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双闪灯节奏很快地映着尤叙的脸,他的嘴抿成一条线,脸部肌肉紧绷着,眼里有亮光。
“对不起,我刚才就该发现。”
见她肩膀微微上下浮动着,他对她张开手,没敢离得太近,给她留了点空间:“下来吧,先坐后面,我们现在就回去。”
何犀大脑一片空白,暂时想不出什么借口,只朝着他发愣。
她没法否认自己从那之后就不敢坐副驾驶座。
她也没法否认,出了那次车祸之后,她确实动了一点回家的念头。
尤叙缓缓靠近,揽着她的腰把人带出来,感觉到环在脖子上的手臂力量变大,声音就在耳边。
“不用回去,我饿了,你最好准备了吃的。”
工作日的湖边露营地,人烟稀少,零星有几辆房车亮着灯,袅袅升起的白烟夹带着食物和炭火的香味。
何犀陷在折叠野营椅的布料里,一边吸着哈密瓜牛奶,一边看尤叙忙上忙下地组装那顶银灰和亮橙色相间的巨型帐篷,并无帮忙的想法。
她转头望向打开的后车门,盯着那套堆放整齐的野炊炉具和蓝色保温箱,饿的简直想吐。
不过这会儿她恢复了精神,嘴里有无数的话不吐不快。
“你带着一个非单身女性跑到野外来露营合适吗尤叙?”
“你难道没想过这事儿传出去你那几千个粉丝会怎么想?”
“傅一穗知道你跑到这儿来了吗?”
“你现在这么闲?不用搞事业了?”
“你这要装到什么时候……能不能先做饭?”
尤叙闷头干活,完全不理会她制造的的噪音污染,帐篷终于成形,四角稳定地打在地里。
她无所事事地晃着脚,随口说:“我可是饿了,搞不好随时会低血糖。”
他闻言回头打量何犀一眼,她煞有其事地扶着额头,于是他摘了工作手套,起身走向车尾。
小臂上隐约凸起青筋,他手脚很快地支起桌板,点上炉灶,搬来那箱看起来非常沉重的食材。
砧板、菜刀、汤锅、平底锅、烤肉架、各类调料、鸡猪牛肉、杂菌蔬菜、粉面线糕一应俱全。
只不过都是原材料,而且直接摆在了何犀面前。
她不可置信地张开嘴:“你不是吧?我还得自己动手?”
他另外拖了一把椅子坐到桌子对面,舒服地坐下,一副“现在轮到你了”的架势。
何犀深深叹了一口气,戴上手套,又抬头,声色俱厉:“切菜。”
“可以。”尤叙嘴角微微上扬,撑着膝盖又站起来,绕到她旁边接过菜刀。
黄焖鸡,烤五花,醋溜白菜,红烧牛肉面。
吃完饭,何犀在车上翻找饮料,居然在车后发现了她那天买的洗漱用品和毛巾内衣,还有他的几件T恤。
她幽幽问道:“晚上不回去?”
尤叙正蹲在地上的水龙头边洗碗,正经严肃答:“想回去就回去。”
她拎起那包衣服,直截了当:“浴室在哪?”
他指了指远处的一座房子。
何犀挽起头发,换了拖鞋,干脆地往那个方向走去。
大概算是挺高档的露营地,浴室还挺豪华,全是单独的封闭隔间,设施齐全,干净明亮。
天花板上装了通风扇,墙顶没有可窥探的窗口。
她慢慢悠悠地洗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之后还坐在更衣室里刷了阵手机,跟其他客人聊了会儿天,过了一个多钟头才出去。
走出门,湖风拂面,空气里是植被的清香。
尤叙头发湿漉漉地坐在浴室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两瓶冰镇饮料,像是在等她。
☆、39-几近滑铁卢
树影婆娑,奶黄和粉白色的灯串拉在树杈间,湖风扫动着叶片,飒飒作响,远处有人在唱歌,琴弦铮铮。
时隔多年,他们又一起散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拖鞋步经碎石路,何犀回味着嘴里饮料的柠檬味,问:“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尤叙熟练地带着路,碎发在风里轻晃:“我不想见人的时候,一般都在这儿。”
“你见人和不见人的时候有什么大区别吗?无视和隐身不就是你的特长?”
“……”
“你最近怎么这么闲?触碰底线被封杀?名利双收膨胀了?”
他喝了口柠檬汁,笑道:“……何犀,你喋喋不休的内容,很好玩儿。”
何犀观察着他的表情,暗忖这话是褒是贬。
尤叙侧头看了她一眼,又说:“我从小就觉得,世上的东西都没什么意思,情绪转瞬即逝,人生本质就是无聊。高中开始喜欢拍片子,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专注观察别的人事物,可以短暂跳脱自己的无聊生活,简单说就是为了消磨时间。”
“真正踏入这一行之前,我大学也不怎么去上课,自己看书看得快走火入魔,整天思考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没有意义又为什么要活着。不过我很快发现这问题没有答案,一直去想反而会让无聊的人生更加没劲。”
何犀评论道:“对啊,人生本质就是无聊,但既然活都活了,就得给自己找点乐子,才算不虚此行。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后来发现有很多自杀先例就是因为想不穿这个事儿,又把自己困在里面,所以才觉得人生没活头。得亏你悬崖勒马,不然现在应该不会在这里。”
尤叙扬着眉毛,没有否认:“确实有那个趋势。刚开始拍纪录片的时候,我拍的基本都是动物,因为当时在我看来,人最没劲,做事都是出于俗世生活堆砌的目的,比如财产、名望、权力、肉-欲,这些东西不自然。不过随着年龄增长,我又觉得观察人类很有意思,哪怕观察自己也是一样。”
何犀接嘴道:“比如,‘男子气概’、‘女人味’一类可笑词汇,都是人创造出来拘束自己、评价他人,一面批判、一面又乐在其中的东西。这些标准本身,以及人们对待这些标准的态度,都非常有趣味性。”
“没错。其实遇到你之前,我的心态非常消极,除了拍摄没什么念想,家庭、情爱、名利,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纯粹的奋斗目标和为之制定的简要步骤,确实可以让生活变得简单高效,我也很满意那样的步伐节奏。”
何犀冷笑了一下:“你遇到我之后明明也还是坚定不移地做自己啊。”
“虽然不知道你以前喜欢我哪一点,但估计……如果我不做自己,你应该也会对我失去兴趣。”
听到这里,何犀脑中骤然闪过赖枫微说的那句“段位高啊,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只是看中你的皮相肉身呢?”
“如果这样能让你留在我身边,那也无所谓。不过我没那么浅显,所以……以己度人罢了。”
何犀暗想:这人要么不说话,一旦开了话匣,又丧又蔫坏的本质就渐渐开始显露。他这么一说,要是她否认,就默认了自己浅显,同时还把他给捧高了。早年间他好像不这样,所以一直给她留有一种淳朴老实的印象,现在想来,莫非都是维护自己清高人设的伪装?
对啊……他出国前突然出现说的那一番话,可不就是处处给自己留了余地么?
若再阴谋论一点,他莫不会真如赖枫微所言,因为一早就知道她每段感情都处的短,真要是环境恶劣或者两地分居久了,她很可能半路脱逃,所以一直耗到现在他自己有点功成名就、各方面都有了余裕才回头来一鼓作气攻略她?
她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立即伸手扭过他的下巴,正面质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是不是早有预谋?说。”
身高差距略大,她过度估算了距离,手按得稍高,他垂眼看她,开口准备说话,下嘴唇就蹭过她的虎口,吐息之间,手心有些痒。
“我不喜欢太草率地下决定,每一次你行动之前,我都会自己权衡,只不过你动作太快,我偶尔会失去思考的空间。决定和你交往的时候是这样,之后再遇到也是一样。这一次,如果赖枫微真的足够可靠的话,我应该也不会强行介入。”
哦对了,何犀想起来她还有这桩筹码。
于是她缩回手,咬咬牙诋毁了一把自己:“不好意思,我就是个浅显的人,而且赖枫微就是那么可靠,他去哪都带着我,什么事都跟我商量,跟你不一样。你应该注意到了,我并没有恢复与你的正常通信,这也就表示,我没有准备和你有过多的联络,这种关系……你懂的吧?”
他眯了眯眼,突然靠近,目光凛然,语气却沙哑暧昧:“我说了,如果这样能让你留在我身边,我无所谓。”
嗅着那皂香和柠檬味,何犀没想到自己活了这么些年,还会有心挑漏拍的情况出现,可能是心律不调,需要择日去做个大体检。
他们几乎是一路亲回了帐篷。
她半途觉得脚面上有青蛙飞过,吓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手半揽着肩,腿根被扶住,居然就那么被接在半空。
帐篷底下都是青草,虽然加垫了几层地席,她落下去时也能感觉到那种松软质地。
湖区晚上明明很凉快,到最后却也跟没洗澡差不多。
人就是这样的啦,明知道物质、外表皆是虚妄,还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持,没准世俗也算一种本能诉求。
装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得保持气息平缓,眼珠子不能乱转,口水不能乱咽,嘴唇的松紧度也不能随意变动。
总之很考验耐力,和木头人游戏一个原理。
何犀已经装了十来分钟,她觉得背上某一处,最初只是些微的痒,后来变得奇痒无比,现在开始痒到麻木,仿佛失去了一部分感官。
这种无聊的恶作剧,也不知道是在玩尤叙,还是在玩自己。
她终于还是睁开了眼,朝那张对着她许久的白脸喃喃道:“我是显示屏吗?”
他嗤笑,撑在掌心的头向后晃了晃:“多好玩儿,你明知道会被发现,还是装了这么久。”
何犀撑着胳膊坐起来,背对着他迅速套上T恤,道:“那又怎样,我乐在其中就行了。”
“你开心当然好了。”
“现在几点?”
他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两点半。”
她也不回头,一门心思把衣服全穿好,抬手拉开帐篷拉链。
听到他在问:“去哪儿?”
她穿好鞋走到外面,透过布料缝隙对他挥舞了一下车钥匙,狡黠一笑。
“回家。”
紧接着何犀一个二十米冲刺跑上了驾驶座,在尤叙穿好衣服追过来之前,她踩下油门扬长而去,车灯在黑暗夜色中撞开一条路。
他掀开门帘走出来时,只能远远看见车屁股的红灯在漆黑的树林里一闪一烁。
活着活着遇到这种事,除了哑然失笑好像也没别的选择。
何犀一边开车,一边拨通赖枫微的电话,打开外放:“吓死我了赖导,我刚才差点就反水了。”
赖枫微也没在睡觉,背景里有他常听的交响乐声,悠闲道:“你们又背着我私会去了?”
“不开玩笑,我现在同意你说他段位高的话了,之前是我错看了他,我的计划再不升级就要遭遇滑铁卢了!”
他仰天长笑:“迷途知返,朽木可雕。”
袁野泉早晨被孩子哭声吵醒,夹缝中看了一眼手机,发现了尤叙六点多发来的短信。
【我在露营公园,东西挺多,麻烦开车来接。】
还配了张帐篷和一系列野营用品的图。
【什么情况?你这么多东西怎么运过去的?】
【找点刺激,反被算计。】
袁野泉琢磨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搞懂这话的意思。
“风风,盹儿让我去接他,现在还在等着呢,我得出门一趟。”
尤风风憔悴地喂着奶,头发扎成一股麻花,黑眼圈浓重:“你整天就想着往外跑。”
“这……保姆马上来了,我开车跑一趟露营公园,马上就回来。”
她下沉着嘴角,不再说话。
“有事儿给我打电话,我尽快。”他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抓起车钥匙出门。
尤风风抱着怀里的那个坐到哺乳椅上,不一会儿又听到另一个在护栏床里哭泣。
露营公园,她好久没去了,其实即便是有孩子之前,她也没和袁野泉去过几次。
她拍着孩子发了会儿呆,通过电视的黑色屏幕看见自己松垮的衣服和凌乱的头发。
在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她忽然扑簌挂下眼泪,源源不断,连成了串。
保姆进门的时候吓得不轻,家里一个成年人类和两个人类幼崽纷纷嚎啕大哭,像是在参加家庭高音大会。
☆、40-信息素作祟
何犀把车钥匙还到了谶思录工作室前台,又去附近糖水铺吃了早点,才回到赖枫微工作室。
一如既往的,满地梦中人。
她一个个睡袋看过来,就像在认领战地失踪士兵,最后在棕竹盆栽边的地毯上找到了赖枫微,调开了他的头部松紧绳,她对着那头卷发问道:“赖导,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机?要不要去外地取景?能不能赶紧启程?”
赖枫微在梦里回答道:“快了……我保证……”
“快起来吧,时间不等人,咱们那个无效的会议得继续开啊。”
“等投资方来了再说,几点了?”
“六点。”
“滚开。”
何犀无声地笑了一串,随手扯过一条毛毯裹住自己,找到合适的姿势陷进单人沙发。
这天的会议要讨论摄影组名单。
资方不想用赖枫微惯用的团队,觉得他们风格太单一,达不到预期的效果,代表人员还准备了招标会一般的幻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