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筵席的角落
糙米饭放凉,混合汤种原料,加入黄油,揉匀发酵,松弛一刻钟,擀成椭圆,三分之一原味,三分之一加芋泥,剩下的加肉桂,卷成条状。烤箱预热180摄氏度,上下火烤二十分钟。
早晨一接到尤风风的邀请电话,何犀就在厨房里忙上忙下,烤了几袋糙米面包,觉得不够多,又拿了几罐自己做的果酱和酸奶,码在编织袋里,像是牧场主进城赶集。本来还准备带上何母泡的杨梅酒,但她一想到那天喝醉酒的事就羞愧难当,出门前摇摆再三最后作罢。还是听大人的话,赶紧戒酒吧。
她按照尤风风发来的定位找路,一路开进了工业区的厂房。三层高度,外面是灰色砖墙,有些许破旧,像零几年家里某个亲戚工作过的工厂,充满年代感。但眼前的场地荒草丛生,人烟罕至,显然已经废弃了其作为生产车间的功能。随便找了个角落停车,何犀绕房一周也没找到入口,反倒是在金属分格的大窗户外看见了跨在梯子上挣扎的尤风风。
她疑惑地凑到窗边,对着窗户缝喊:“风风?”
“哎何犀,你这么快就到了?我还没开始做饭呢。”尤风风闻声垂下手,往下退了一级梯,手里的钻机和钉子无所适从,显然和手的主人不太熟悉。
何犀嘿嘿一笑,仰着脖子问道:“门在哪呢?”
“从这进,门被前一个主人砌上了还没通开。你等等,我把梯子搬开。”她把工具丢在一边,踢开梯子,在窗边让出一条路,“来,手里东西给我。”
尤风风本想把东西放好再来给她搬张椅子,不料何犀把袋子递过去,直接挽起袖子,一把撑着窗台飞身跳进了室内,平稳落地,还拍了拍手里的灰。
她感叹道:“哇塞,何犀,身手矫健啊。我昨天听见你是个画家,还觉得你应该挺文弱的。”
何犀回答说:“小时候静不下心,呆着不动就浑身难受,最喜欢爬树,大概是有多动症,也是后来开始学画画书法才好了点。你这是在忙什么呢?”
“唉别提了,我在网上买的窗帘送到了,叫了半天,楼上那两个人一个也不来装,说要开视频会议走不开。我看着这堆东西太难受了,所以想试试自己装。”
何犀拿起滑轨比对窗框,问道:“你量水平了吗?”
“你还懂这个?没呢,什么叫量水平?”
“这不是得保证滑轨不斜嘛?”何犀无奈一笑,又从桌上的笔筒里拿了只铅笔,麻利爬上了梯子做好标记,“把钻机给我吧。”
尤风风半信半疑:“没事,等会儿他们下来再弄就行了。”
“放心,我的梳妆台都是自己做的,这点活搞得定。”她熟练接过工具,轻轻松松装好了滑轨,“来,帘子和挂钩。”
尤风风圆着嘴,发出绵长的赞赏之呼,然后把灰色麻布窗帘传了上去。几分钟功夫,先前扼杀隐私的窗口分毫不差地被百分之三十透明度的布帘全然遮挡住。她还扯了两下验收成果,安装得十分结实。
“何犀,你有没有考虑开个施工队呢?水管什么的,以后能不能也找你修?”她一下下地鼓掌。
安装工像间谍老电影里刚开完枪的杀手,浮夸地对着钻头吹了口气,笑呵呵地跳下梯子,帮着把地上的垃圾收拾干净。
“今天准备做什么菜?有没有我能帮忙的?”洗干净手,何犀走到切菜的尤风风旁边。
“味增汤,大虾和蔬菜天妇罗,烤鸡肉,寿喜锅。可能没你们店里那么专业,不过我在日本读书的时候,去居酒屋打过工,基本的菜还是做得挺正宗的。哦还有,上回你给的三文鱼,我们还没来得及吃呢,等会儿也烤了。”
“好,那我先去虾线。”
尤风风见她直接开始干活,忙说:“何犀,真不好意思啊,请你来吃饭还麻烦你。”
“没事儿,别放在心上。”
第二次和尤叙同桌吃饭,何犀觉得他的态度比上一回还冷淡,那黑色短袖又衬得脸更加白。即便是尤风风在称赞她装窗帘、烤面包的手艺时,他也没看她一眼。只有那夫妻二人带着她像说相声一样活跃着气氛,餐桌那一角仿佛开了静音。
袁野泉也看不下去了,“盹儿,你是饭桶吗?有客人在呢,说两句啊。”
尤叙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香菇,吐出一句:“马戏团付费表演呢?”
何犀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了尤叙一眼,他像是刚摘了眼镜,鼻梁两侧还有一点压痕,眼睛看起来有些没精神,很缺觉的样子。
“我妈小时候也爱教育我食不言,寝不语,不过她很快就放弃了。”她开开玩笑打圆场,“因为我会说的话越来越多,就跟我爸在饭桌上侃大山,她实在忍不住就开始搭话,久而久之,自己也彻底没了那个习惯。”
尤风风笑说:“那在你会讲话之前,叔叔一定忍得特辛苦。”
“对!”三人自顾自笑,尤叙打了个哈欠,把剩下的饭刮干净,继而彻底停了筷子,虽然出于很低限度的礼貌没有离开餐桌,但姿势已经是在等待一切结束。
袁野泉和尤风风迅速交换了个眼神,问他:“尤叙,你一会儿怎么回去?”
“骑车。”
“你那个车能不能留这儿,我明天要去预访,距离不远,不高兴开车了。”
“那我开你车回家?”
尤风风反对:“不行,我明天要去超市大采购,没车的话东西怎么搬回来?”
尤叙皱起眉头,将桌边的人扫视一圈:“那我不回去了,明天一起去预访吧,我睡会议室。”说罢,起身把碗筷放进水池里,径直走上了楼。
何犀没看那个背影,若无其事地问:“你们住在工作室?”
袁野泉把尤叙的椅子塞好,答:“对,我们俩住楼上,不过有时候工作人员也在这过夜。盹儿一般都回自己家……”
尤风风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尤叙整天日夜颠倒的,醒着的时候意识也不太清醒,别介意。你看,袁野泉整天把他当廉价劳动力使,他也没有一句怨言。那时候他本来都录进省台了,听说这里缺人又缺钱,还是干干脆脆拒了那边,自愿当免费劳工,跟着跑去了穷乡僻壤拍片。他就这臭脾气,慢热,混熟之后就不一样了。”
“对对对,盹儿就是看着凶,人还是很不错的。”袁野泉在一旁帮腔。
何犀知道他们的意思,微笑道:“谢谢你们,我知道他人不坏。不过我不是单身,其他事情就不多想了。”
“明白,大家有缘交上朋友,以后也多多来往。”尤风风给何犀续上汤,满满的都是肉和菜。
告别夫妻二人,何犀驾车离开,过了几个路口等红绿灯时,挂上免提给成聊打了个电话。
“喂,你干嘛呢?”
“我刚吃完饭,又回了办公室。”他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你们什么时候恢复正常上班时间啊?”
“下礼拜吧,周三应该能忙完了。你想我了?”音量压低,语气更柔和。
何犀觉得脚踝很痒,大概是有蚊子进了车里,一摸果然有个包。她一边挠一边说:“还行,上回给你的那箱果汁你喝完了吗?”
“还有两三包吧。”
“那我让陈京竹再订点,直接寄你家。”
“嗯,谢谢你宝贝。”
“少肉麻。对了,你是不是好久没去看爷爷了?”
“我连你都没空见嘛,下礼拜一定去。”
“行,绿灯了,你忙吧。”她挂了电话,踩下油门,突然看见不远处非机动车道上飞驰的身影。
尤叙正背着邮差包,趴在军绿色的公路车把手上,机敏地观察着路上的车辆,逐渐加快速度,像丛林里的野生动物一样,安静地穿梭在夜色里。
看着那深色背影,又想到尤风风此前对他日夜颠倒的评价,不知怎的,何犀脑海里蹦出夜行动物四个字。
何犀没回家,直接去了安辽养老中心,那是个规模不大,但很温馨的私营机构,她外婆生前就住在那里。外婆突然病危时,她因为去山里采风,没赶上见外婆最后一面,一直觉得很遗憾,所以她有空就会去那里做义工。
何犀外婆的床位空出来之后,成聊的爷爷就搬了进去,他退休前是官衔不低的干部,脾气不好易动怒,见什么人都不顺眼。不过成爷爷最爱书法,只要跟他聊起字体,他就喜笑颜开。老人和孩子一样,都很好哄,只要有耐心。何犀跟他写了几回字就变熟了,她不在跟前的时候,他还经常在微信上给她发些自己的作品,云切磋技艺。
梁院长从办公室看见何犀的车停在了楼下,便知道小姑娘又来帮忙了。她一直觉得何犀非常适合护理工作,看着瘦,力气却很大,把行动不便的老人搬上搬下一点气不喘。而且她会说话,有才艺,除了帮忙照顾老人家们的日常起居,还能教他们绘画书法解闷。
何犀和保安一起把买来的几箱牛奶、水果、保健品送到值班室,刚想上楼跟院长打个招呼,院长已经下楼来找她。
梁院长拍拍她肩膀,眼尾漾出笑容:“你这么晚来做什么?老人家大部分都睡了。”
“我知道,就是路过顺便送点东西来,”何犀从包里拿出两本字帖,“这个是给成爷爷的,麻烦您明天转交给他,我就不去打扰了。”
“小何,要不我退休之后你来接任我的位置得了,交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呢。”
何犀乐了:“您别开玩笑了,我哪有那统筹全局的能力?也就是业余打打零工,尽点心意。”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女孩儿晚上一个人在外面还是要注意安全。路上慢点,小心开车。”
“好,院长再见,我下周再来。”何犀笑眯眯地同她挥手,下楼离开。
深夜里,何犀坐在画布前面,提不起兴致。音响连着手机,正随机播放她的收藏列表。《Under pressure》,牙叔的唱腔真迷人,她在心里想着,跟着音乐摇摆了一会儿,还是意兴阑珊,便起身关了音响。
那个夜行动物不该生活在热带雨林,极地更适合他。
☆、5-过期肉桂卷
烟雾缭绕的昏暗房间,墙皮脱落了一大块,红砖露出来像是白布上的补丁。军绿夹克的男人嘴里叼着烟,眼睛合成一条缝,眉毛胡乱扬着,每句话都带着脏。另一人翘着二郎腿,眼看就剩自己手里有牌了,怒气突然上来,把牌砸在桌上,指着对方鼻子骂。屋内好几股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一瞬间被引爆,打牌的、围观的突然打作一团,啤酒瓶、玻璃茶杯摔倒在地,桌上的花生米满天乱飞。最后镜头也像是被卷进去,猛烈摇晃了一阵,最后没了画面。
屏幕再亮起来时,是人对着镜头的诉说,某些冗余的言语构成一种令人置身其中的情境。
“不都用机器了么,”穿发黄衬衫的男人欲言又止,惨然一笑,“咱工人……唉……那点活用不了这么多人。”
“十六岁,跟着我爸进车间……后来一起下岗……”另一个男人牙齿上盖着浓厚烟垢,“以前多风光呢,一日三餐,蔬果肉粮,别人家都羡慕。改了,铁饭碗就没了。”
“那东西太毒,那会儿他肺就不行了,亲戚朋友借个遍,还是没救回来,现在还在还钱。我一天要炸几百根油条,做几百个烧饼,晚上再帮人送外卖。”女人的袖套上泛着油花,角落的桌子上摆着男人的黑白照片,“我寻思呢,过两年还清了,我也能好好活一回。”
一户毛坯房,回声很大,男人戴着安全帽,脸上糊着粉尘:“四十岁退出来,工作不好找,一家人等着养活呢,怎么办?我白天帮人家装修队粉刷,晚上当停车场保安。儿子问我,为啥他不能跟同学一块去补课,我能说什么……那课太贵了,我没钱。”
眼袋比眼睛还大,嘴唇乌青的男人用力睁了睁双目,举着啤酒说:“打针啊天天,那时候,铅毒是没了,健康细胞也没了。夫妻俩一起下岗,死了一个,拿了安置金,就当孩子读书钱了。现在他也大了,我无所谓,今日有酒今日醉。”
背后是来往的车流,中年人手里一片乌黑,周围声音嘈杂,“我开修车摊,还行吧。时代洪流嘛,大家都没办法,我也知道的。早知道还是要读书,我教育我小孩,不好好上学,以后啥也做不了。”
说不清是被哪句话戳中了泪点,还是被这种暧昧不清的真实打动,何犀坐在电视前面一会儿擦眼泪,一会儿擤鼻涕。她已经三天没出门,也不跟人联系,就是把那些片子反反复复地看。
每次她迷上什么东西就会立刻投身其中,直到自己的热情被耗尽。比如,如果她偶然听到一首非常非常喜欢的歌,她一定会单曲循环上百上千遍,一直到短期内都不想再听到为止。
此刻,通过集中大量阅片,她渐渐领悟到纪录片的迷人之处——一部电影的时间,或许只能捕捉到真实世界的局部,但却能通过隐喻和留白,让观众窥见到生活的千头万绪。那些平铺直叙中的弦外之音,不着修饰的毛边质感,太有意思了。
随着黑屏,何犀觉得眼中酸涩,大概是用眼过度,于是关掉电视,把一地纸巾捧起来塞进垃圾桶,喝下一大杯蓝莓汁。刚走进画室准备干点正事,门铃就响了。她打开监视器,看见成聊的脸,突然有种一人世界被入侵的不悦。
成聊外带了韩国料理,穿着那熟悉的蓝色法兰绒衬衫,一进门就把何犀抱住,白色塑料袋里的泡菜五花肉味瞬间飘满了整个门廊。
何犀勉强挤了个笑,从他怀里挪出来,接过袋子让他换鞋。
“怎么了?你心情不好吗?”成聊抬脚脱鞋,看着何犀往里走的背影纳闷。
“没有,就是正准备开始工作。”她把餐盒摆开,倒了两杯大麦茶。
成聊坐到桌边,“最近在画什么?”
“人像。”
“哦,最近店里生意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