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的府门敞开着,周洪光正负着手,在门檐下来回徘徊。
周才英走近,犹豫须臾,唤了声:“父亲。”
周洪光步子一顿,瞧见周才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前,作势就要打,可又似乎是不忍心,手举在半空将落不落,半晌收回,重重一叹,斥道:“这深更半夜的,你去哪儿野去了!”
周才英不敢说实话,支吾着寻了个借口掩了过去,问:“父亲,咱们家这是……怎么了?”
“昨晚家里进了几个贼人。”
“贼人?”
周洪光“嗯”一声:“也不知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闯到正院。幸亏皇城司的禁卫在附近追捕盗匪,否则你母亲的命险些没了。”
“母亲?”周才英一愣,急道,“母亲她眼下可还好?”
“还好。只是受了些惊吓。”周洪光一叹,“那些贼人胆大妄为,虽没能伤着你母亲,家中却死了几个厮役。”
他看着周才英,见他一时失神,问:“五哥儿,你怎么了?”
周才英摇了摇头,神色黯下来:“没……没什么。”
周洪光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他是在心忧程昶回京一事,便劝道:“三公子以往纵然有些不成体统,但这一二年下来,已很成气候。你与他儿时虽有龃龉,这些年过去,或许早在他心中消淡了。他天亮到金陵,你身为鸿胪寺少卿,只管好好相迎,旁的不必多想。”
说着,一看天色,“还能歇半个时辰,快去睡。省得待会儿到了陛下跟前,没精打采的样子。”
周才英听着父亲慈爱关切的话语,想着自己今夜出逃,险些给家中遭来横祸,直要落下泪来。
半晌,他低垂着眼帘摇头,说:“不歇了,儿子还有些差事在身,先去府衙了。”
离开周府,绕到邻近一条街巷,在一间茶肆的方桌前站定。
程昶坐在桌前,看着周才英,凉声问:“看清了吗?”
看清了。
陵王……果然派了杀手对周府的人动手。
如果不是皇城司的禁卫先一步赶到,母亲恐怕已命丧那些贼人之手了。
周才英沉默半晌,问:“你,想要我怎么做?”
程昶吩咐一旁的罗伏:“把准备好的匕首和白绢给他。”
“是。”罗伏应道。
随即在周才英面前铺开白绢,拿茶壶镇好。
程昶扫了眼桌上的匕首,淡声道:“把柴屏是怎么让你诱我去皇城司的,当日在内外衙通道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写成血书,待会儿亲自呈到御前。”
“血书?”
“怎么?你不愿?”
“不……没有。”周才英道。
他拾起桌上的匕首,匕刃的锋芒在这凉夜中寒亮如雪,随即在指腹狠狠一划。
鲜红的血珠子滚落而出,周才英忍着痛,一笔一划地在白绢上书写起来。
程昶默不作声地看他写了几行,站起身,步去街口风声劲处。
春夜很凉,站在街口,饶是寒风侵骨,程昶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一年前皇城司的大火仿佛落了一簇在他心底,他此前尚未见到柴屏的时候还好些,昨日在长珲山上一看到他,心头烈火腾然而起。
被人追杀至落崖、被人锁在火海的种种重新浮于眼前,历久弥新,终于酿成滔天恨意,在他心中翻涌不熄。
程昶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明明在那场大火前,他虽执着于为自己讨回公道,尚将一切看得寡淡的。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平复下来,然后平静下来。
凉风掀起他的白衣翻飞不止。
从身后望去,他的身影修长如玉,一如误入人间的天人,寥落而清寂。
可云浠知道,自从程昶在长珲山上见到柴屏起,就有一些不一样了。
她不知他那日究竟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自火海里活下来的,但她知道眼下不当问。
她无声地走过去。
他正闭着眼,好看的眉心微微蹙着,修长的双指一遍又一遍地揉着眉骨,似乎想将那里凌厉的、浓郁的戾气化开。
云浠伸手覆上他的手,轻声唤:“三公子。”
手背触及一丝冰凉,程昶稍稍一怔。
可他并没有睁眼,任凭那丝冰凉顺着手背的肌理渗入骨脉,妄图让体内翻腾的灼血平息。
可这冰凉来得太慢了。
程昶觉得这样不够,远远不够。
他忽然反手握住云浠的手,把她的指尖送至唇边。
他的唇灼烫惊人,云浠愣了愣,却并没有把手收回。
指尖的凉意被抽吸入肺,成瘾一般让人贪恋,程昶克制了又克制,将要忍不住张唇轻咬。
身后忽然传来罗伏的声音:“殿下,周大人已把血书写好了。”
程昶陡然睁开眼,仿佛被唤回神志。对上云浠关切的目光,半晌,松开她的手,微一摇头:“我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都要走亲戚,更新时间应该都在凌晨了,大家见谅。
过年期间不断更,当然偶尔停一天整理大纲可能还是有的。
今天太累了,大肥章没搞出来,明天继续。
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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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章
天刚亮, 城门口的亲卫分成两列,一字排开, 朝中各臣簇拥着昭元帝的御辇等在城门外, 陵王与琮亲王就站在前列。
昨日程昶在扬州的消息一传来金陵,昭元帝立刻命令宣稚带着两千殿前司禁卫去接, 眼下卯正已过,遥遥见得一列兵卫从远处行来。
宣稚驱马到近前,跪地拱手:“禀陛下, 末将失职,并未能从扬州迎回世子殿下。”
御辇中的人久坐不语,反是陵王闻言一愣,问:“未能迎回明婴?归德将军此言何意?”
他这日身着绀青大袖公服,腰束革带, 虽素雅了些, 难掩一身清贵之气。
宣稚道:“末将昨夜带人抵达扬州时, 扬州府尹刘勤刘大人称,世子殿下已然与明威将军先行回到金陵了。刘大人说,世子殿下临行前交代, 他当日在皇城司,实为柴大人所迫害, 让末将等把柴大人押解回京。”
此言出, 四下俱惊。
柴屏为人素来十分和善,竟会是迫害三公子的凶手?
众人的目光这才从长长的护卫队掠过,落到后方一驾囚车上。
陵王闻言, 倒是平静,“唔”了一声道:“有这样的事?扬州府尹何在?”
刘府尹越众而出:“下官在。”
“明婴指认柴大人时,可还说过什么?”
“回殿下,世子殿下只说当日是柴大人带人把他追杀至皇城司内外衙通道尽头的柴房,那把火也是柴大人命人放的。以至柴大人手臂上的燎伤,是因为大人命人给柴房上了锁,后怕人发现铜锁怀疑上他,取锁时,烈火冲出柴房所致。”
“既如此,此案涉及当朝王世子、朝中大臣,非同小可,当立刻着令三司一同彻查,一定要找齐证人、证物才可定罪。既不能让明婴平白遭此大劫,却也不能冤了当朝大臣,父皇以为如何?”陵王言罢,对着御辇拱手请示。
“殿下不必费心,证人本王已经找来了。”
昭元帝还未答,只听人群后方传来冷冷一声。
众人闻言望去,只见左面的侍卫朝两旁分列开,让出一条狭道,程昶带着周才英,正自狭道里行来,他的身后跟着的正是云浠与数名皇城司禁卫。
程昶到得御前,先一步与昭元帝拜道:“陛下。”
昭元帝的声音自御辇里悠悠传来:“昶儿平身。”
程昶的目光又落在御辇一旁的琮亲王与王妃身上。
时隔一年,琮亲王的鬓发已花白一片,王妃本是美貌,而今却已不复昔日风姿,一见到他,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程昶原本对这两位半路父母没甚感情的,可眼下见他二人这般模样,心中一时涩然,不由上前一步,唤道:“父亲、母亲。”
这声“父亲”入耳,琮亲王的眼眶也红了,但他很克制,拍了拍程昶的手,说:“你平安就好。”
早在扬州时,程昶就听刘府尹说了,自从琮亲王府为他办过白事,琮亲王夫妇便一直闭门谢客,连昭元帝的大寿都不曾亲赴。
程昶知道,琮亲王这是对昭元帝彻底失望了,可他处境艰难,既无力反,也不能雪恨——程昶的“尸身”一直未能找到,倘他还活着,琮亲王府一旦反,岂不平白断了程昶的后路,于是只能与昭元帝两不相见。
程昶本想好生安抚一下他的父亲母亲,但许多话自可留回府中再叙,眼下毕竟在御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当做。
程昶退后一步,再朝昭元帝的御辇一拜,说道:“禀陛下,一年前侄儿被贼人追杀,实为鸿胪寺少卿周才英周大人亲眼所见,那贼人以为侄儿已死,是以疏忽大意,留下了这么一个证人。侄儿担心那贼人对周大人下手,昨晚与云将军连夜回到金陵,救下周大人,现周大人已亲书血状一张,足以证实侄儿当初,正是为御史中丞柴屏所害!”
这话出,周才英战战兢兢地跪地,奉上一封血书。
守在御辇旁边的吴峁将血书接过,呈入御辇。
周才英道:“禀陛下,当、当日,明婴,不,世子殿下之所以会去皇城司,正是柴大人借用失踪的五殿下一事,把世子殿下诱去的……”
昭元帝圣躬违和,众臣皆知,以至这个老皇帝想在临终前与失散多年的儿子见上一面的心愿,也成了朝中众人心中心照不宣的秘辛。
是以周才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及五殿下程旭,周遭人等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怎么吃惊。
昭元帝一面听周才英说着,一面扫过血状,待周才英说完,他唤道:“大理寺卿。”
“臣在。”
“眼下刑部要查兵部库房失窃案,柴屏又是御史台的,这张血状暂由你收着,昶儿被人追杀至火海的因果缘由,朕限你十日内,务必查得水落石出。”
“是。”
昭元帝微一默,又唤道:“明威。”
云浠越众拱手道:“末将在。”
她连夜随程昶回到金陵,来不及换公服,身上穿的还是冯屯赠的那身浅黄绫罗裙裳。
正值辰初,春光清淡异常,她方才站在人后不显,此刻到了人前,才发现外裳的绡纱上,以近乎透明的浅金丝线绣着朵朵棣棠,这些棣棠在夜色里还瞧不出,眼下被春晖一照,整个人如覆华光,她本就生得明媚好看,走在碧空下,清恣落落,娉婷生辉。
周遭众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呼吸不由一窒。
程昶见此情形,眉心不着痕迹地蹙了蹙。
“你此番东去扬州,寻得昶儿,又立下一番奇功,本该晋封,但朕念你自岭南归来,刚升任四品将军不久,赏,纹银千两,赐金印紫绶。”
云浠拱手:“是,多谢陛下恩典。”
昭元帝道:“今日昶儿平安归来,朕心大悦,特赐众爱卿一日休沐。”又对程昶道,“昶儿,你父亲母亲这一年心忧你的安慰,思你思得辛苦,你今日且回王府陪一陪他二人,待明日再进宫来见过朕与你太皇祖母。”
“是。”
说罢这话,昭元帝似是乏了,随即一摆手,先行一步由殿前司的禁卫引着回宫去了。
昭元帝虽赐了休沐,但这年开年后,宫中诸事繁多,众臣哪敢真的休,纷纷与琮亲王、程昶道了贺,便依序往宫里行去。
自郓王倒台后,大理寺卿一直不受器重,眼下昭元帝虽交了一桩要务给他,但大理寺卿知道这桩要务其实是一份苦差事。
不提柴屏御史中丞的身份,他本就为陵王殿下所器重,处罚得重了,得罪陵王,可若处罚得轻了,又得罪三公子。
大理寺卿两头为难,看陵王与程昶欲离开,一咬牙,揣好昭元帝交给他的血书,上前一步唤道:“陵王殿下、世子殿下留步。”
陵王与程昶同时顿住,回头看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先跟二人揖了揖,“是这样,下官方才粗略地把周大人写的血书看了一遍,发现上头并未写明柴大人加害世子殿下的原因,是以想向殿下请教,您从前可与柴大人有什么龃龉没有?”
程昶言简意赅:“没有。”
“……”大理寺卿为难。
陵王道:“说到这个,本王也觉得蹊跷,据本王所知,柴屏与明婴之间并无任何纠葛,且本王记得,当初忠勇侯的案子,御史台那边,还是你二人一起查的,期间合作无间。明婴遇害当日,恰逢忠勇侯的案子审结不久,柴屏去皇城司,似乎也是为这案子去的,如何会加害明婴?明婴你却要细想想,会否你当时只顾奔逃避难,会错了柴大人的意?”
大理寺卿听了这话,深以为然。
倘一切只是误会,那他就好交差了。
可还不等大理寺卿出声,程昶就凉凉道:“殿下这话何意?本王险些葬身火海,如此切肤之痛,还冤了他柴屏不成吗?”
“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那殿下是什么意思?”程昶道,“本王是不知道柴屏杀我的动机为何,本王若早知道,早防着他不是更好?又或者说,柴大人与本王之间确无龃龉,他的所作所为,说不定是受人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