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何犀一天没合眼,把尤叙参与过的所有作品刷了一遍,有几部过分感人了,她边看边哭。跟着不同的视点,她仿佛能想象到他扛着机器越过山川湖海,风吹日晒下专注地盯着镜头,透过镜头感知世上不为人知的某些角落。这种工作或许艰苦难熬,但结果一定很美妙。
看毕,何犀举着1.5升矿泉水瓶,把一天没喝的水全部喝下,然后端着平板绘好草图,换上藏青色围裙,走进画室,铺开画布。她觉得尤叙应该是黑白灰组成的,就像纪录片的摄制者,不着太多色彩的客观方,最大弱化存在感,隐没在真实里。
铺上底色,她又停手,觉得人物形象不够立体,仅凭借百科里的一张模糊照片和她的记忆,还是差点意思。考虑再三,她拨通了尤风风的电话,邀请其和尤叙一起来吃顿饭。
“我尽力把他拉来,我能带上我老公一起吗?如果袁野泉也来,尤叙应该会答应。”
“当然可以!”一挂电话,何犀立即冲去了家里的饭店。距离很近,出了小区穿过街心花园,就能看到对面洋房商圈里“锄禾”二字的霓虹灯。
“陈京竹,今天厨房进什么海鲜了?”她推门而入,陈京竹正和服务员说话,看见她回来了有些惊讶。
“嚯,你居然幸存下来了?”他穿着西装,头发梳在头顶,全身没有一丝褶皱。
陈京竹是何犀的发小,二人从幼儿园就认识。他大学专业是酒店管理,两家关系又不错,一毕业就来了何家店里工作,现在已经是店长。其实这种招聘也有点讲究,何父看中陈京竹的完美主义和很宽的双眼皮,他说这样的面相有种天生真诚,更能获取客人的信任。而且,陈京竹的爱好就是教育员工和试菜挑错,跟何父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别胡说,我晚上有客人来,救命恩人,必须拿最好的招待。”
他随口回答:“最近有雪虾,带鱼,鲳鱼,比目鱼……”
“除了这些呢,春天了,贝类有没有进?”
“有倒是有,但是你又来吃白食?”
何犀白了他一眼,觉得这人有鸠占鹊巢的趋势。
晚六点,何犀提前坐在门口等候。那辆白色普拉多披着霞光而来,她心跳加速,有种小时候去参加书画考级的感觉。
车门打开,她一眼就看见穿白T恤和工装裤的尤叙,他其实挺高壮的,大概是比例好的缘故,穿衣服却很显瘦。除了认识的二人,还有一位扎小辫身材微胖的壮汉,应该就是尤风风的丈夫袁野泉。
尤风风冲过来打了招呼,悄声对何犀说:“你们今天是同色系呢。”何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白色衬衫和黑色拖地裤,有些不好意思:“黑白配,常有的事嘛。我们先进去坐吧。”
“你好,我是袁野泉。”声音浑厚有磁性,礼貌中带点威严。何犀第一眼觉得袁野泉不亲切,但他笑起来眼睛就埋在褶子里,不似她想象中的严肃。
“你好,我叫何犀。”
“那你家店叫锄禾,岂不是不太吉利?”袁野泉开玩笑说。
尤风风堵上他的嘴:“你不懂了吧,这叫除了何,谁也做不出那味儿。”
何犀笑着给他们倒上普洱,回答说:“一方面取个谐音,一方面主要是提醒大家珍惜粮食。”
“叔叔阿姨挺妙的,袁野泉我跟你说,何犀的爸妈……”尤风风兴致很高地对丈夫介绍何犀父母环游世界的事,何犀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尤叙的反应。他回国之后剃了个圆寸,头型好看,皮肤白皙,明明是很柔和的长相,却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眼睛微眯着看她时,她总不自觉有些慌张,感觉自己像是躺在断层扫描仪下面,被从里到外审视着。
“听风风说二位是拍摄纪录片的,我昨天失眠,看了你们的作品,非常喜欢。”
“谢谢,有哪部印象特别深的吗?”袁野泉笑着问,尤叙的目光也从屋内陈设转移到何犀脸上。
“《浪游消亡》。”何犀说出这个片名时,清楚地看见尤叙的眉毛向上挑了挑。
“何小姐眼光很好啊,这是我们拍的片子里面最小众的了。”
“一开始我就是觉得名字熟悉,应该是普希金的诗吧?”
袁野泉露出赞赏的神情,像是遇到知音般点头道:“没错,何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懂得很多啊。”
“我画画。”
尤风风也是头一回知道,赞叹说:“画家?”
“不至于,平时就是打打零工,没什么作品。”何犀憨憨一笑。
“你真谦虚,”陈京竹拿着白葡萄酒进来,反驳道,“她还是有些作品在画廊展出的,不过平时不务正业,既不来店里帮忙,也不专心画画,一会儿去书店打工,一会儿去养老院敬老,副业太多,但一个都不成气候。”
何犀森森地瞪了他一样,解释说:“这是陈京竹,我发小,语言中枢不太正常,各位见谅。”
“可以上热菜了吗?”陈京竹边倒酒边问。
何犀点点头,桌上很快摆满了菜。
“哟,都是最近的时令菜。蛏子、蛤蜊、青口、河蚌、鲳鱼,哇爆炒螺蛳,我最爱了。”尤风风开心极了,边吃边赞。
何犀很快注意到尤叙没怎么动筷子,便探问他:“尤叙,是不是菜不合口味?”
“哦,没有,”他吃了口蔬菜沙拉,抬眼望向何犀,“我海鲜过敏。”
☆、3-土老板请客
何犀生命中这样的翻车时刻不多,上一次可能是本科误把搞笑动图发给教授的时候。
“不好意思啊,是我疏忽了,”何犀腾得站起来,冲出门去加菜,全然不顾尤风风“菜太多吃不完”的挽留。
尤风风看着那摇晃的包厢玻璃门,提醒道:“尤叙你个狗东西,也不客气两句。”
狗东西打了个哈欠,眼里生出泪水:“赶紧吃饱走人,我得补觉。”
“都怪你,”她拍了一把袁野泉的胳膊,“刚死里逃生,你就抓着他熬大夜剪片,没别的人了?你说你,又熬夜又抽烟又喝酒,还比我大那么多,我真不想年纪轻轻守寡。还有,你要是把尤叙也带走了,我叔一定不会放过我。”她掰着手指细数其罪状。
袁野泉吐掉虾壳,义正辞严地说:“第一,全是他收集的素材,他最熟悉;第二,他主动要求的。是吧,盹儿?”尤叙无奈地扭过头,问者立即呵呵一笑。
何犀加完菜回来正好听到那个盹儿,随口问:“盹儿是谁的小名啊?”
“说的是尤叙,”尤风风冷笑一声,“他最爱打盹。”
袁野泉鲸饮下一杯酒,开了话匣:“这可说的就多了,略去他在片场偷闲的事不说。最有名的就有一回电影节,那时候他是真的唇红齿白,风度翩翩,好多女孩来要联系方式。他答应了其中一姑娘一块儿吃饭,人家上个厕所的功夫,回来就发现他在那打盹,叫都叫不醒,给人气的呀……都是一个圈的,这桩事人传人,最后都传到我这儿了,真是恶名昭著啊。”
尤叙叹了口气:“这不用跟什么人都说吧?”
何犀知道他这是在明示,她就是个萍水相逢的人,没必要多交流。她没表现出来,只是双肘撑在桌上,微笑着表示不介意。
“这都过命的交情了,说说怎么了?”尤风风忙把话题转开,“何犀,店里生意不错啊?我刚去上厕所,看见外面都在排队了。这也不是什么大商圈,能有这样的客流量相当厉害了。”
“开了快十年了,没退化,所以回头客还挺多。不过我也不怎么管事,具体的不太清楚。”
袁野泉接话说:“何小姐一家都够豁达自由的啊。”
“第一步是实现经济自由。但凡你少嚯嚯家里的钱,我也可以这么自由。”
何犀感觉这夫妻间的对话她不大好参与,便起身又去催了一趟。
许是察觉了何犀的不自在,袁野泉解释道:“何小姐不用尴尬,风风这是在说反话呢。其实她很支持我,要不也不会跟我过这苦日子,还接那么多活挣钱来赞助我们。”尤风风微微垂眼,有些害羞地笑着打断他:“别在外面说那些肉麻话。”
何犀还没接话,就看见尤叙看着门口皱眉。
尤风风一边挪盘子一边不好意思:“何犀,这也太多了吧,我们四个吃不完的。”
接着,这场饭变成了一桌东南亚全席。从小父母就教育何犀待朋友一定要义气大方,决不能藏着好东西吝于分享,扣扣缩缩的多上不了台面。她赶紧制止了尤风风的客气话:“没事儿,吃不完就打包。咱们过命的交情,吃点大鱼大肉都是应该的。厨房今天还进了些挪威三文鱼,带骨的整块,我已经让人装好了,炖汤、烧烤、生吃都特好,一会儿走的时候给你们带上。”
“那我们也太不好意思了吧,这是沾了盹儿的光啊。”袁野泉瞧着尤叙打趣道,“他这是救了张饭票啊!太幸运了!”
何犀纠正道:“不是,我跟风风在一块石板下面压着的时候,身上的壮汉差点把我闷死,多亏了她揪着我聊天才没晕过去的。风风也是我救命恩人,人命岂是一顿饭能抵的?”
随后她看见尤叙打了个哈欠,赶紧又补充:“当然,确实要谢谢尤叙发现我,救了我。这杯敬你。”
尤叙眨巴着眼睛,听到何犀郑重的感谢,脸上表情也不自然起来,但还是举起他的零度可乐,碰了碰她伸到空中的高脚杯,轻咳一声道:“不用谢。”
“何犀,别介意,他不喝酒的,说是对身体不好,影响他扛器械。”尤风风还见缝插针地兜话。
何犀喝下那杯干白时,眼睛没从他脸上移开。不知道是酒精突然上了头,还是冰场上、废墟中、帐篷里他的影子和面前的青年重合上了,此刻世界突然被一种饱和度很高的暖色包裹着。她纳闷,四月的天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热了,莫非又是万恶的全球变暖?
说实话,第二天早晨,何犀记不起来前一天晚上是怎么回的家。醒过来就觉得头疼想吐,去厕所的时候左腿还被右腿绊到,连滚带爬才在胃里的东西奔涌而出的前一刻冲到马桶旁边。
冲水,刷牙,漱口,喝水。她收拾完颓坐在沙发边上,看着地上的胸罩,突然想起前夜的一些零碎片段。对,她进家门之后和往常一样,在脱外衣之前从袖子里把内衣扯了出来,大概因为有点醉了,所以没有放进洗衣机,直接甩在了地上。然后,她想直接躺在地砖上睡觉,又被人阻止,像战壕里的尸体般被拖上了楼梯,坚硬的大理石一楞一楞地磕在背上,真疼……
可是,为什么会有个人?
一定不是尤风风,她昨晚后来也喝得七荤八素,两人还抱着一起唱歌呢;肯定也不是袁野泉,他是个有妇之夫,要照顾也肯定是照顾尤风风,单独送她回来成何体统;陈京竹不太可能,他绝不会在营业时间离开锄禾;说不定是成聊,估计是他,毕竟陈京竹有他电话。
于是她给成聊发了条消息。
【你在哪?】
【加班呢,最近忙,不能陪你,你别生气。】
心里咯噔一下,何犀熄灭屏幕,迟缓了呼吸,开始对着窗外的小菜园发愣。
一种微妙的恐惧像涨潮的海水,一点点漫上她的沙滩。
汪洋彼岸梦境的浪潮中,尤叙做了个古怪的梦。就是他刚经历过的恐怖,一个他认识又似乎不认识、上世纪长相的黑卷发女人,倒在他背上,又热又重,身上是一股茶香。这味道他闻过,有一回去阿姆斯特丹拍红灯-区,回来之前尤风风特意让袁野泉给她买这个牌子的香水。他等着无聊的时候随手抓了一瓶来试,刚上来有柑橘的味道还算清新,但逛了没多久,手上喷了香水的那块皮肤就变得有些苦且辛,是一种不算难闻但很矛盾、而且不持久的味道,好像叫做Tea T*nique。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大概就是不喜欢这种留不住的东西。
酒鬼像没了脊梁骨的软体动物,在他附近晃来晃去,还对他口齿清晰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尤叙,你知道深海鱼吗?你说,是不是因为深海太黑了,它们互相看不见,就没了竞争和鼓舞,所以越长越难看了?那你想啊,那种头上挂小灯的鱼,在路上一不小心照亮了别的丑鱼儿,双方是不是都要吓一大跳?”她掖在裤子里的白衬衫被扯了出来,松松垮垮地飘在晚风里,加上那头卷曲的黑色长发,更像个女鬼,还无比认真地假设,“哎呀,好久不见,咱们都丑了。”
“哦对了,你不知道吧?鱼不是只有七秒记忆的,它们甚至还有遗传记忆给下一代呢!是不是学到新知识了?我再告诉你一个小妙招,这杀鱼的时候啊……”
好吵,真的好吵。他抱怨着,醒过来的时候还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手像灌了铅一样沉,平时机器一扛就是七八个小时,都从没觉得手臂如此酸痛过。
他其实可以直接把何犀扛起来丢到沙发上的,但他不高兴让那人太-安逸,哪怕自己手酸一阵,对方的背肯定更疼。以前他在埃塞俄比亚中暑,就被袁野泉拖行过,所以他有切身体会。
对他有意思的女人多了去了,仗着自己喝醉让他送回家,而且还得逞了的,这是头一个。说起来还要怪尤风风,喝大了还不忘给她当僚机,先跟那个油腻的店长拍胸脯保证把她送回家,刚走没多远就拉着袁野泉打车跑了说要过二人世界,大概率是在借酒装疯。
他真没想到救人还能救出个额外的麻烦。更何况,那天在飞机上她明明说了有男朋友,对他没兴趣,现在又来这一出,自以为假借报恩的名义请客吃饭很高明,其实心思全写在脸上。
此外,《浪游消亡》的名字是他取的,也是他正式当上摄影指导的第一部片,拍的是全国各地年轻时因为某些大环境原因错过了高考的中年人,对他来说挺特别。她估计又和以前那些人一样,为了套路他特意查资料或者问了尤风风,或者纯粹听到他们拍电影觉得新奇所以想结交,过段时间发现他的工作基本没有收入,可能还会觉得他们可怜想要资助,以顺便博得他的好感。
懒得再提,他起床冲了个凉,塞了几口面包就提起单车下楼赶去工作室,路上他想着新买的滑轨今天应该送到了,也不知道运送途中有没有什么损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