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难为(反穿书)——绮里眠
时间:2020-05-27 09:20:25

  他淡淡地移开了眼,霜色的身形在高高的楼阁间飞掠而过。
  身后火光纵横,被埋伏、被放弃的人在箭雨的包围中奔突求生,无人注意到女郎跪坐在地上,手中犹自握着刺入胸腹的刀刃,她身后是熊熊燃烧的殿宇,风雪和极寒中不曾凝固的鲜血从血槽中流淌、溅落下来, 渗过地面厚重的雪层,流入地下纵横的沟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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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夜漏声催晓箭,上帝深宫闭九阍。
  紫禁深宫,凡楼阁殿宇九千处, 宫墙林立,巷陌纵横,江楚烟被江汜挟在身边, 只觉得这一次的路程比上一次更漫长无数倍。
  她不知道江汜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眼前却忽然一亮,从氅衣的缝隙里透进光来。
  脚下在顷刻之后跟着踩上了实地。
  江汜松开了钳在她腰间的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推。
  江楚烟下意识地遮了遮眼,片刻才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明环境,睁开眼就看到殿前沉默肃立的禁军,一位中年模样的将领摘了头盔,似乎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上前来同江汜说话。
  他穿着錾铆精致的明光铠,溅了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斑斑血迹,一身的煞气,江楚烟不认识他的脸,却认得出他的甲胄。至少是三品以上的武官。
  她垂下眼向殿角退了几步,不欲听到江汜与这位显然是禁军高层将领之间的对话。
  殿宇寂静,从门口看出去,能看到宽阔而空旷的汉白玉广场,五龙桥安静地伏卧在御沟上,白雪飘落下来,将淙淙流水声都冻住。
  再向北看,巍峨的大殿矗立在三十九层的长阶高台之上,金顶重檐,极目不尽,如传说之中的天人仙宫。
  这里竟然已经是宫城正殿、大朝和庆典才会开放的玄极殿左右的配殿里。
  江汜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魏明英同江汜说过了话,就领命率部向外去,临走的时候不由得又向那个立在门口的小姑娘看了一眼。
  江汜却信步走过来,不偏不倚地遮住了他的视线。
  魏明英知道江汜为此不悦,就深深垂下了头。
  禁军从左右配殿中涌/出。
  就在同一时间,数百丈之外的宫城墙下,原本应该有重兵把守的城门却霍然洞/开了。
  武士从城外、墙头涌下来,迅速地结成阵型,与广场这一端的禁卫军遥遥对峙。
  火把的光辉照映,玄衣男子立在城头,距离遥远,江楚烟看不清他的身形。
  她下意识地奔出了殿门。
  那人原本姿态疏冷,但不知道是不是江楚烟的错觉,当她忽然出现在侧殿檐下灯火的光影里,而那道视线遥遥地投过来,就仿佛整个人都绷紧了。
  她喃喃地叫了声“哥哥”。
  江汜却跟着走到了她的身边,道:“外面有雪,你回去吧。”
  虽然有飞檐的遮挡,但雪片还是被风卷着吹过檐廊,她无声地摇头。
  江汜垂着眼,沉默了片刻,却忽然笑了一声,回头对身边的禁军说了句什么。
  那禁军垂着头离开了,江汜没有再说话,负着手徐徐走出门去。
  他道:“谢公子,别来无恙。”
  高墙上的男子淡淡地道:“江公子毁诺背信,亦当无恙。”
  风声如磐,但这两个人的对话却仿佛送到人耳边,清晰可辨。
  江楚烟心底微微一酸。
  谢石似乎懂得她此刻的心情,忽然温声道:“阿楚,我来接你了。”
  虽然看得出眼下剑拔弩张的态势,但在熟悉的声音落在耳边的时候,江楚烟心中的无措还是慢慢地平息下来。
  江汜却轻缓地笑了一声。
  他道:“谢公子要接我妹妹到何处去?”
  他负着手,火把的光焰照亮他的眼睛,有种说不出的明亮妖异,含笑道:“何况孤与谢公子既无君臣之义,亦无友故之情。”
  “无据之诺,毁又何妨?”
  城头之上,谢石微微一笑,道:“就依闻人公子所言。”
  他抬手扬鞭。
  江汜在他说出“闻人公子”的时候面色已然森冷如铁,道:“来战!”
  漫天飞雪如席,朱色披风翻卷,谢石的身影已如游隼般疾掠而下。
  两壁对峙的军士如同洪流,涌过五龙虹桥、御沟流水,在宽阔的广场上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江楚烟一向深信谢石的武技拔群,但至此时仍旧忍不住心跳战栗。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江汜出手,也从不知道他在武道上同样有出众造诣,更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能不能分出高下——
  她紧紧地盯着广场中央相碰的两人。
  身边却忽然有人低声道:“小姐。”
  江楚烟侧头,就看到那名受江汜之命离开的禁军走了回来,将一柄伞呈到她的面前:“主君令属下为小姐取来。”
  纤细而温润的紫檀木伞柄,雕着出/水莲的阴文,素色的伞面,褶皱被打理得整整齐齐。
  熟悉的一柄伞,以至于江楚烟心中有片刻的空白,才接在了手中。
  那名禁军初时跟在江汜的身边,江楚烟觉得他该是江汜的亲信才是,可是场中战况激烈,他却没有过去,而是把守在了殿前,仍旧像一位沉默的侍卫。
  江楚烟的注意力仍旧回到了场中。
  刀光剑影交错,交手的二人有来有回,身边的兵士却连余波也难以耐受,战团渐渐向两边偏移,竟然硬生生在乱战中央割出了一片空白。
  坚硬的金属锋刃相互摩擦,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长吟。
  谢石身形微晃,足跟错后半步,才卸去了手臂上传来的冲力。
  对面的江汜却连退了四、五步,微微垂首,片刻抬起头笑了起来。
  他道:“痛快!”
  火光摇曳,他洁白的齿牙挂上了一层淡薄血色,又被他不甚在意地舐/去。
  谢石漠然道:“闻人公子尚能再战?”
  江汜放声长笑,说不出的阴郁和凌厉。
  他道:“谢中玉,你一生恣傲,不曾与本朝有一拜之义。”
  谢石平生至此,不曾入朝拜过玉阙、不曾折腰唤过“吾皇”,他与陈天子之间,竟然未有过半点君臣名分。
  他注视着面前的江汜,神色冰冷,却有无名危险、雀跃与说不出的激荡,如电流般游走过他周身血管和毛孔。
  江汜凝视着他,忽然道:“儿臣领旨——”
  不息的血液在地下静静流淌、沉浸,直到这一刻,仿佛终于得以呼应,刹那间怦然而动。
  帝宫正北,玄黄紫气冲霄而起,破开铅灰色云层,直射斗牛。
  源源紫气如流席卷而来,涌/入江汜的身体。
  谢石瞬息间如遭重击,身形蓦然一晃。
  江汜仰天闭上了眼。
  大雪纷纷,至今仍然没有止歇之意,反而越下越大,越下越急,轻/盈的雪片落在两个人的战场上,却仿佛有山一般沉重,簌簌地积压在谢石的发顶肩头。
  谢石的身形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汹涌而来的巨力压在他的背上,逼/迫他俯首、逼/迫他屈膝、逼/迫他在大陈的帝宫之前跪下来——
  这力量无形无质,不循人力,而仿佛是浩荡天威,命运之枷,重重地锁在他的身上。
  谢石双手紧握成拳,青筋从肌腱间迸起,这一刻仿佛他还是多年前那个不屈的少年,听闻命运的不可违逆,而他却偏要逆天而行,向死而争。
  何为命运?!
  何为天道?!
  是上善老人的闪烁其词,还是无稽话本的剧情注定?
  骨骼发出难耐的低吟,极大的痛楚里,喉间沁出铁锈的腥气。
  而那磅礴澎湃的伟力,连同冰冷刺骨的落雪,在某一瞬间忽然消失了。
  耳边有遥远而扭曲的声音传进来:“阿烟,你要插手?”
  不知道何处来的一点余力,让谢石茫茫然睁开了眼。
  漫天的白雪里,有道纤细而刻骨熟悉的身影挡在了他的眼前。
  素净的伞面倾斜下来,将他密密地遮蔽住了。
  江汜一双眼重新变成了赤红颜色。
  他定定地望着江楚烟,声音凝滞如深冰底水,道:“你要选他?”
  江楚烟喉间哽咽。
  她说不出话来,只有身形笃定不移,分明是细致的腰身,却竭尽全力地遮挡着身后的高大男子。
  身后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
  玄衣男子方才分明已经受了极大的苦楚,此刻稍稍喘息,又恢复了平静的姿态,连力道也不容拒绝,江楚烟微微趔趄,就被重新护在了身后。
  “阿楚。”谢石平静地道:“我说过,凡我未死,就该我来护你。”
  江汜猩红的眼注视着面前的情景,片刻之后,低低地笑了起来。
  “好。好。好。”
  他笑声越来越高,停云遏雪,到最后竟至声嘶力竭。
  江楚烟抵在谢石身后,眼中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只觉得那笑声中似有无尽言语,却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她与江汜一场兄妹,只有半年的相处,也犹然彼此疏离,不曾有片刻亲爱。
  ——又何至痛到此处,竟如万刃相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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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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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楚烟抬手掩上心口, 出神间怔怔自问:这怆痛从何处来?
  耳畔笑声却渐渐颓竭。
  恍惚之间,似乎有人淡淡地道:“我这一生,君不君, 父不父,身陷污泥之中, 天地俱晦,也觉不过如此。”
  “奈何天不怜我, 使我见片刻光明。”
  江楚烟心中反复绞痛, 那人语亦真亦幻, 分明未竟,却在平平一叹之后,再也没有半点声息了。
  她顷刻间察觉到挡在自己身前的宽阔脊背轻微的颤抖。
  江楚烟伸出手去,谢石反手撑住了她的肩。
  层冰积雪之间,江汜拄剑而立,嘴角犹然挂着笑意,七窍中却俱涌/出/血来。
  他还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栩栩的冰雕, 已然失去了生机。
  江楚烟失声道:“大哥……”
  她难以自持地跪倒在地上。
  天地冷寂,一时沉默无声,连遥远的战团都怔怔地放下了手中的兵刃。
  绵绵未绝的紫气已经在江汜身躯上脱离,犹然徘徊不去, 片刻之后,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气机牵引,忽然将谢石笼罩住了。
  殿堂楼阁之间, 有纷沓脚步声绕过广场,是云英殿中宴饮的百官终于得到了消息,在禁卫军的护持下匆匆而来。
  映入他们眼中的,却只有已然结束的战场,和广场当中持刀默然静立的玄衣男子了。
  梁首辅和身边的几位阁臣不由得面面相觑。
  无论是与今夜种种变故相关或者不相关,看到最终的这副情景,都不由得愕然失措。
  梁首辅在禁卫军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面孔,不由得沉声问道:“魏左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魏明英却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抹去了脸颊飞溅的血迹,静静地向谢石的方向走了过去。
  -
  一夜的雪和火终将止息,黎明的时候,笼罩了帝都一日一夜的阴云静悄悄地散开了。
  文武百官之中,金吾卫左指挥使魏明英和兵部尚书温扬的率先投诚,让收拾残局的许多事都变得容易许多。
  江楚烟一夜都没有睡,天亮的时候却也没有倦意,谢石没有强迫她休息,由着她点了人手,先把前夜里起火的那一处殿宇收拾了出来。
  许多人在其中就已经被烧成了焦炭。
  她找到了长公主的遗体,也找到了建德天子的——他躺在偏殿里间的矮榻上,火箭向着殿前的人群射/出,那一间却并没有烧得十分彻底。
  能分辨出他衣衫整齐,仿佛只是小憩,只是嘴角血迹斑驳,似咳血不息,油尽灯枯而死。
  宋誉说起过故事里的许多事,但没有哪一次说过皇帝会有这样的病症,或许有许多秘密已经随着当事人一起掩埋于世,再也无从窥探了。
  江楚烟心中叹息。
  下午的时候,宋誉跟着后来的一批黑椋卫一起进了宫。
  谢石和文武百官们在玄极殿的偏殿议事,江楚烟替建德皇帝和闻人亭收敛了遗骨,又亲自往内帑定了寿材,主持着将天子与长公主入了棺。
  连同江汜已经凝成冰雕的躯体。
  如今帝都大局已定,不管是皇帝布下的暗子,还是三皇子、五皇子党,当此际天子大行,诸皇子夺嫡、谋逆不成,反受诛杀,这些人腹中千般话语也难以言说,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除此之外,朝中竟然还有相当几位人数不多、但位置关键的官员暗中投效了江汜。
  这些人大约是江汜真正的嫡系,态度与魏明英殊无二致。
  当时魏明英执着江汜写给他的密信,跪在谢石面前,对他说:“吾主遗命,言与谢君有三诺。一诺虽毁,余者仍践。”
  “吾主崩后,吾等当即奉谢君为新主。今后事君,一如昔日——”
  谢石微微敛眸,却最终默然而纳。
  群臣呼应,将进黄袍、玉玺,奉之为新君。
  梁阁老文采风流,当即就写了一封劝进之表。
  谢石却退了回来。
  他说:“我受燕王江汜之禅。”
  群臣都不免惊愕。
  也就是说,他们还要先给江汜一个合理合法的身份,将他奉为陈天子,然后才能把皇位禅让给谢石。
  在此之前,谢石只以摄政王的身份处置政事。
  如果换一个软弱平凡些的“摄政王”,这些官员们大约巴不得对方不受皇位,让他们慢慢地挑一个闻人氏正朔的新君,再把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摄政王踢到一边去……
  可惜遇上了已然羽翼丰满,手握江南之地,行/事又果决莫测的谢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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