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暂时变小,他不再多说,直接起身跳下了车。
杨栢攥着手机,不甘心地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你不觉得恶心吗?她可是从廉租屋一路睡到了这里,现在也还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的。”
“不然,你觉得她为什么从前和我住一样的房子,也没正经工作,却衣食无忧,如今还能混到这一步?”
尤叙并不屑与之纠缠,只是暗想何犀当初为了深入人群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保密工作做得也足够彻底,是个做纪录片的人才,他或许不该干预。
而他这个无言凝视的神态在对方眼里可谓骇人。
杨栢以为自己揭发了何犀的真面目,再有临门一脚就能彻底搅乱他们的关系。
“她利用你而已。”
尤叙插着口袋,叹气道:“她下手真是轻了。”
杨栢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见他转身离开,愤然道:“她还怀过别人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她进了医院那个人都没出现!”
他回过头,表情阴沉得令人悚然。
“你说什么?”
杨栢讥笑道:“怎么,她没跟你说过?你知道我跟她打架,却不知道她流产的事?”
雨水冲刷大地,天色变得更暗,短暂出现的日光在黛色浓云中消散。
赖枫微远远望见尤叙独自站在屋檐下抽烟。
他走过去,仰头看着檐边的雨帘,问道:“事情解决了?”
“嗯。”
“那差不多可以开工了?”
尤叙看着他问:“……你知道何犀之前那事儿么?”
“什么事?”赖枫微疑惑。
“打架。”
“你跟我说之前我都不知道,现在想来,估计就是她请病假那段时间的事。”
“什么病?”
“不清楚,她没说。”他吐了口烟,暗忖尤叙问话的目的。
“那段时间她看着怎么样?”
“嗯……稍微瘦了点儿,脸色也不好,不过她平时注重食疗,恢复得还挺快,估计不太严重。”
赖枫微看见尤叙闭了闭眼睛,脸白得森然。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尤叙没回答他的问题,接着问:“她这几年谈过吗?”
赖枫微想起何犀之前的计划,不知该怎么说,只道:“她怎么跟你说的?”
“瞎说。”
“那你们现在是正式复合了?”
“在我这儿是。”
赖枫微眼色沉了沉,又吸一口烟:“那也就是,她未必这么想?”
尤叙侧过头,发现赖枫微有意无意展示着烟纸上的口红印。
他皱起了眉。
一支烟抽尽,赖枫微摩挲着烟头,等了几秒才丢进墙边的垃圾桶。
“尤叙,我听何犀说,你觉得我对她不上心?如果是因为她落水的事情,那确实是我的疏忽。不过,你和她认识的时间虽然长,但中间未免缺席了太久,时间是无法弥补的,这一点你不及我。”
赖枫微理了理衣领,又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很早就知道她的存在,我留意她的画、欣赏她的精神世界,比我认识她本人要早得多。一见钟情的关系大多易逝,我个人更相信日久生情。你也看到了,这些年我们朝夕相处,无话不谈,说是灵魂伴侣也不为过。”
雷声轰鸣,天露怒色。
骤然加大的暴雨应声而落,雨点在风中斜向飞扑,白昼陷入浓重的愁郁。
何犀把那几支花换了个容器重新装盆,仔细摆好才回房间休息。
这样电闪雷鸣的阴雨天,正是睡觉的好时候。
她小心翼翼避开伤口洗了个澡,换上睡衣,又推开窗,让自然风和空调风混合。
最后躺在床上,在电视喧闹的谈话和音乐声中酝酿回笼觉。
大概是因为不久前她施暴的行为,迷迷糊糊竟梦到了第一次在冰场上见到尤叙的场景。
她头发剃得很短,戴着头盔仍觉得脑门拔凉。
灯光反射在冰面上,整个世界都是白色。
对方前锋的脸突然靠近,她仔细看了看,他比现在年轻点,白白嫩嫩的像个学生。
虽说场上本就有比赛前互相挑衅的习惯,但他第一句话居然是嘲笑她的身高。
她恶狠狠地回怼:“关你屁事。”说完还觉得挺爽。
撞上来那一下也真是够狠,要不是她身强力壮,估计不只是在原地打滑,而是直接飞出去。
要是摔倒的时候被谁脚上的冰刀割一下喉,那场面真是太刺激。
这个间隙,她又想起《流霞》有一个挖出来的肠子道具还没送过来。
噢不,出戏了,眼下她还没当上剧组美术,要专心传球,顺便针对尤叙。
冰风呼啸而过,鼻间都是凉气,何犀迅速捕捉到那个高壮的身影,全速前进。
在他带着球闪避之前,她愉快地伸出腿。
尤叙果然重心不稳翻倒在地,还滑开了几米。
不过他起身很快,还抬起头,面露愠色地看着她。
何犀第一反应居然是去问他有没有受伤,这样的仁慈令她鄙视自己。
但她又不想说别的话。
不知怎的,接下来应该发生的冰场斗殴变成了颁奖仪式的后台群架,是她听赖枫微描述时,脑补过的场面。
她自己还加了点儿戏剧色彩,一定程度上扭曲了现实——血肉横飞,满地横尸,他的白脸上恰到好处地溅了几道血点子,手里的摄影机成了武器,沾满了猩红液体,估计触感滑溜溜的。
就像俗套英雄片里,被逼上梁山的主角闯破一道道关卡,满身疮痍,终于在血条即将耗尽时,杀到了大反派位处摩天大楼顶层的办公室门口。
他推开厚重的大门,留下两个鲜红血手印。
☆、49-该有的样子
白日耽于梦境,何犀一觉醒来已经是正午。
电视节目从访谈变成了销售广告,正以华丽的画面宣传着白酒。
她揉揉眼睛,从枕头下面抽出手机,看见了尤叙的消息。
【醒了么?】
大概因为她没回复,他只发了这一条。
【现在醒了。】
阴雨连绵的天气,室内外空气相接,房间冷得不像是夏天。
她一溜小跑冲去关了窗,又缩回被子里,兴致索然地换台。
不多久门铃就响了。
拉开门,她笑道:“来得真快。”
尤叙还没来得及脱雨衣,半透明的藏青色布料正往地毯上滴着水。
“饿吗?”他举起手里的保温袋。
何犀让开道,他带着一股饭菜香走进房间。
尤叙把袋子放在窗边的小圆桌上,自己走到墙边脱了濡湿的外套,晾在空调口下面。
她坐进桌前的扶手椅,往袋子里窥看一眼:“哎这不是盒饭啊?你叫的外卖?这荒山雨林还有外卖?我手机上都搜不到。”
尤叙拍了拍头发上的雨水,坐到她对面,把袋子里的打包盒一样样拿出来。
“去了趟附近的餐厅。”
那袋子就像个无底洞,颜色各异的菜色隔着盒子内壁的水蒸气透出来。
豉汁排骨,虾仁肠粉,干炒牛河,乳香鳝片,水晶虾饺,卤水鹅肝,猪肝煲,烧鹅。
何犀失笑道:“你耍我?附近哪里有茶餐厅?”
尤叙掰开筷子摆到她面前:“吃吧。”
见他正襟危坐,她疑惑道:“今天戏好像挺赶的,你是不是得赶紧回去?”
“不着急,天气太差,外景没法拍。”
何犀嚼了一口烧鹅,外皮鲜脆,肉汁满溢,肥而不腻。
她在尤叙地注视之下越吃越慢,觉得他此刻温驯得不太寻常。
“你不吃吗?”
“我不饿。”
“那你干嘛买这么多?”虽然她自己其实也能吃完。
“给你吃。”
他眼里明明带着笑意,眉头却微微皱起。
“你哪儿不舒服么?胃疼?”
她莫名觉得他看起来像在忍痛,笑得还有点悲伤。
尤叙摇了摇头,手端正地撑在腿上。
何犀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边的油,故作严肃:“怎么回事儿?你和杨栢没谈拢?她报警了?你出卖我了?警察是不是在门外呢?我现在跳窗还来得及吗?”
她抛了梗,他却没笑,眉梢忧伤。
“怎么啦?有什么噩耗要宣布吗?制片人卷钱跑了?”
他语调平静:“何犀,你上回问,我课桌里的口香糖是什么,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我从来没跟人说过。”
她怔怔地盯着他,噤口不语。
“我爸妈的婚姻,在我看来是一出悲剧,我长久地笼罩在这种色彩之下,所以独立之后就压根没打算和别人一起生活。但凡有人对我表露出这方面感情,我一定会立刻拒绝,免得因为不够干脆而害人害己。”
“在尼泊尔那天,你被救出来的时候满头是血,我当时还想,一女孩遇到这种事,估计要留下心理阴影,没想到你本人特淡定,跟个没事人一样。然而晚上你就发烧了,占了我的床铺,还抓着我的手,烫得像个炭炉。那个温度,我过了很久还能感觉到,大概是幻觉。”
“之后我就觉得自己不对劲,还鬼使神差地把你录进素材里。后来你对我的兴趣表现得太明显,我本能性地想结束这种不对劲的状态回到正轨,但最后连正轨在哪儿都找不着了。”
何犀忍不住鼓起了掌:“你现在理清思绪了吗?不清楚的话,我告诉你,这种状态有个学名,叫一见钟情。我就说嘛,那一条短片给我分的时长未免也太多了点。”
尤叙点头道:“明白。我心里有你,这是件很确定的事儿。”
头一回听他说这样的话,何犀心都停跳了一拍,缓缓道:“你这突然表白,我还真有点儿不适应。”
他也不太好意思,低下了头,耳根红透。
何犀粲然:“行,你的肺腑之言,我收到了。”
她又拿起筷子,愉悦地往嘴里塞了一个虾饺。
见她重新开始吃东西,尤叙暂且搁置了后面的话。
一直等到她吃完。
“雨这么大,下午还能拍吗?”
“拍不了。”
她伸了个懒腰,感叹道:“这就有种费尽心思装病不去上学,结果发现全校都放假的悲哀。”
尤叙看着她脸上挂彩还笑眯眯的样子,心尖一阵酸涩。
他犹豫着说:“你好像忘事很快,不怕灾厄,可面上装得再开心,身体还是会诚实反应。唯两次见你崩溃,上一回是高中的事,这一回就只是打架打输?”
她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又立刻恢复了神情。
“对啊,既然如今逆风翻盘,大仇得报,我也可以退隐江湖了。她要了多少钱?你该不会没有还价吧?”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脸紧绷着,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
屋内滚过一阵静默。
尤叙再望向她时,眼圈是红的。
对上视线,何犀愣了神,突然也觉得很难过。
“我们和好吧何犀,以后遇到什么事儿,我都陪你一起扛,成吗?”
何犀垂下眼帘,盯着桌上的一滴水,问:“杨栢跟你说什么了?”
尤叙低哑着嗓子说:“我们有过一个孩子,是吗?”
耳鸣声渐强,她在桌子底下紧攥着手指,眼前发黑。
“都过去了。”
“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也是到了最后才知道。”何犀撇开头,窗玻璃上雨水成瀑。
“所以你就直接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那不然呢?告诉你了又怎么样?”
“我一定不会走。”
“我不想那样,”她眼中明亮,“举着摄影机跋山涉水、穿着帆布鞋上台领奖,自由自在、一往无前,才是你该有的样子。什么责任、奉献、市井、琐碎,都不该束缚你,也不会束缚我。”
“你的事对我来说不是束缚。”
“风风和袁导都牺牲了很多,结果到最后互相都觉得拖累了对方,虽然这样的奉献很感人,但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如果时间倒流,即便我事先知道自己怀孕,也一样不会告诉你,也不一定会生下来。你看,现在我们不都过得很好吗?”
何犀一字一句地说着,上挑的眼睛微眯,淡然地冲他笑。
尤叙抹了抹眼角,起身拉开阳台门,迎着风点了支烟。
“何犀,想到你自己躺在医院里,我悔不当初。”
目远处青山绵亘,绿野间云雾弥漫。
她听见尤叙的声音掺杂在飒飒的雨声里,苦涩,沉重,破碎,就像在风雨里洗濯积浊。
何犀轻叹一口气,拭去睫毛上的潮意,走到他面前,隔着拉开的那四分之一道阳台门的距离。
“给我抽一口。”
尤叙本想拒绝,又想起了赖枫微烟嘴上的口红印,于是松手随她拿了过去。
何犀接过烟,落入唇间,吐息间,双眼仍灼灼凝视着他,脸上的伤都像特意添的点缀。
她捕捉到尤叙动摇的目光,情态意味更甚。
尤叙转身拿起茶几上的烟缸,凑到她手边。
她微微仰头吐出烟雾,眼波流转间,火光熄灭。
风吹进来,烟雾消散,何犀趁着他去放下烟灰缸,悄然向他走过去,手顺带拉过了薄纱帘。
尤叙一回头,那双温热的手就窜进他衣服里,顺着他的腰腹肌理一路向上。
他顿时肌肉紧绷,热血上涌,手伸进她黑亮的卷发里,指尖轻抚过她后脑的骨骼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