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分钟前还闲寂至极的房间里,突然像打开了一档人性分析电台节目,主持人滔滔不绝。
尤叙回想起下午她一言不发打车离开的潇洒模样,还有她带着食物照常回归,下午在办公大厅里愉悦讨论工作,迎面遇到他也冷漠非凡的表情。
他知道何犀如今不会和从前一样,因为他的突然放手劳心劳神,反而能从容面对,置若罔闻。
所以一刻钟前何犀鬼鬼祟祟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挺惊讶,但又习惯性被动接受。
她总是比他先一步。
尤叙没否认何犀的判断,放下剧本喝了口可乐,缓缓道:“何犀,我不是个积极的人,就算一时做出行为模式的调整,也没法真的扭转悲观的生活态度。”
“我知道啊。”
“……你听了尤风风和袁野泉的矛盾什么感觉?”
“我本来就觉得人没必要结婚。”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你父母的相处模式似乎很正面。”
“他们是很好啊,所以我觉得他们就算没有结婚,也能过得和现在一样好。”
尤叙不明显地扬了扬眉毛,没吭声。
“你以前的学校有那种巨大无比的阶梯教室吗?我们学校那种教室的桌洞上壁,总是有很多硬邦邦的口香糖干尸,不去摸一般就不会发现,但有时候蹲下去捡笔,不经意间就会看到。”
他听出了这话的隐喻,又听见何犀紧接着问:“尤叙,你的口香糖干尸是什么?”
温郁苹风倏忽间轻泛,他绰绰感到一盏微芒在雾中亮起。
然而就像他一贯的作风,他第一反应依旧是佯装迟钝,只说:“我不去上课,所以不清楚。”
何犀抬起下巴怫然盯着他的侧脸,深吸一口气:“不说算了,我还懒得听呢。”
尤叙不置可否,把注意力转移到电脑屏幕上,手指在触控板上灵活滑动,嘴上说:“你还不回去吗?”
何犀不为所动,继续说:“今天赖枫微问我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尤叙浏览着机器目录,反问道:“你们不早就在一起了吗?”
“你别装不知道了,之前是假的,你没看出来吗?”
代替评论,他无语地轻笑一声。
“不过这次是真的,他让我考虑考虑。”
见他没什么反应,何犀严肃地分析道:“其实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我跟他一起特别放松,这些年也确实算是知根知底……虽然说二十多岁的我喜欢追求刺激,但如今时移世易,我也身心俱疲,是该顺应心境换一种清闲恬夷的生活志向了。”
滑动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空调的嗡鸣被二人间的短暂沉默放大。
“就这么决定了,我也不能枉费人家长久以来的迁就。”
“你呢,也不该那么冷漠,傅一穗挺好的,不任性冒进,肯吃苦又贴心,你老这么消磨她那一片芳心太不仗义。但反正她还年轻着呢,也比我耐心得多,有的是功夫陪你玩那套忽远忽近的偷心游戏,应该不会像我一样失去兴趣。”
座椅滑轮滚过木嵌地面,何犀眼看尤叙阴沉着脸起身关窗,一把拉下了窗帘。
何犀脑内骤然响起预告危险的警示音。
他不紧不慢地朝何犀坐着的金属柜走过来,手撑在她大腿两边,只留出了一小团空间。
“干嘛这么看我,我说的不对吗?”隔着半臂距离,她直视尤叙的眼睛。
他略低下头,又靠近一点。
柜子里光源受阻,温度变高,感官敏锐。
鼻间是烟草和可乐味,混在一起就像某种能下药的植物。
何犀漫不经心地拿掉了他的眼镜,反手架在自己头上。
尤叙眯了眯眼,视线在她眼睛和嘴唇之间周游。
“何犀,择偶应当慎微,随便选不如不选。”
“少教育我,我可比你多活了一年,恋爱经验也比你多得多,实践出真知,知道么?”
“我们分手之后,你谈了吗?”
“当然了,难不成还在你一棵树上吊死?”
“后来呢,都分了?”
“我玩腻了就分,提醒你一下,我们分手可是我提的,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那你现在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里本来就是我的杂物间,临时借给你而已,我为什么不能来?”
“我不在的时候,你想过我吗?”
“从来没……”
有字还没出口,他就亲了上来。
力气太大,何犀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迫向柜子深处倾倒,后腰被一手揽住。
右腿被抓着向外挪,身体滑到柜子边缘,皮肤仿若紧贴着岩石。
理智退潮般消弭,气息于缄默中交缠,如骤雪前的密云涌动。
短暂的停顿,额头相抵,说话声像加了低重效果:“我想。”
何犀眼睛周围一大片地方突然有些酸涩。
尤叙抚着她的脑后的头发,嘴唇又移到她脸颊,耳廓,肩窝。
何犀扳着他手臂上紧绷的肌肉,轻仰起头,意识就像烟花在夜幕中爆炸那瞬间的灿烂。
意欲渐浓,温热的触感却突然消失,她跟着抱上尤叙的脖子,呼吸声停在耳边。
再睁开眼时,身前被空开一段距离,她抬眸对上他微红的眼睛。
尤叙抿了抿唇,低声道:“这间房的门锁坏了。”
“哦,对,那就……算了。”
何犀缩回手,想往后退,背后的力气却没有松开。
“你还没把我移出黑名单,我联系不到你。”
“我需要的时候自然会联系你。”
他歪头研究何犀戏谑的神情,嘴角轻扬。
“你真当我做买卖呢?”
☆、45-曩昔之旧事
赖枫微常说:前期准备得越充足,后期出错的概率越低。
在导演这样的理念下,从攒剧本开始,前前后后筹备了一年多,《流霞》终于开机。
当日青烟缭绕,场面庄重肃穆,本就热辣的空气温度被烧得更高。
何犀戴着深筒渔夫帽,躲在遮阳棚下面躲避浓烟和烈日,像个观众观看周遭的人文风景。
温非尔接受完一场短暂的采访,也遮得严严实实地躲到她边上。
何犀看了一眼远处被保安挡住的人群,调侃道:“大明星,能给我签个名吗?”
温非尔隔着墨镜看她,一本正经答:“一张五十块。”
“没问题,我批发个一百张,等你拿了奥斯卡再去倒卖。”
“奸商啊。”
何犀笑笑,视线突然被人群中的几个炮筒吸引——分明不是对着演员的方向。
顺着镜头望过去,她看见人群中的尤叙,他穿着剧组统一的黑T恤,高壮白皙得十分显眼。
“这正常吗?一个摄像师有粉丝跟拍?”
温非尔笑着说:“以前上学的时候,他就经常被偷拍了发在学校论坛上。”
“这样啊,那追他的人应该很多吧?为什么他……”
“他那个脾气,只可远观,一般女孩都是暗恋或者表白被拒。”
何犀非常赞同地点了两下头,感觉温非尔憋着话在后面。
“怎么?”
二人走到餐车背面,温非尔拿出电子烟开始吞云吐雾。
“何犀,既然要一起工作,我觉得有些陈年旧事还是说出来得好。”
“你说。”
“我大学喜欢过他,但因为目睹了他对女孩的态度,所以当时想先以朋友的身份和他相处。”
何犀并不觉得惊讶,示意她继续说。
“不过我后来发现,他是个特别不缺爱的人,独立、坚定,冷漠到让人觉得靠近他都是一种打扰,于是就不再动心思。”
温非尔坦然地看着何犀:“但他对你显然不一样。那天我去晨跑,正好看见他出门买东西,眼前明明没什么好笑的事,他却笑得很开心。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个表情,就问他是不是心情很好,他居然还承认了。既然你们现在又开始来往了,我猜……那天你在他家吧?”
何犀恍然想起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蚊香,默默点头。
温非尔吐着甜味的烟,又说:“你放心,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何犀对她眨眨眼,笑说:“你放心,我不介意。”
温非尔看了一眼尤叙边上的人,问何犀道:“那女孩叫傅一穗?”
“是啊。”
温非尔回忆道:“她以前来敲过我家的门。”
“我估计她后来可能把整栋楼的门都敲了。”
“她想干嘛?”
“她当时说想拜尤叙为师,现在嘛……就不一定了。”
“那你们在她眼前谈恋爱,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刺激她?”
“剧组其他人都觉得我们不熟,而且我们也没在谈恋爱。”
温非尔笑了:“现在是纯洁的肉-体关系了是吧?”
“正解。”
尤叙直觉性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餐车边的二人正盯着他,还时不时交谈两句。
他最后交代道:“遮光斗和滤镜都再检查一遍,第一场戏我掌A机。”
傅一穗刚想把测光表递给他,尤叙却已经背对着她往餐车走过去。
她望向餐车边那团烟雾,还有一高一矮两个遮得严严实实的人,捏着测光表的手落到身侧。
温非尔说了句:“不打扰你们了。”便收起电子烟迈步往自己的房车走。
何犀看着尤叙从太阳下一路走进阴影里,停在了与她两步距离之外。
他脖子上有些汗,嘴角微微上扬道:“我今天用了你的防晒霜,一元硬币大小。”
“该不会是过期的那瓶吧?”
他迷茫地皱起了眉:“过期了会怎么样?”
何犀语气悲痛:“脸会烂掉。”
从他小幅扩大的眼里,她找到一丝绝望。
“我开玩笑的,你真好骗。”
他叹了口气,手插在口袋问:“刚才在聊什么?”
“在聊你的风流往事。”
“没有那种事儿。”
这时副导演带着群演过来找她:“何犀,服化那边空出来了吗?”
“嗯,都准备好了,您带着过去就行。”
她扫视了一眼他身后的人群,认出人群中一张熟悉的脸,怔住。
尤叙察觉到她微妙变化的神情,发现群演中有一个女孩正与其对视,惊讶程度不比何犀低。
像是某种气氛低迷的重逢。
一直到他们离开,尤叙才开口问:“何犀,那个人是谁?”
何犀愣愣地看着人群离开的方向,像没听见他说话。
她突然张开嘴,呼吸声异常变重,眼神晃动,腿失衡般弯曲。
“何犀?”尤叙骤然意识到不对,托住她在空中摸索以保持平衡的手,“哪里不舒服?”
炎热的天气,触到他手臂上的皮肤却是一片冰凉。
她胸口吃力地起伏着,就像被人扼住了咽喉。
他环住她后背,环视四周想喊医疗队,却被她手指用力扣住。
“我没事……就是……有点中暑。”
他着急道:“我送你到医疗车上。”
“不用……我坐会儿就行。”
尤叙觉得古怪,还是先扶着她坐到一边。
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何犀推开他的手,自己抱着膝盖阖眼,弓起的后背像个漏气的气球。
他沉默地单腿蹲在她跟前,思考着那个群演的身份。
除了一些特定时刻,何犀一直看起来非常愉悦,就像从没遇到过挫折。
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就像她高中的心理阴影一样藏得很深?被相同情境触发之后才会爆发?
如果是,那伤害程度是否也和那件事一样严重?
这段时间一直忙于弥补关系和加班工作,他还没有来得及细问她这几年的生活。
半晌,何犀稍微缓了过来,抬起头,脸色煞白。
尤叙拧开水瓶盖,小心递过去,等着她开口。
何犀喝了一口,又推回他手里,头复又埋回去。
尤叙挂在胸口的对讲机传来声音:“尤指导,有台阿莱出了点问题,您能过来看一下吗?”
他没理,依旧守在原地。
何犀缓缓道:“你快去吧,我休息会儿就好。”
那边换了赖枫微催促:“差不多要开始了,人在哪儿呢?”
她不耐烦地抬起头:“好吵啊,快去看看。”
尤叙把水放到她脚边,叮嘱道:“我叫个助理来,你在这儿别动。”
她又埋下头,像是真的很晕,只抬起手在空中甩了甩让他走。
背后被轻抚了两下,她听见脚步声远去,才对着地面睁开眼。
水泥和草坪的交界趴了一只七星瓢虫,在热浪中缓慢移动着。
2017年11月。
走出古镇酒店,尤叙步子迈得很慢,想在上车之前抽完手头这根烟。
深秋夜晚气温挺低,吐息几乎要起白雾。
刚走到车边,他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名字,是何犀的声音。
没急着回头,他先把烟灭了丢进垃圾桶,才转身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