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高尔基的名字,成阙又回过头来,“高尔基不错的。”
“那走吧,车都到楼下了。”成聊笑着走过去,把成阙的夹克拿起来。
成阙喝了口茶,把夹克穿上,抖抖衣领,踩着皮鞋走出来。
外面阳光明媚,门口聚集了不少老人排队,合唱队员穿着镶水钻的紫色丝绒套装,还在大厅里进行最后一次排练。何犀跟在成阙和成聊后面走下楼,完全笑不出来——她外婆去世前几个月,也是老年痴呆症日益严重,到最后已经想不起何犀是她外孙女,但却清楚记得何犀的名字。总是一看着何犀就本能性地喊出“犀犀”,喊完却又歪歪头不知道她是谁。
如果时间倒流,何犀一定哪也不去,天天在这里陪她。
要是外婆还在就好了。
每次想到这里,她就觉得难过,再往下多想,一定止不住眼泪。于是赶紧转移注意力,她理了理束起的头发,加快脚步跟上去。
大厅里回荡着:“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酒,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听着,何犀意识到自己从前只知道第一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后面的歌词,最后两句还挺梦幻。
就在这样梦幻的阿卡贝拉中,她看见了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尤叙穿着黑色T恤和工装裤,高挺的身材非常显眼。他专注地观察着周围的人事物,宽而直的肩膀上架着摄影机,小臂肌肉紧绷着控制机器,稳定又熟练地推着镜头拍摄彩排画面。
她杵在原地,与成聊他们拉开很长的距离,他不得不回过来找她。
“累了?送爷爷上车我们就走。”成聊揽过她的肩膀。
何犀刚想挪开,扛摄影机的人正好侧过身给队伍让路,和肩上的镜头一起与她对上视线。
☆、7-黄金分割线
成聊的反应比何犀快,她还在镜头前发愣的时候,他已经对尤叙举起一只手,试探性地打招呼。
尤叙面露疑惑,像是在思考成聊为什么要对他举手。
成聊箍在何犀背后的手臂带着她一起往尤叙那边走过去,何犀扭头问他:“你干嘛去?”
“打个招呼,以前一起打过球的,上次去机场接你也碰到了,没来得及说上话。你见过的。”
尤叙关了机器,提在手里,看着二人步步逼近,他站直身体,一手插口袋,表情很微妙。
“你是尤叙吧?”成聊微侧着头,语气里带点不确定。
他点了一下头,视线从何犀脸上划过。
“你好,我是成聊,上次打冰球我们见过的,记得吗?”成聊向他伸出手。
尤叙眯眼,然后大概是想到了什么,抽出口袋里的手跟他握了握。
“这是我女朋友何犀,你也见过,算不打不相识吧哈哈。”
何犀脑子里“叮”了一声,对了,还有这茬。
“认不出了也正常,当时她戴着头盔,力气比较大。”他像是在回忆,笑得明朗。
尤叙听了这话,眼睛直勾勾落在何犀脸上,下巴抬起,现出一种确定的神色。
何犀被盯得耳根发热,提醒道:“成聊,我和尤叙吃过饭,在尼泊尔是他和他姐姐救了我。”
成聊惊讶:“原来是这样,就是你在机场告别的那个女孩?”
何犀避开那道视线,点点头。
“那真是很有渊源了……”
话音未落,合唱队开始上车,尤叙说了句:“先走了。”也没等他们回应就大步走了出去。
“成爷爷上车了?”看着大巴启动,何犀从他手臂里移开来。
“对,我们走吧。去我家好吗?”
“我要回家了。”不容置疑的口吻。
成聊在她脸上没找到一丝笑意,渐渐不安起来。
被成聊送到小区门口,她站在路边目送车子离开,然后步行去了锄禾。
下午休息时间,大厅里黑漆漆的,员工都在后面吃饭,陈京竹正在柜台里和会计一起算账。
何犀趴到柜台上,把头发散下来,有气无力地问:“陈京竹,晚上888那个包厢留好了吗?”
他抬头,看着何犀颓丧的表情,答道:“留了,你怎么了?没吃饭啊?”
“没吃饱,给我来碗河粉吧。”
陈京竹跟会计多说了两句,无奈地站起来走进后厨。
没多久,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河粉、一盘豆芽、青柠、小米椒和一杯拉茶就摆在了她面前。
“好香,我来了。”她抓过筷子,闷头大快朵颐。
陈京竹坐在她对面,观察了一阵,突然张口问:“你这是遇到挫折了?”
何犀品味着嘴里鲜香滑嫩的牛肉,“等会儿,吃饭的时候不能叹气,等我吃完再说。”
吃罢,她喝干拉茶,擦擦嘴,深呼吸道:“我得和成聊分手。”
“你终于受不了他了?我上回跟他吃饭就觉得这人没劲,干巴巴的,说的笑话一个也不好笑。”
“也没那么严重,他人挺好的,就是……一方面我跟他在一块儿没什么心动的感觉,另一方面,我好像对另一个人有点意思。”
陈京竹来了兴趣,“谁啊?我认识吗?”
何犀缓缓点头道:“你见过。”
“圆寸男。”陈京竹笑笑,了然于胸。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吃饭,我每次进去你眼睛都在他脸上。”
“这么明显吗?我觉得我挺克制的。”音量降下来,越说越心虚,“连你都看出来了,那……”
“没人不知道。”陈京竹的大眼里露出看热闹的兴奋。
何犀回家换了床单,睡了个漫长的午觉,醒过来收到尤风风他们吃完饭快要离开的消息,赶紧冲去了店里,从后厨拿了几个雪花牛肉礼盒在柜台里等。
尤风风跟一些陌生的男男女女走到门口时,被她叫住,于是告别同学过来和她说话。
“何犀,谢谢你啊,这折打得太大了,欠你个人情,过两天一起喝酒。”
“小事儿,这个肉我尝了,非常好吃,你带点回去,别跟我客气。”她神神秘秘地从桌子下面拎出来,“低调地拿出去,别让陈京竹看见。”
尤风风乐了,“你这是偷拿公粮啊?”
“本来就我们家的,我就是懒得听他教育我。来,快快快。”她传过去,小声催促。
“那你晚上有事吗?要不去我那坐坐吧,晚上他们剪出来片子,我们可以一起看看。”
“什么片子?”
“他在尼泊尔拍的,如何?”
何犀没拒绝,非常果断地被带跑了。
“哇,你们终于装门了。”何犀跟在尤风风后面,走进那扇巨大的推拉木门内。
“再不装不行了,好多东西搬不进来,影响我提高生活质量。”
袁野泉听到动静从楼上走下来,“何犀,你好,今天怎么有空来?”
“我拉过来的,你看,何犀送的雪花牛肉。”尤风风扬了扬手里的肉袋。
“这又是沾了盹儿的光啊,太不好意思了。”
“哎,尤叙人呢?”尤风风环视四周。
袁野泉跟到吧台后面,“回家了啊,前脚刚走。他今天出去工作了,挺累的应该。”
尤风风问:“他开始在外面接活了?”
何犀坐在高脚凳上,耳朵竖起。
“嗯,一起赚自由经费嘛,过两天那个话剧纪录片也要正式开拍了。”
何犀问:“你们很缺经费吗?”
袁野泉忙说:“没有没有,只是短期内的困境,过一阵进账了就好了。”
她忙解释说:“我不是想给你们钱,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如果缺人手的话,我可以来的。搬东西或者美术设计之类的……”
袁野泉细想了一阵,有点为难。
“其实我画画还行的,力气也很大,真的,不给钱也没关系。”何犀边说,边在手机上刷了一阵,反过来递给袁野泉,“这是我的作品,如果你们需要设计海报……”
尤风风也凑过来,跟袁野泉一起盯着屏幕,过了一会儿,渐渐露出惊喜的神色。
“这个画廊很有名,何犀,你的作品这么多都上展了?上回是真的在谦虚啊。”袁野泉指着屏幕,兴致高昂起来。
何犀羞涩一笑,无谓地转着椅子。
“对了,尼泊尔的片子剪好了没啊,给何犀瞧瞧。”尤风风倒了两杯柠檬水,一杯递给何犀。
“好了,我把硬盘拿下来,等等。”袁野泉一步三阶冲上楼。
关掉大灯,屋内陷入黑暗,投影开始运作。
非自然的风,裹挟着尘土翻腾,就像海底的沙石被触底的沉船扬起,动荡中带着奇异的稳定。
游泳池里的池水翻涌,男女老少抱作一团,惊呼着在混乱里寻找平衡。
有人用英文大喊:“天哪!寺庙塌了!”顺着那人的手指望去,黑色的鸟群乌云一般从屋顶上压过,摇晃的镜头中,邮电局边的白色古塔轰然倒地。
几秒黑屏之后,画面变成了墙上的寻人启事、坐在石块上怀抱婴儿眼神空洞的妇女、断垣残壁边彩色的献花,如同被轰炸过的停战区。
直升机螺旋刮起的风中,舱门打开,裹尸袋被源源不断地抬下来,接着一箱箱物资被搬上去,机身摇摇晃晃地复又起飞。河边,火葬的浓烟中妇孺哭泣着,钟声远远传来,一声声敲击人心。
各式制服混杂的救援队从砖石中传出担架,沾满粉尘和鲜血的手臂从一边无力地垂下。襁褓中的婴儿嘶哑啼哭着,从废墟中被捧出,围观的人群发出士气高昂的欢呼。被尘土模糊五官的救援队员被簇拥着抛到空中,又被稳稳接住。当地小孩不知愁地在安置区的帐篷间追逐嬉戏着,云层飘移开,洒下一点阳光。
然后何犀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
事实上,根本不需要费力寻找,她就在最显眼的黄金分割线交汇点上。
她穿着医疗队发放的军绿色外套,脸色因为前夜的发烧有点苍白,正抱着腿坐在完好无损的古建筑旁边,把自己的头绳扯下来,送给了坐在她旁边披头散发的尼泊尔小女孩。女孩背过头,何犀便伸手帮她扎了个辫子。自己的长发散下来,挡住半边脸,在阳光下乌黑明亮。
尤风风看到这里,发现何犀已经入神了,又望向袁野泉,袁野泉只对她摊手。
一直到字幕滚动,何犀都没说话,盘腿坐在蒲团上就像静止了一样。
尤风风感叹道:“难怪那时候找不到他,原来跑了这么多地方。行李全没了,相机包倒是保护得够好。”
袁野泉:“要不怎么说他专业呢?说实话,他抢我饭碗也是早晚的事。”
“何犀?”尤风风拍拍雕像的肩膀。
“啊?”她回过神来。
袁野泉问道:“介不介意自己入画?如果不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剪掉,这段发给你私藏。”
她摇摇头,“没关系,我很荣幸。”
“那就好,我们剪片的时候还担心呢。这段拍得挺美的,调成黑白就有点费里尼的风格了。”
何犀笑笑,心跳特别快,仿佛无意间入了别人的眼睛,路过她也没见过的自己。
“时间不早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谢谢袁导,片子剪得真好。”她起身,把杯子里的水喝完。
尤风风打开灯,突然从茶几边上拎起一把黑色自动伞,有意无意地说:“哟,尤叙的伞忘我们这了嘿,我看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暴雨呢。”
☆、8-逃学的威凤
市区中央的艺术街区很像伦敦东,布满了餐厅、酒吧、书店、咖啡厅、工作室、艺术馆、工艺品店。恰逢周末,很多年轻人在附近聚会、参观,人满为患。何犀找了很久车位,最后才在地下三层没开灯的角落觅得空位。难怪尤叙有车不开,总是骑自行车出行。
她一直觉得尤叙是个喜欢空寂的人,应该会住在类似城郊、湖区的地方,没想到居然住在闹市。想想也是,作为一个捕捉人性细节的摄影师,他的确需要经常深入人群观察,大隐隐于市。
红砖墙小楼,黑色金属楼梯裸在户外。一楼是间披萨店,门口排着长队,她透过玻璃能看见里面暖黄色灯光下人头攒动,店铺中央是个灰色油漆涂抹的大烤炉,店员正举着长木板娴熟地往炉火中推披萨。炭烤奶酪的气味香极了,何犀举起手机拍下那红色霓虹灯招牌,顺手发给陈京竹,决定下次和他一起来品鉴一下,为锄禾的品质添砖加瓦。
何犀手里握着那柄雨伞和雪花牛肉,忐忑地绕过排队的食客走到铁楼梯边,往三楼那个亮着微弱灯光的窗口望了一眼,感觉自己尚需一些勇气,才能以送伞这个牵强的理由上楼敲尤叙的房门。
哦,不用犹豫了,三楼的房门开了,脚步落在楼梯上,发出哐哐的踩踏声。
她往外走了两步,缓缓抬头。尤叙靠在栏杆上点了支烟,火星时明时暗,烟雾飘飞消散,他一只脚露出平台,借着楼房外壁自上而下的冷色灯光,能看出是双高帮的帆布鞋。
何犀觉得自己站在了一条分界线上,左边是外墙白蓝的光,右边是披萨店霓虹灯的火红。深呼吸,她想冲他挥手吸引注意,刚举起雨伞,一个闷青短发的女孩就出现在他旁边。何犀一抬手,两个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在高处齐刷刷地看向她。
她还没准备好,她一定还没准备好,何犀大脑一时宕机,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楼梯口,对尤叙指了指位置,然后转身往来时的巷子三步并做两步有些窘迫地溜了。
“认识?”温非尔看着那个放下东西,扭头就跑的背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