子。朕、朕是不愿朝野动荡,不愿当年流血杀伐重现绥宫,所以朕才要杀你!”
  “没有人要抹杀你的功绩!且你是不是好皇帝,与我有什么相干?难道就因为你想当一个好皇帝,我就要因为你的猜忌之心牺牲吗?”程昶道。
  “我不偷不抢,不伤人害人,我堂堂正正地活着,任何人,都不能决定我的生死。”
  “况且你就是惠及了天下人,只要有人因你的私欲冤死了,你就不是干净的。功绩不能弥补罪孽,陵王犯下的过错,最终会成为你毕生的污点,青史流传,这就是你自私自利的代价。三万亡魂未息,汲汲营营这么多年,你到老了,回头望,你还有什么?”
  “你以为你和宛嫔情深?其实不然,你与她本就不伦,不得相守也属天理伦常。”
  “你以为你建下丰功伟绩,可满堂的朝臣皆因为你待陵王的一念之差,纷纷拜在新任储君的陛台之下,有谁曾来看过你一眼?”
  “你以为你登上了无上尊位,可三十年功名无非尘土,你行至朽年,还不是要在这个深宫里化为枯骨。”
  “你行事若真对得起自己的心,何必一辈子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感情与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声而活?”
  “你的妻、你的子、你的臣,皆因为你的自私自利离你远去。”
  “你什么都没有了。”
  昭元帝听了程昶的话,惶恐地睁大眼。
  他的脸上血色褪尽,覆上一种灰败之色,仿佛大限将至之人,连眼珠子都浑浊不堪。
  然而他到底是久立于天下之巅的人,茫然了这一瞬,神情很快恢复如常。
  他还没忘记他今□□迫程昶来见自己的目的。
  昭元帝低低笑了:“你这么有恃无恐,是不是早在来延福宫前,就命人去皇城司寻卫玠了?”
  “没用的,皇权动荡之际,你身为王世子,在禁宫之中擅调禁卫,便是谋反之罪,便是死罪。”
  “谁说朕什么都没有了,朕还有旭儿!”
  “你死了,这个江山,就是朕的旭儿的!是朕最宠爱的儿子的!”
  程昶面无表情地看着昭元帝。
  近黄昏时分,日光格外刺目,漫天华彩透过窗纸,披在程昶的双肩,随后一束一束洒落大殿中光可鉴人的柿蒂纹上。
  他虽是逆光站着的,可他的眸色却格外坦荡。
  坦荡得似乎一切魑魅魍魉到了他跟前都该消弭无形。
  昭元帝也看着程昶,一瞬间像是被这目光所摄,不知怎么,他忽地觉出一丝紧迫之感,仿佛再不动手一切就为时已晚。
  他再不迟疑,疾步上前,捡起地上的匕首,举匕便向自己的胸膛刺去。
  他到底是一个老朽之人,动作再快,怎么可能快得过风华正当年的程昶。
  程昶也在这一刻反应过来。
  他一把握住昭元帝的手腕,狠狠往外一搡,巨大的力道震落了昭元帝手里的匕首,匕首哐当一声,再次落在地上,顺着光滑的地砖滑出很远。
  外间守着的禁卫似乎听到大殿内的动静,往殿门靠近了些,但谁也没有推门入殿。
  程昶看着昭元帝,忽然,露出一个清淡的,讽刺的笑容。
  他转身,再度朝殿门走去。
  伸手抚上门闩时,他闭了闭眼。
  其实他也不确定目下在殿外的究竟是谁。
  诚如昭元帝所说,无论殿外守着的禁卫是殿前司还是皇城司,他都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今日也在赌。
  赌这世上,有人与他一样,在历经坎坷与生死后,心中仍留存着是非,笃信着公正。
  他在赌所谓的诚直,以及人们对人间善恶的敬畏。
  程昶拨开门闩,把殿门推开。
  黄昏之光倏忽而至,璀璨流转的霞色一下奔涌进大殿之内。
  门外站着的禁卫不是卫玠也不是宣稚,而是程烨,以及他辖下的翊卫司。
  程烨拱手朝昭元帝与程昶拜道:“陛下、世子殿下。”
  昭元帝惶然地退了两步:“怎么、怎么是你?”
  田泽掌权后,殿前司下头纵然有几支禁卫倒戈,但宣稚的部下到底还是听命于他这个皇帝的。
  有宣稚在,其他禁卫岂敢违逆皇命行事?
  除非,除非……是他那个算漏了的,最为心疼的,一直想扶其为帝的儿子。
  程烨拱手道:“太子殿下听闻陛下辗转传世子殿下来移清宫叙话,十分自责,以为是自己身为人子,未能时时在陛下跟前尽孝所至,遂命末将前来移清宫,待陛下与世子殿下叙完话后,将陛下请回绥宫,太子殿下长此以往,必然晨昏定省,小心侍奉,还请陛下……莫要固执行事了。”
  固执行事?
  什么叫固执行事?
  他帮他铲除祸患,他竟然觉得他在固执行事?!
  昭元帝一瞬间怒火中烧,他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虽仍是勉力站着,却如同一片飘落凋敝的叶,已无力自持了。
  程昶于是对程烨道:“烦请小郡王稍等,陛下尚还有几句话要对本王说。”
  程烨颔首,带着翊卫司的禁卫后退数步。
  程昶走到昭元帝身边,淡淡道:“你不是说,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程旭吗?”
  “陛下耳清目明,程旭近来写给忠勇侯府的私函,陛下想必看过一二,不知陛下注意到没有,程旭在私函上的署名,从来只用望安二字。”
  “不止如此,礼部那边,有人有意无意试探程旭对年号的口风,听说太子殿下也意属用望安来做登极之后的年号。”
  “陛下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望安这两个字,是老忠勇侯为程旭赠的字。”
  “在你决定不予追查陵王通敌的过错后,程旭的这条命,就不再是你给的了,而是云舒广与塞北的万千将士给的。”
  “所以在他的心中,他不是程旭,他自始至终,都是田望安。”
  昭元帝听了这话,终于跌坐在地,眼眶涌上浑浊的,可悲的泪水。
  程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续道:“陛下或许眼下会觉得自己这一生偏宠错付,早知如此,应当好好待陵王才是。”
  “陵王临死前,的确让我给陛下带句话。”
  昭元帝隔着浑浊的泪眼望向程昶:“什……什么?”
  “他说他这一生,什么都不悔。”
  “唯一后悔的,就是做了你的儿子。”
  昭元帝愣了许久,忽然发出一声沙哑的,苍老的悲鸣。
  那声音仿佛是在喉管里反复嗟磨滚落出来的,苍凉而破碎,带着一丝常人难以体会的绝望。
  可这声音落到程昶心里,却掀不起一丝波澜。
  他看着昭元帝,最后问:“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吗?”
  “因为你的心中,没有敬畏了。”
  程昶说完这话,不再逗留,拂袖转身,朝大殿之外走去。
  移清宫外除了翊卫司,已再无殿前司的禁卫了。
  想必今日昭元帝被请回宫后,这个江山的权柄,就要彻底易主了。
  天地乾坤轮转,人间斗转星移,在这个兵不血刃的黄昏。
  然而明明是意义非凡的一刻,四周却清静得毫无声息。
  黄昏中有风,轻轻拂在程昶的颊侧。
  程昶在这柔和的,流转的风中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中辗转难定。
  他恨昭元帝恨得入骨,但他其实,也能理解那个老皇帝身在高位的难处的。
  那些恨欲、爱|欲、贪欲,再得以餍足的一刻,滋味是那样愉悦,他也曾品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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