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点燃的神经趋势着我扑向太宰治。此刻我并非大脑一片空白,我只是想把他推下桥梁,让他在将将回暖的仲春落进冰冷彻骨的河水里。
在他笑着抱住我的腰的一瞬间,我就知道太宰治肯定猜到我会这么做了。
我有些恍惚,这袭来的失重感是我很熟悉又很陌生的事物,我并不害怕它。
太活该了,我想。面前的男人只可能是比海蛞蝓死蜘蛛沾满灰的鸡毛掸子更加可怕的存在,是裹着糖衣的毒药,我应该比谁都清楚。
但即使我活得如此明白,却还是举身跃进这片黑暗之中。
第15章
015月下兽与深海鱼【一更】
·
被人从河里捞出来时我的手脚已经冰冷得不像是自己的东西。我趴在地上,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自己全部咳出来了。傍晚的风像钉子似的敲进骨头里,冷得人恨不得立刻死去,好从这场无妄的苦难之中解脱。直到有一只手在我平复呼吸之后将我翻了个面,天与地旋转着在眼前交换了方位,我看到挂在身侧一左一右上方的两张脸。
其中一张是陌生的,是个少年。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刘海斜剪一刀,面黄肌瘦,单薄的衣着湿漉漉地贴在并不结实的身上,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看你们在河里飘着……没事吧?”
而另一张只能是太宰治了。他咳嗽两声,朝我笑了笑,却没带多少歉意。
不仅如此,他还抬起头,凶恶地瞪向那位不知名的少年,狠狠“啧”了一声,“妨碍我殉情入水的人就是你吗?”
“殉殉殉殉殉情?!!”
“是啊,殉情——也就是和自己情投意合的女性一起自杀——你不觉得用这种方法了结一生非常美丽吗?”
“完全不觉得!”少年悚然地睁大眼睛,看了看太宰,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我,“而且你们真的情投意合吗?!”
我捡起手边的一块石头——这番折腾让我的手臂变得像泡过水的面条——扔出去一点力道都没有,只砸中了太宰治的小腿。他没有扭头看我,接着与那少年说道:“不过今天只是试验,给你添了麻烦是我们这边的不是,如果有什么需要赔礼道歉的要求可以尽管提。”
当然,他是否会照做又是另一说了。
少年神色很是动摇,但他的肚子率先给出了答案。
“哦呀,你没吃晚饭吗少年?”
“是……好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了……”
饿了几天还有力气救人,看来也不一般。
紧接着太宰治的肚子也叫了起来,他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坦然地将风衣的口袋翻了个面,然而里面除了水还是水。
“不巧,钱包被冲走了。”他无辜道,继而望向我,“小鱼,你带副卡了吗?”
我懒得理他。冷水没让我变得清醒,反倒开始变得昏沉。全部的力气都被肌肉抽调走,不停地打着颤,连从地上爬起来都勉强,下巴甚至差点磕在地上。我实在不懂太宰治是怎么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鲤鱼打挺坐起来的,他双手放在风衣湿哒哒的口袋里,怡然自得地站在旁边。还是少年人看不过眼,扶了我一把。
“唉,看来只能改天再补偿你了。”太宰治说:“那么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多管闲事的少年。”
多管闲事的少年露出了有些一言难尽的神色,“我叫中岛敦。”
“敦君是吗?我记住了。”他点点头,随即报出一串数字,“明天你就打这个电话,让接电话的人请你吃饭。”
我郑重宣布,在今天,太宰治在我心目中的讨厌程度又攀上了一座新的高峰——他不仅抱着我一起摔进了河里,连报给救命恩人电话都是我的电话!!!
虽然不清楚他是从哪知道我新办的电话号码,中岛敦也的确救了我,但此时此刻我想宰了他的心情绝对不是假的。
除了中也,世界上肯定还有其他和我们一样讨厌太宰治的人存在。
就在少年轻轻拍着我的脸颊,让我不要睡过去的时候,河对岸忽然传来一声足以穿透云霄的怒吼。
吼的是太宰治的名字。我被这一声吓得打了个激灵,太宰治揉了揉我湿漉漉的脑袋,“别怕别怕,那是国木田,我的新同事。”
神经病!鬼才怕!
可惜我没力气甩开他的手,连瞪都不想瞪他。
“对了!可以让国木田请我们吃饭啊!小鱼也一起来吧!”他擅自做了主张,阔气道,“敦君想吃什么?尽管提。”
反正花的不是他的钱。
神户牛肉。我心想。
再不济,寿喜锅也行。氤氲着白茫茫的热气的寿喜锅,酱油调出的焦色清透的汤底里整齐地码着各式食材,光是想象被煮得有些烫嘴的白豆腐与包含汤汁的软烂牛肉一同滑过食道,我就会产生感到温暖的错觉。
“如果可以的话……”中岛敦终于发话了,明明饭还没吃到嘴边,他就已经露出了满足放松的神色,未免也太容易知足了。“我想吃茶泡饭。”
后来我回忆起这两人的初次见面,不免替中岛敦感到扼腕。按照中也可以随时在东京买套房的收入水平,想来太宰治也不会差到哪去。森先生虽然黑得很,但在员工福利待遇这块大方得能被称为资本主义的良心。可当时刚被赶出孤儿院快要饿死在街头的少年却选择了一碗我都能捣鼓出来的家常料理,很难说到底是傻过头了还是饿太久了。
毕竟在满足精神需求以前,人都是依靠生存的本能在驱动着自己。
“快要饿死的少年的夙愿竟然是茶泡饭。”太宰治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然后用响亮到足以让河对岸的国木田也能听到的音量高声说,“可以哦!别说一碗茶泡饭!就算是三十碗国木田君也会买单的!”
“花我钱花得这么大方你还要脸吗太宰?!”对岸的国木田怒气冲冲地喊道。
“太宰?”中岛敦向我们望来,“是您的名字吗?”
“是啊。太宰,太宰治。”太宰治抱着我站起身,我才发现他的体温十分温暖,一点都不像刚从水里捞到风中的人。然后他又用下巴指了指我,“这孩子是中原深海。叫她小鱼就行。”
我终于忍不住挣扎起来,想伸手挠破太宰治的脸,但他早就把我的手腕钳在了手里。
于是我只能冲中岛敦发泄怒火,“敢这么叫就杀了你!”
我太讨厌这个称呼了。
谁都知道深海里的鱼丑绝人寰,太宰治还偏要起这种拐弯抹角骂我的外号,怎么可能会接受?!
“啊呀,女孩子家家的天天把死啊杀啊的挂在嘴边,跟中也这么像以后可是会嫁不出去的哦。”他又往我的雷区上踩了一脚。而我还没来得及发作,又听到他说,“还有,你吓到敦君了。他可是无辜的。”
太宰治的声音似乎总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从小时候他唱摇篮曲哄我睡觉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但那样的记忆有且仅有一次,或许正是因为他留给我的记忆大多都惨痛黑暗,才会让这一点点的温柔变得像宝石一般珍稀。
我挣开他的手,看了眼被我凶得显得唯诺的中岛敦。
太无辜了。他根本没必要承受我的迁怒。
我垂下眼睛嘟哝道,“中原,或者深海,随你怎么喊。”
“Midori?”少年伸出手指在空气里花了几笔,“绿色的绿?”
“是深海(shinkai)的深海。”日本人对汉字的念法实在太随意了,我耐着性子向他解释道,“绿可以是碧蓝,碧蓝也可以是海洋。”
“所以我叫深海。”
第16章
016今天先放他一马【二更】
·
上回我们说到这中原深海推人不成反遭算计,落水上岸后依然难逃太宰治魔爪。可不赶巧,这餐厅凳子还没坐热,中原中也,便杀进门了——
·
早先我就说过,我的超能力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即使是在无意识或者进入深度睡眠的期间,我依然会释放出微弱的力量,除非利用精密机器,否则很难被探测到。
但这是充满未知的异世界,中也的存在就轻易打了那些研究人员的脸,他可以感应到我所释放出的力量构成的AIM扩散力场,其范围是一个半径五百米的规整的圆形。
五百米,大概就是这家店到街口的距离。
想来他应该是刚回横滨,恰好路过,忽然后颈像有电流过一般开始持续发麻,立刻脚步一顿一转,拐进这条巷子,走到这家店前,一边撩起门帘一边在心里骂我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在外面乱逛,结果谁知道就好死不死的看到了太宰治那张招人嫌的脸。
他在店门口站了一会,然后才沉默着朝我们所在的方向逼近。国木田先生立刻起身上前将这尊浑身散发着杀气的凶神拦住。
……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中也,但我真的没忍住捂着脸无声的笑了起来。
国木田身高目测接近一米九,而中也抬头望着他,却不显得式微,反倒隐隐压了国木田一头。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身高不够气势来凑。
“不想死就让开。”中也语气不佳,但还算得客气。至少他发了通牒,而不是直接一脚踹过去,否则国木田先生现在应该断掉好几根肋骨了。
国木田先生扶了下眼镜,神色巍然坚毅,这种人大概就是安全感一词的来源,“不好意思,麻烦你先说明来意,不然我们还是站在这里说话吧,那边还有未成年人。”
“你到底还回不回家?”中也侧过身子,直接越过他的问话,细着眼睛盯着我。
国木田先生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来,困惑很明显的摆在脸上。因为从中也的角度与高度看来,他只能看到桌上堆得高高的茶泡饭的空碗,直到我推开椅子站起身,他才意识到中也是在喊我。
“你不是要我说明来意吗?”中也略微抬起帽檐,眉梢挑得高高的,看上去得意洋洋心情大好,“喏,来接我家小孩。”
我绕过狼吞虎咽的中岛敦,太宰先生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看我离开自己的位置,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如果此时虚假的和平维持下去,今晚我应该是可以能在十一点前入睡的。
然而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没有如果。
我扑到中也身边,他扶住我的肩膀,先是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确认面前的小姑娘没有缺胳膊断腿精神失常之后目光才略有松动。
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大人好像都很喜欢对我的脑袋动手。虽然我并不在意那些根本不符合科学发展的传言,也的确不会再继续长高,但从来没人给出一个足够令我信服的理由。不过中也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是不需要理由的那类人,在红叶女士彻底对他拙劣手艺失望之前,会给我编出又丑又丑的辫子的人一直是中也。他伸开的五指小心翼翼地往下梳去,遇到毛糙的结会腾出双手轻轻将缠绕在一起的发丝分开,然后再继续理到我有些天然卷的发尾。
“你的头发为什么这么湿?”他带着点兴师问罪的语气,我知道从他的燃点在看见太宰先生的那一刻起便在持续降低。
我支吾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真相。倒不是我担心太宰先生会被他打死,相反我最放心的就是太宰先生的存活可能——如果用游戏中的具体数值举例,他绝对是皮糙血厚的嘲讽职业。我顾虑的只是这家店,以及显然还没吃饱的中岛敦。他们都很无辜。
“和你说过多少次要把头发吹干,这么冷的天你是不是又想感冒进医院打针?”他的声音变得愈发严厉,接着抬眼望向太宰先生,话锋却是对着我的,“我的话你总当作耳边风,不愿意记,是吗?”
我被他的两句话训得愣在原地,就那么一小会的功夫,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就开始发酸,眼泪打着转,最后随着眼睑的闭阖一下子掉了下来了。
想来是委屈的,因为我只是例行周末放假回家,还没出车站就被太宰治抓到了。我被他骗,还掉进河里,水又冷风又大,我都觉得自己快死了。后来我哆哆嗦嗦的用重力操作将衣服头发里的水分离出来,失去重力的水还是有张力的,它们像凝胶一样覆在我发丝上,餐厅里却没有干毛巾能借用。
能供我作为辩解的说辞太多了。可我一个字也说不来,张开嘴就只想发出哭声,好像整片天都塌了。
从小到大我哭的次数并不多,因为这真的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而且我害怕哭多了会惹得中也心烦。会闹的孩子有糖吃这个道理,大多时候只有在血缘牵连的前提下才能成立。
“我没有。我没有不听话。”我抽抽搭搭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告诉自己别哭了,但情绪与泪腺似乎一并脱离了大脑的控制。
中也被我止不住的泪水吓了一大跳,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比正在大哭的我显得更加慌乱无措。
“啊啊,中也又把小鱼惹哭了。”一直在旁边看戏的太宰治说起了挑拨离间的风凉话,“真是失格的哥哥。”
“你给我闭嘴!”他发恼地咬紧牙,两腮都鼓了起来,而等他再将目光放到我身上,又一点点地强迫着自己放松下来。
我在他的安静耐心的注视中逐渐平复了心情,直到我捏着衣角擦了擦红得不得了的眼眶,中也才长长的叹了一声气。他转身背对着我蹲下,“走吧,回去了。”
“你不打他了吗?”我趴到他的背上,等走出店门才问到。
中也每次和太宰先生见面都恨不得让对方塞进十八层地狱的油锅里。但从太宰先生离开港黑以后,他们实在很难再遇到。
“今天先放他一马。”他反过手摸了摸我的脸,眼泪干了之后泪痕让我的脸干绷绷的有些难受,“回家洗洗脸,给你冰敷一下。”
第17章
017吃药扎针选一个
·
掉进河里的第二天凌晨,我发烧了。
中也完全习惯了我这病来如山倒的体质。他甚至是在半夜两点,凭着“中原深海差不多要开始发烧了”的经验直觉,掐点推开我房间的门,然后不出意料摸到了一个滚烫得能煎鸡蛋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