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尤叙打好球从冰场更衣室出来,把外套挂在右肩,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一听健怡。
练习时疏忽滑倒,后背被猛敲了一棍,洗完澡发现左侧肩胛骨下方有淤青的趋势。
单手撑着罐头撕开拉环,他边走边喝,另一手随意划着屏幕浏览朋友圈。
看到温非尔发的合影时,他怀疑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又点开大图,更加懵圈。
他听温非尔说过她最近换了路线,不演话剧改拍电影,剧本和班底都挺靠谱。
赖枫微,在影展和餐桌上见过几次,戏拍得不错,人略圆滑,有着他无法理解的穿衣风格——比如照片里这身皮衣皮裤花衬衫。
不过何犀为什么会混入其中?她穿着深色单宁外套和格纹长裤,戴着墨镜,头发好像短了,扎了拳击辫,两颊又有肉了,脸色很好,笑得非常开心,几乎要露出牙龈。
就站在赖枫微旁边,手肘搭在他肩膀上。
看来她兴趣确实广泛,热情依旧充沛。
袁野泉的来电非常具有即时性,但接起电话说话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尤风风。
“尤叙!你看见那张照片了吗?”背景里有小孩口水满溢的哭声。
“……什么照片?”
“刚袁野泉给我看,一导演,你也认识,叫赖什么的,跟何犀好上了?”
末尾的字莫名刺耳,尤叙听着皱了皱眉:“不清楚。”
“你快看看啊!朋友圈里!温非尔发的!”
“没什么可看的。”
说罢生硬地挂了电话,连敷衍的再见都没有。
易拉罐被捏扁,飞碟一样钻进垃圾桶黑洞里。
温非尔夜里刚收工,坐在酒店里疲惫地卸妆。手机震动,弹出消息。
【你最近在拍什么戏?】
【一文艺片。】
【在哪里?发个坐标。】
【剧组签了保密协议的。你有什么事?】
屏幕顶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输了又停,停了又输,反复多次。
【何犀在吗?】
温非尔嗤笑,截了个图发给何犀。
而何犀正在和其他几个工作人员开会讨论次日的拍摄,听到声音瞥了一眼屏幕,点开图片,暗自冷哼了一把,刚拿起来想回复,就被赖枫微点名。
“何犀,开会的时候专心点。”
她在周围几人同情的眼光中迅速发了个红叉过去,然后佯装无事地关了手机。
温非尔看见那个红叉,也不着急回复,按着化妆棉耐心等待眼线化开。
擦拭完全脸,她又细致地卸掉四肢的防晒。
最后点上香薰蜡烛,关了大灯,泡进浴缸里,长舒一口气之后才复又拿起手机。
【M古镇,具体哪里就不说了,不然我会违约,你来了自己找吧。】
☆、30-次等玫瑰色
清过场的植物园像个真实云雾森林,充斥着草木土壤的潮湿味道,清凉水雾在小腿高度蒸腾。
赖枫微在空中拘了一把,问道:“何犀,这低温室是不是很适合拍一些特殊戏份?”
何犀仔细看着假山泉和漂流雾中盛开的寒兰,低声细语,好像提高分贝就会吓到植物:“那还得再清一次场,工作人员也得出去。”
“就这么办。”
人生第一次有机会围观这种玫瑰色戏份的拍摄现场,何犀迅速抢占了前排。
她站在巨大的芭蕉叶下面,透过监视器观察着男主角耸动的背部肌肉,可没多久就感到失望。
怎么看都差点意思。
她见过比这更好看的后颈、宽肩、上臂、肩胛、腰窝,某些时刻就像是身体舒展、飞奔猎食的雪豹,沉郁又暴烈,一度让她欲罢不能。
可惜那位蛰伏的雪豹不太懂人类的语言。
于是何犀顿感兴致索然,拿着喝空的茶杯轻手轻脚地走出了雾室,找了个有光的空地,戴上墨镜,坐在折叠野营椅上撑着伞晒太阳。
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大概是最近太累了,她这样虚睡也能做一场长梦。
绛紫色的夜空,明黄色的射灯,她坐在埃菲尔铁塔下面,抬头看见一只雪豹在上面爬铁架子。
很有社会责任感的第一视角人物突然大喊:“快保护珍稀动物!”然后立刻脱了鞋子跟着往上爬,那叫一个着急,颇有陆依萍在塔桥上找她的刺时那种神神叨叨的孤勇。
这铁塔被灯照得可真烫,她觉得腿被灼烧着,双脚尤其炙热。
雪豹爬得又高又快,渐渐没了影子,甚至可能根本没存在过,她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是成了少年派。
脚下一滑,她在战栗中惊醒,才发现伞已经脱了手,心有余悸,赶紧抓起茶杯喝水压惊。
随即觉得不对——伞不仅脱了手,还被立在了座椅缝隙里,正好能挡住她大半个身体,她之所以在梦里觉得热,是因为腿上盖了件外套,脚又胡乱伸到了小阳伞的阴影外面。
她之前喝完的那杯茶也被续上了。
还在手头这件宽大的牛仔外套上嗅到了一点烟味和熟悉的皂香。
何犀吐了一口气,用两根手指捏起外套,随意放在旁边沃草覆盖的空地上,然后理了理头发,拎起椅子和茶杯回了室内。
收工之后她和温非尔坐一辆车回酒店,依旧不坐副驾驶。
她好奇:“你们拍这类画面会不会觉得尴尬?毕竟是……真实情侣嘛?”最后几个字特意压低了声音。
温非尔裹着薄风衣,无所谓地说:“不是情侣啊,也不会尴尬。”
“哦,懂了。”
“我得像女主一样爱他,所以只要在片场,就尽量保持不出戏。”
“所以你是为了找戏里的感觉才?”
她挑眉:“一半一半吧。”
何犀敬佩地望着她:“那可真是很敬业。”
温非尔笑了笑,云淡风轻:“这部戏要是不行,我爸妈应该要让我回家结婚了。”
何犀心里咯噔一下,苦笑道:“我懂,所以一直躲在外面。”
二人互相耸耸肩,默契地终止了话题,各自望向车窗外。
安静了一会儿,温非尔想起来昨晚的消息,又问:“哦对了,今天你见到尤叙了吗?”
“没有啊。”
“他好像昨晚就开车出发了,巴掌大小的镇子,这么久还没找到我们,真令我失望。”
“他找过来想干嘛?”
“我猜测是因为朋友圈的照片。”
何犀疑惑:“那张照片没什么特别的啊?”
温非尔拿出手机,滑到那张照片,食指戳向何犀的手:“这张你和赖枫微看起来很亲密。”
“所以他是觉得我有了新欢?”
“好像没什么别的可能了。”
何犀细想了一下,确信之后冷笑道:“这人真滑稽。那要是我真跟赖枫微在一块了,他还准备来挖墙脚?早干嘛去了?别人碗里的才香?”
温非尔答:“铁树开花,静观其变。”
手机振动,温非尔看了一眼屏幕,发出轻笑:“他叫我晚上一起吃饭,就在酒店顶楼的餐厅,哎……他找到了?挺沉得住气啊,还先来迂回战术?”
“毕竟整个镇只有这一家勉强够上四星的酒店。”
“那你对他还有没有意思?一会儿打算怎么办?”
何犀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我突然记起来你是他老朋友了,咱们才熟了这么几天,你肯定还是他那一边的。”
温非尔也觉得蛮有道理:“那你别告诉我了,我就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何犀重重点头。
她一回房间就约了赖枫微一起吃晚饭,他不同场合必须穿不同的衣服,所以何犀在电梯门口等了很久才见到人。
“你这西装……不至于吧?又不是什么晚宴?”不过看着还挺精神的。
赖枫微同样对何犀的假日装扮连连咋舌,很不满意:“头一回见你的时候还觉得你挺讲究的,可你现在一天比一天随便,现在穿得就像个阿宅。”
“您堂堂导演,一整天就坐在那一动不动的,我可是要跑前跑后挥汗劳作的,一回来就赶紧冲了个澡,累都累死了,还讲究?”
“这叫派头,体面人都得有。”
“您体面,正经人,行了吧?”
赖枫微摊摊手表示同意,边走边和她商量第二天的服装和布景问题。
到了顶楼,二人并肩穿过排布零散的餐桌群,她远远在柱子边上发现了温非尔和尤叙。
他靠在椅背上,穿着被她丢在地上的那件外套,从她看见他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看着她。
温非尔对他们挥了挥手:“赖导,何犀,坐下一起吃吧?”
赖枫微和尤叙点头打了个招呼,刚想抽椅子坐下,何犀按住那方椅背,直视着尤叙的眼睛,淡漠道:“可我不太想和陌生人一起吃饭。”
赖枫微笑解释:“这位是尤叙,也是摄影兼导演,大家都是同业,聊聊就认识了,”又对尤叙说,“这是何犀,我们组的美术。”
他又想继续拉椅子,手下的木头却纹丝不动,顺着手往上看,何犀神情平静,手上的力气却丝毫不减。于是他开始觉察到眼前的微妙气氛,改口说:“那咱们还是下回再聚。”
何犀看着尤叙皱眉眯眼,又不知道该怎么扭转的窘迫模样,心情大好。
她拖着赖枫微走到了距离柱子不近不远的位置,远到两桌互相听不见对方谈话的内容,近到近视眼也能看见另一桌人的动作。
一坐下赖枫微就开始饶有兴味地询问:“认识?旧情人?”
何犀也无意隐瞒:“对。”
“看来是分得很难看啊。”
“那倒也没有。”
“我虽然跟他不熟,但也听过不少传闻。他……风流滥-交?”
何犀皱眉:“不!”
“出轨成性?”
“没有!”
“爱好玩弄少女感情?”
“哪有!”
赖枫微拨弄了一下手上的戒指,打量着她的表情,似乎是在判断其所言真实性。
何犀喝了口水,莫名想笑:“看来他风评真的很差。”
“如果这些都不是真的,为什么会广为流传呢?”
她思忖了一番,犹豫道:“大概因为他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惯于拒绝他人,且方式太不委婉,所以无形中树敌,谣言于其间滋生,但他又……不屑于解释。”音量越来越低,像脑内推演。
不知怎的,何犀此时突然记不清她把尤叙列入黑名单的原因了。
复盘一下——他替她做主,认为她和他的人生规划有矛盾,所以单方面切断了关系,然后转头就和另一个低龄女孩一起搞事业。而且在她主动出现之前,他显然根本没有修复关系的打算。转折是他们睡了一觉,那之后他就开始狂刷存在感,像个幽灵一样出没在她身边,做了一些莫名其妙但很耗费时间的事,人却不显形。
现在他发现她另觅新欢的苗头,不仅继续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还直接现身了?
赖枫微看着何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猜测她应该是正在进行一场非常激烈的思想斗争。
“何犀?你有什么有意思的故事?好的次的都说来听听,正好这剧本还没攒清楚呢。”
她仿佛开化了,眼睛突然炯炯有神地盯着赖枫微,吓得他后背掠过一阵凉意。
“赖导,你肩膀上有个脏东西,我来帮你拿掉,不是要打你,也不是对你有意思,你千万别躲哦。”
他僵直着脖子,不可置信地瞪住她,眼看她翘着兰花指在他右肩上揪了一把,又轻拍两下。
温非尔一看见这波操作,就自然地捂上嘴憋笑,暗叹何犀演技之差。
这能骗得了谁?太刻意了吧。
然后她转过头,看见旁边的尤叙,才明白过来,再烂的戏码都一样会有人真情实感。
他挽着手臂坐在那里,视线静止,嘴唇紧抿成线,后槽牙咬合,呼吸幅度降到最低,就像隐在某幢无法定位的大楼窗口,架起枪支瞄准目标的狙击手。
☆、31-朝虚空叮嘱
晚饭结束,何犀挟持着赖枫微从餐厅另一边离开,其实只是虚挽着他的胳膊,但从尤叙的角度看,他们的动作非常暧昧亲密。
温非尔整顿饭只吃了一颗小番茄,此刻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盘子里的冰草,问:“你不跟过去啊?”
尤叙垂眼,似乎是在考虑,反问道:“他们在一起了吗?”
“我不清楚,但是赖枫微去哪都带着何犀。”
“他们怎么认识的?”
“校友吧,他好像关注何犀的作品很久,还花钱买了她的画。”
尤叙暗想,这样或许也好。何犀好不容易才恢复身心,现在又有了志同道合的伴侣,对方欣赏她的艺术,也能为她提供舒适安逸的工作机会,她看起来还挺开心的。赖枫微和自己不一样,他不需要以身涉险,不会突然离开,各方面条件也不差。
不过还是得问问袁野泉他人格如何。
尤叙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找过来,可能就只是想确认一下她过得不错。
顺便好好道个歉,也道个别。
“她住在哪一间?”
温非尔带着笑意:“你说何犀还是说赖枫微?”
尤叙微微皱眉:“他们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那我就不清楚了,他们俩就隔了一间,3402和3404,去吧。”
何犀以讨论工作为名挤进了赖枫微的房间,手机计时36分钟,然后坐在沙发上翻看第二天的分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