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屏幕随即出现了色彩,盛慕槐仿佛被吸进了一个闪光的数据流中,只一瞬间,她就坐进了一个跟剧场一样的地方,正前方是舞台,后面悬挂着绣着白羽凤凰的丝绒堂幕,台边一块牌子上用浓墨书写着“辛韵春阴阳河”。
竟然还是实景观看,消耗了积分果然不一样。盛慕槐既满足又兴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上场门。
《阴阳河》这出戏演的是外出行商的丈夫张茂深一天来到一个阴阳交界的地界,在阴间一条大河边,竟然看到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李桂莲变成了一个鬼,在河边辛苦挑水。
辛老板扮的就是这个女鬼。这场戏是辛韵春二十岁时出演的,盛慕槐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年轻娇艳的辛韵春。他有一双清亮无比的眼睛,里面含着一汪幽怨的冥泉,高挑的鼻子下是樱桃小口,满头亮晶晶的首饰都不能夺走他分毫的容光。
李桂莲既然是一只鬼,脚步就要飘忽不定,忽前忽后,辛老板踩着巴掌大的跷鞋,走着花梆子步,本来就修长的身段在绣花白衣白裤里显得更加婀娜。
他的肩膀上还挑着一只扁担,扁担两端做成龙头的模样,下面分别吊着两个十分沉重的彩色八角龙头垂穗水桶,桶里燃着一截蜡烛。
鬼火幽幽,他却运步如飞,双手不扶担子,仅用肩膀的巧劲就能让那水桶和扁担牢牢地固定在身上,柔顺的穗子随着他的身法有规律的左右摆动,一丝儿不乱。
他的八字圆场走得好极了,单腿下蹲又稳又轻松,双手将扁担举在空中旋转时,那沉重的担子仿佛只有三两轻,当真是身轻如燕,和鬼魂一样没有重量。
盛慕槐看着辛老板极高难度的技巧,听他娇柔甜润的嗓音,在看他那比女人还美艳三分的扮相,简直沉醉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她现在无比明白民国那帮人捧角儿为什么那么疯狂了,如果她生在民国,只要在台下看过一场这样的演出,就永远不会对辛韵春忘怀。
以前她总恨自己没有和辛老板生在一个年代,可即使现在穿越到四十年前,也难觅斯人芳踪。辛老板最终的去处是个谜。而到了21世纪,也在无人继承辛派绝学了。
如果可以,只要可以……盛韵春心里燃起了一个如蜡烛般小小的却分外坚定的火苗,她要把辛老板的这些戏都一一解锁,然后在把它们全部学会。
她不敢自大的说她能把辛派重现出来,她只想圆自己、或许也能圆饱受磨难的辛韵春一个遗憾。
压根没有师父,却想复原一个流派,这想法十分疯狂。但是有这个脑内京剧系统,盛慕槐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了几分自信。
盛慕槐正在给自己立宏大的愿望呢,肩膀却被人轻轻拍了下。
“丫头,丫头,醒醒。” 爷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盛慕槐立刻退出脑内系统,爷爷那条熟悉的红疤出现在眼前。
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眼眶湿润着,呆呆地看着爷爷。
“怎么了,这孩子,怎么人都呆住了?” 盛春摸她脑门,似乎下一步就准备掐她人中了。
“我没事。” 盛慕槐这才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子,有种被家长撞破秘密的尴尬。
“怎么呆头呆脑的,是不是下午打扫学校晒中暑了?于学鹏那里有金银花,我去要点来给你泡水。”
“爷爷,我真的没事,刚才是在想事情呢。” 盛慕槐拉住爷爷的手说。
“你坐着,等下要一口气全喝完。” 爷爷才不管她说的,出门给她找金银花泡水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阴阳河有一张程砚秋的剧照,我放在微博了~大家可以感受下
第9章
盛慕槐一口气喝完了爷爷给端来的金银花水,把水杯放在桌上,问他于笑兰的戏改得怎么样了。盛春告诉盛慕槐,于笑兰是挺有天赋的年轻人,这两天进步也很大,但是原来已经耽搁了太久,可惜了。
盛慕槐点头,笑兰姐在过去演的都是现代戏,直到1976年她从县京剧团的小京班里回来,才跟着团里的老艺人重新学习传统戏。但有些固定的模式已经在她脑海里形成,无法改变,而很多东西也确实落下了。
比如说刚才在《阴阳河》里看到的跷功,于笑兰就不会。其实别说于笑兰了,这种绝技从建国后被废除,到了现在,几乎已经失传。盛慕槐前世也只是在B站看到过台湾老艺人的教学视频。近年来一些年轻的京剧演员试图恢复这门绝技,但效果并不是很好。
要想恢复辛老板的戏,学会跷功当然是不能少的。于是盛慕槐试探着问:“爷爷,你在旧社会肯定也看过戏,你知道跷是什么东西吗?”
“跷啊,” 盛春眼睛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当然知道了。”
“那您给我说说吧。” 盛慕槐怕盛韵春不答应,拉着他磨白了的蓝色旧布衣的袖口说。
“跷啊,就是花旦、刀马旦、武旦演出时绑在自己的脚上,模仿古代女子小脚的工具。穿上跷,演员的身材能更加修长,而且走路自然就能迎风摆柳、轻盈无比。别小看这双鞋子,上面全是演员的血和泪,真要吃大苦头才能练出来。解放后跷功就被废除了,现在也没人再练啦。”
那小小窄窄的两块木头,曾经支撑起多少精彩绝伦的表演,可那些表演现在都成了绝唱,不会再被人提起了,或许也不会再被人记住。
盛春眉梢眼角的皱纹里都带着落寞。
盛慕槐早听说过跷功有多难学,就跟跳芭蕾舞一样,脚不磨破几层皮,不变形,不长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老茧,是练不出来的。
可辛韵春踩跷就像是踩了风火轮一样,能那么举重若轻。
辛老板曾经够多么火,15岁就挑班“春笙社”在全国巡演,场场爆满,爷爷一定听过他的名字。说不定爷爷也曾经在现场看过他踩着跷的演出,甚至在后台与他有过短暂的交流。
这样想着,盛慕槐压抑不了激动地心情:“爷爷,你以前看过艺人踩跷演出吗?你知道辛派吗?就是杏花雨和辛韵春……”
乓一声,桌上的搪瓷杯被爷爷的手给碰倒了。盛春将水杯扶起来,盛慕槐第一次注意到爷爷的手指纤细修长,年轻时肯定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怪不得爷爷能拉出这样好的音乐。
“那个辛老板……”
“我没看过辛韵春的戏。” 盛春说,脸上恢复了平静,“但他师父杏花雨的戏我是看过的,他是那个年代直到现在最好的花旦大师。”
他帮盛慕槐把台灯调高了些,站起身:“好了,我要走了,于笑兰还在院里等我排练。你等下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出来告诉我,知道么?”
盛慕槐点头,目送爷爷出门。
***
第二天去上学,王明和李大红果然双双请假了。
盛慕槐心里高兴,虽然是个治标不治本的小报复,也出了她心里一口恶气。这两个人嚣张了这么久,总算是有点报应。
学校清静了,家里就有点儿紧张。随着怀下镇第一场演出的临近,每个人都绷紧着那根弦,既想有个好成绩,又怕砸锅。
凤山京剧团里的几个上了年纪的先生都说于笑兰唱的很不错,经过盛春一调整,很多地方都对味儿了。但是于笑兰毕竟不如周文素出名,小镇里的人究竟喜不喜欢她呢,大家心里都没有底。
终于到了剧团演出的那一天,可爷爷竟然把盛慕槐锁在了家里。一是明天还要上课,不久就要考试,盛春要让盛慕槐收收心,二是他心里仍旧不愿意让孙女过多接触戏曲。
盛慕槐极力申诉,盛春一句“你期中考考到全校第一我就不锁你” 把她打发了。
盛慕槐在小屋里冲门外喊:“爷爷,说好了,我考第一你就不能阻止我学戏!更不能阻止我看戏!你不能反悔!”
盛春自顾自调弦,没搭理她。旁边于班主笑着说:“盛老师,我看槐槐是个学戏的好苗子,起码扮相就好看,孩子喜欢该培养她的兴趣。”
盛春瞥了他一眼,也没搭理他。
终于一切准备就绪,凤山京剧团的人排成两队出门,在队伍末端的王二麻对凌胜楼说:“师哥你听,槐槐还在拍门呢。要是她真能学戏就好了,我们不就多了个小师妹,我也能捞个师哥当当了。”
“学戏要吃很多苦,她吃不了这个苦。” 凌胜楼说。
“也对,我们都是没办法才来学戏的,她爷爷对她那么好,她干嘛要来受这个罪。” 王二麻说。
凌胜楼点头,比往常更沉默了些。
***
据说凤山京剧团当晚大获成功,在这个娱乐匮乏的小镇上,第二天到处都能听到人们谈论那天的演出。
就连盛慕槐的班上都有人讨论。
一个同学骄傲地用夸张语气说:“我看了那天的戏。那个番邦公主漂亮得不像话,脸又小又尖。你们是没看到,她一套白裙子一套红裙子,上面绣了好多花和大孔雀,我一辈子都没看到这么好看的衣服。”
“你才几岁啊就说一辈子。三年级的小孩儿果然听不懂,只会看衣服。” 盛慕槐想。
“我爷爷也去看了!他说几十年都没听过这样的戏了。还说胡琴托得最绝,好久都没那么爽快过了。”
“当然绝了,那可是我爷爷拉的。” 盛慕槐又想。
——然而我还不是被关在家里。
嫉妒使人自闭,骄傲使人自满。盛慕槐既自闭又自满,想讨论还有点不知从何开口,只能默默闭麦,打开脑内系统听辛老板的戏冷静一下。
身体变小后心智也会降低吗……盛慕槐绝望地想。
那天下午还有个新闻,请假了两天的王明和李大红终于被家长护送到学校了。
两个人脸上、手上的水泡虽然已经退了,但红色痕迹还没有完全消失,东一点西一点的像麻子,看上去很有点儿好笑。但是两人积威尤在,班上也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嘲笑他们。
一下子两个学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家长认定是学校的环境出了问题,一起到校长室大闹了一通,把钱卫红也牵扯到其中。
能养出王明和李大红这两个人的家庭可想而知是怎么样的,最后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还是以学校和班主任道歉了结。
那天钱卫红的脸比往常更加阴沉,看王明和李大红的眼神也变了。
在班会课上,她半含讥讽地说:“我们班有些同学,自己平常做事不检点,到处露马脚,也不考虑自身的问题,就会把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思想品质极其低下。”
班上的气氛照样凝滞,但这次大家都把目光落到了刚回来的两个人身上。
“有些人不要以为家长有点小权力,就是个人物,就可以威胁恐吓我了。我告诉你们所有人,我是你们班主任一天,你们就都攒在我手里,你们家长来弄我,我就弄你们。有权力的人我见多了,倒霉的我也见得多了。不要到时候自己满头包,还搞得别人也满头包。”
这个满头包太贴切了,有几个人憋不住笑了一声,王明和李大红的脸憋得红了。
钱卫红含沙射影的骂了一通,把自己下午受得气加倍出在学生身上,下课铃响时她气终于稍微消了,甩手走人。
等老师走后,王明捂着自己的脸朝旁边偷看他的人吼:“看什么看?!找死啊?”
绝大多数人都自觉的转过了目光,但也有人小声嘀咕:“看看怎么了。”
“你说什么?” 王明一下蹿到说话那个雀斑男生的座位前。
雀斑男生转过头没回答王明,但是也没有害怕他,只是不想惹麻烦而已。
王明盯着雀斑男生,以前他总是一呼百应,有的是帮手帮他收拾嘲笑这个家伙。可这次却没有人帮他了,就连李大红也坐在座位上,似乎被钱卫红给骂蔫了。
雀斑男生没理王明,自顾自收拾东西,王明瞪了他一会儿,讪讪走回座位。
盛慕槐在教室后面禁不住笑出了声。
王明的视线立刻移到她身上,盛慕槐坦然地与他对视,明亮的眸子毫不掩饰她的嘲讽。王明的目光从疑惑到恍然大悟再到怨恨,用手指了一下盛慕槐的脸,猛地回过了头。
盛慕槐独自打扫教室卫生的任务结束了,周青蓉也就没有再和她一起回家。她一整天都十分沉默,总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即使王明和李大红丢了那么大脸也没有让她有一丝笑容。
盛慕槐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可她一句话也不愿说。两个人并不是特别熟,盛慕槐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结果就是盛慕槐又只能一个人回家了。
回家要经过一条偏僻的胡同,两侧都是人家的高墙,有几枝开着白花和粉花的枝条伸出来。如果不是堆放在角落的杂物与沿途散落的垃圾,这应该会是条很美的路。
但是今天盛慕槐总觉得有些不踏实,好像有人在暗中窥探她一样。
第10章
盛慕槐回头,没有人。再回头,还是没有人。可等她把头转回来的时候,李大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前面了。
他盯着她双眼彤红,鼻子里喘着粗气。
身后的垃圾堆后,王明走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挡住了盛慕槐,并不断靠近她。
“你们想做什么?” 盛慕槐心里一惊,但是表面还不动声色。
“是不是你捣的鬼?” 王明指着自己的脸。天知道这两天他受了多大苦,那些小疱疹奇痒无比,可是如果抓破了只会痛一百倍,他被折磨的两天没有睡觉。李大红也是一样的情况。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盛慕槐说。
与此同时,她的眼睛一直在梭巡着四周,找逃跑路线。翻墙是行不通的,这院墙足有两米多高,或许可以从王明旁边跑过去,他比较瘦,留的缝隙大。实在不行——李大红身后的角落里堆了几块砖头,只能拼了。
“少装了,就是你干的!别的人都不会像你一样!” 随着王明的一声大吼,李大红像一座小肉山一样朝盛慕槐撞过来。
盛慕槐一矮身躲开了,朝李大红的身后跑去。可是她的脑袋很快一痛,头上的马尾辫被赶过来的王明狠狠拽住,她身不由己地退后了几步。
靠,盛慕槐的反应很快,胳膊肘狠狠往后一顶,撞上了王明的胸膛,他叫了一声,手松开了。可是这时候李大红已经围了过来,他这两天遭的罪不比王明少,钱卫红的话对他的打击又很大,把盛慕槐当做了发泄口,抡起王八拳朝她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