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枫微不悦地挽着胳膊靠在椅背上,看着大屏幕上源源不断地切放着摄影履历和代表作品,最后终于忍不住说:“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既然是为了提高作品质量才不用我们之前的摄影团队,那至少也找比他们更好的吧?你们准备的这些不都是和你们公司有关系的吗?就那个什么新人培养计划,是不是?”
为首穿西装的中年男代表道:“我们筛选新人标准并不低,这些作品的质量不也是有目共睹的吗?在预算范围之内,赖导还能找到其他摄影?”
“我觉得我之前合作的摄影组就很不错,不需要另外找。”
“我们这边的意思还是希望这个项目能有些创新突破。”
赖枫微喝了口水,眼睛瞥向何犀想觅得一点支持,发现她正在平板上认真地画着四格漫画。
真够隔岸观火的,他暗想,看着她集中时惯性皱起的眉,他又突然有了思路,道:“所以如果我能找到水平更高的摄影指导,就按照我说的办?”
对方并不觉得他能做到,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当然尊重导演的意见,前提是足够有说服力。”
赖枫微观察着何犀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不知道在座诸位知不知道有位纪录片导演叫做尤叙呢?他原本就是做摄影的,非常优秀。”
何犀的触控笔在空白处拉出了一道杠,猛地抬头望向他。
西装代表扯了扯领带微笑说:“当然知道了,业内顶级。不过这可操作性太低了,按照他现在的地位和路线,不太可能来做中低成本剧情片的摄影指导吧?”
赖枫微无视何犀的冷眼,自顾自拿出手机连上蓝牙,在屏幕上开播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个片段。
震后尼泊尔,断垣残壁中,她坐在那晒太阳。
几秒之间,桌边的十几双眼睛都落到何犀身上。
她不去理会那些目光,面无表情地用眼神警告着赖枫微。
他用手指了指何犀,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美术和尤导正好挺熟悉的,前几天才刚一起吃过饭,或许可以说服他。”
对方代表本日首次露出了赞同的神情:“如果能请到他,质量有保障,话题度也上来了,其他候选就不必再考虑。”
何犀咬着牙说:“赖导,这不太合适吧?”
“试试看嘛,先看看他意下如何。”
等会议室人散得只剩他们两个,何犀才明确道:“我不会去跟他说的,你要和他合作就工作室官方出面。”
赖枫微双手搁在桌面上,一脸无赖:“其实按照现在的情况,我们跟他说不就是你跟他说吗?你想啊,他收到我们发的邀请,又知道你是我们工作室的,是不是会多考虑一层呢?”
“我要辞职,即时生效。”她退开椅子,严肃至极,一路到了天台上,趴在边缘生闷气。
她还没想好和尤叙的关系该如何往下推进,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走到哪一步。
如果赖枫微的合作提议尤叙真的同意了,他们的关系就变得不纯粹,她会觉得自己欠下了一个人情,那以后再想有什么疯狂-操作就很不硬气。
然而,联想到他对自己纪录片事业的执着追求和一直以来对非真实作品有些不屑的淡漠态度,何犀估计他不会同意。现在赖枫微在那么多人面前替她夸下海口,到时候吃了闭门羹,即便不是她亲自出面去说的,她也糗大发了。
想到那个画面她就没忍住仰天长叹,甚至随之发出一声哀嚎。
发泄得差不多了,她昂起的头颅才放下。
下面的空地上停着袁野泉的车,后备箱打开,车主正在搬折叠桌。
边上高高壮壮的白色人影被那声惨叫吸引了注意,手遮着太阳,抬头和她隔空对上视线。
何犀差点一口气厥过去,骤然觉得无处可躲,赶紧冲下楼去拿包。
她还特意没坐电梯,准备悄无声息地撤退,回家躲一阵也不是不可以,这活她大不了不干了。
走到一半赖枫微给她打来电话。
“何犀,你在哪儿?”
“我想静静。”
他本来想说那个古早的人名笑话,但听到她语气不大好 ,还是换了说辞:“这事儿没那么严重,我出面去邀请,不会提你的名字的,谈不拢就算了。”
“你都在那么多人面前把我跟他联系到一块儿去了,要是被拒了我还怎么混啊,没脸见人。”
“这不是还没被拒嘛……”
“他答不答应都不关我的事儿,我不玩了,再见了您。”
“别啊,我们会有办法的……”
何犀伸手拉开最后一扇门,低头看着屏幕准备挂断电话,因为动作太快,毫无心理准备地就闷头撞进一睹人体墙面里。
冲击太强,她眼冒金星。
门又落回框中,她借着上一层楼梯平台窗户洒进来的光,认出尤叙正站在面前揉着胸口。
“你跑这么快上哪去?”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往尤叙胳膊边上伸手,企图抓住门把手。
门直接被按住,他挡在何犀身前,有些不悦:“好好说话成吗?”
“不乐意听就别听,让我出去。”
“何犀,”他语气变得严肃,“好几次了,你头也不回就走。”
她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笑:“多干脆啊,这不都跟你学的吗?”
“你想玩到什么时候?”
“你觉得烦了?那就现在结束好了,我无所谓。”
尤叙皱了皱眉,沉着道:“压根没开始,怎么算结束?你跟赖枫微结束了吗?”
“我一个都不想要了行吗?”
“有些事儿不是你说开始就开始,说结束就能结束的。”
“怎么,你还准备像成聊一样纠缠不清?”
尤叙笑道:“他太不了解你了,不知道那样只会起反作用。”
“说的好像你多了解我一样。”
他缓缓靠近,迫使她换了方向。
高大的影子将她全然盖住,就像黑浪在夜深人静时翻涌上浅滩。
“何犀,我比你想像的更了解你。”
满不在乎,就像在说一个无需赘言的事实。
何犀满鼻子都是他身上那种清爽的味道,顷刻之间,杂念纷至沓来,思路混乱交叉,她陡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空窗了好几年,已经破了纪录。
她提醒自己,这一定是信息素的错。
赖枫微在未挂断的手机那头偷听了好一会儿,正觉得这段对话挺有戏剧色彩可以据为己用,忽然听见衣物窸窣的声音和缓慢、持续的喘气。
立时起了鸡皮疙瘩,他匆忙挂断,暗喜合作在望。
亲到一半,尤叙感觉到那只手依旧和从前一样肆无忌惮地伸进他T恤里,没有章法,乱摸一气。
几层楼外远远传来脚步声,他迅速扣住她的手腕。
分开的一瞬间,何犀回过神来,也听见了楼上的动静,眼疾手快地拉开门就往外跑。
正好遇上吃完中饭折返,正在等电梯的西装代表团。
为首的代表刚想跟何犀打招呼,注意力又迅速被后面紧跟着出来的人吸引。
“这位就是尤导吧?”他从迅速从西装里抽出名片递过来,“我以前在电影节上遇到过您,尤导可能没什么印象。”
何犀扭头看了一眼尤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那张扑克脸,只微微颔首接过了名片,似乎连敷衍应答的打算都没有。
那对红得快滴血的耳朵还没来得及褪色,像是做了后期特效。
幸亏她今天只涂了变色唇膏。
对方继续没话找话,殷勤无限:“尤导刚从工作室下来?这是已经谈妥了?”
何犀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心虚地偷看尤叙的反应。
尤叙垂眼看她,平静地把问题抛过来:“谈妥了吗?”
她咧嘴笑笑:“尤导只是来了解一下,他工作安排得很满,后续的事情还需要洽谈,暂时还没有定。”
“总之我们是很希望能参与合作的,希望尤导能积极考虑。”
何犀略微担心尤叙会说些嘲讽之言,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遂立即切断了话题,边道别,边示意尤叙离开。
走出楼十来米,她才松了口气,听见尤叙轻笑:“你是我经纪人吗?”
“哟,你还有经纪人呢?傅一穗吗?跟着你出生入死那么久呢。”
“有段时间是这样,不过那是工作室分派的工作,跟我没关系。”
如果何犀眼睛里有暗器,他应当已经万箭穿心。
尤叙看见她这样的反应,嘴角的弧度拉得更大:“什么事儿?”
“先说好了,这事跟我没关系,工作室会联系你,你答应不答应都行。”
“你希望我答应么?”
“你不先问问是什么事儿?”
“无所谓。”
☆、41-鳗鱼亲子丼
相比起尤叙做独立纪录片的时期,如今他的工作异常忙碌,这一点何犀也意识到了。
摄影指导要管机器组、灯光组、重型移动机械组,还要负责和其他各个组沟通,地位非常重要,组内人手众多,工作也很繁杂,即便是在制作前期。
仅就拍摄风格的设计制定,他就和赖枫微开了好几天会议。赖枫微有些许的独断,何犀记得以前的那几个摄影指导最后敲定风格都是靠吵架完成的,那些血雨腥风的场合她一般都积极在场,前排围观。
这次倒是出奇的和平。
赖枫微以前向来都是一个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如今自己觉得没问题了,还要递给尤叙一个质询的眼神。何犀观察着二人的互动,渐渐觉得他们经过这数十天的磨合,关系似乎有了质的飞升。
顺带一提,傅一穗也在尤叙带进来的摄影团队里,此刻就和尤叙、赖枫微一起站在影调计划展板前面,特别认真地做着笔记。据说她焦点员和跟机员的工作都做得非常优秀,测距、管理素材、现场调色、统筹设备都能做,想必是个耐心又细致的人,专业技能高,还跟着尤叙积攒了很多实务经验。
何犀在会议室另一头和美术组同事商量置景的事,耳朵被动地接收到展板那边的对话内容。
尤叙半坐在会议桌边,问赖枫微:“机位图和灯光图我们组会出,经费够找人画故事板吗?”
“不够,但是我们有何犀。以前都是她画的,效果特别好。”
何犀想,效果当然好了,他们只会说“我就要这样这样的效果”,而且想法还不断产生变化,布置完任务就什么也不管,虽然她对参与创作的过程其实也乐在其中,但为了达到那些刁钻的要求,她压根没时间睡觉。剧组经费严重不足的后果,就是老实人的剩余价值被疯狂榨取。
余光瞥见尤叙望了过来,她依旧没转头,听见他说:“这样她工作量不会太大了吗?”
她听见了他们的窃窃私语,但她假装没听见。
“如果经费不够,我认识一些国外的制片,或许可以拉到投资,到时另找人画吧。”
听到这里,何犀突然举起了手道:“拉到投资,然后找我画成吗?麻烦按比例增加我的薪酬。”
赖枫微笑着对她说:“何犀,你一直听着呢?前面都假装听不见,嗅到了钱味才有反应?”
“那不然呢?你不能仗着我有义气就拿我当免费劳动力啊,多劳多得明白吗?”
“我们俩这关系,还需要计较那些吗?我平时请你吃的饭都虚掷了?”
何犀插在头发里的手举起来,对他比了个倒大拇指。突然想起来刚才那句不该用“我有义气”,应该改成“我对你有感情”,那才逻辑通顺。
带着一丝悔意,她瞟了眼尤叙,发现他已经抽离出刚才那场对话,背对着她,和傅一穗对着影调计划讨论。
她淡然收回目光,拿起面前的印花马克杯喝了一口,酿造的香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回头问勤务道:“今天中午吃什么?”
暂时休会吃饭,傅一穗跟在尤叙后面往会议室大门走,见尤叙路过刚才何犀坐的座位时,视线在那个杯子上停了几秒。
傅一穗也跟着看了一眼,白色杯壁上画着一老一少两个动画人物,老的穿着白大褂,小的穿着黄T恤,杯沿上重叠着红色口红印,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她没忍住好奇,又走近一点,发现里面装的是石榴红色液体,闻来大约是葡萄酒。
从她踏入这个工作室的第一步开始,她就觉得这里非常诡异——早上七点,睡袋滚了满地,明式装修的空间里弥漫着一种檀木扩香都盖不住的低迷气味。
淋浴房经常有人进出,更衣室使用频率极高,有些人几乎是直接定居在此。每个人眼睛下面都挂着浓重的黑眼圈,茶水间里的咖啡豆消耗得异常快,没过多久就要补给。冰箱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冷藏酒柜,酒瓶子塞得满满当当,也时不时就有人去填充。
她暗忖:拍文艺片的都活得这么醉生梦死吗?答案显示是肯定的,可能因为她习惯了尤叙自律、精简又清醒的工作模式,故而对此不大适应。
何犀拿了份亲子丼搬回办公室自己吃,在走廊正好和尤叙擦肩而过,没对视也没说话。
敲定合作之后,她就和尤叙说好在工作室里装不认识,明面上对他摆出来的理由是不希望工作和私事混杂,那样会让同事不自在,心里实际则是为了避免和赖枫微的关系被尤叙识破。反正按照尤叙的性格,他也不可能和工作室的人讨论八卦,只要其他人没察觉她和尤叙的关系,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
不过也无所谓了,最近工作太忙,她没时间和精力过多地考虑这些事,而且这次的戏她很喜欢,格局简单得就像学生习作,但剧本内容挺有意思:
晚上十二点,廉价餐厅里有三桌客人,分别是一对中年夫妻、过气女歌手、尾随歌手的两个混混。
这对夫妻一直以违法犯罪为生,传销、赌博、诈骗是他们的强项,饭席之间他们看似耳鬓厮磨,实为讨论如何从女歌手身上获利。二人貌合神离,各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捞完这一笔,丈夫打算去按摩店找小姐,妻子预备卷了钱独自远走去寻找初恋。这对不富裕、貌合神离的夫妻,莫名让何犀想到毕加索一幅名叫《节俭的一餐》的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