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情——思弋
时间:2020-05-28 09:22:32

  “大学同学。”
  “在一起过吗?”
  尤叙皱眉,“没,装好了吗?”
  “嗯。”何犀把画纸筒传给他,目光灼灼。
  “走了。”他把背带挂到肩上,正要转身,又被叫住。
  “尤叙,我妈也说我这人没长性,可我就这性格,改不了,所以只能在我的人格框架之下找适合自己做的事儿。”
  “画画就是我的职业,我也不是一时兴起才画画。但这事儿不是说,你坐在画布前面一天就能画一天的。很多人,比如成聊,就不觉得我的工作是个工作,毕竟不是量产,也不太盈利。但我不愿意接太多商业的活,我就想画点自己想画的东西。”
  “而且其实我自己消费也不算高,吃的东西好多都自己种的,也不买奢侈品。真的,我生活也挺简单的……跟你的生活不冲突。”
  流利得仿佛打过草稿,尤叙挑挑眉,“所以?”
  何犀把想说的都说完了,憋了半天说出一句:“所以……你晚饭吃饱了吗?”
  “没,”尤叙挠了挠脖子,“我不吃羊肉。”
  何犀笑了笑,“除了海鲜、羊肉,你还有什么不吃的?一次性都说了吧。”
  “葱姜蒜。”
  “香菜呢?”
  “吃。”
  “鸡蛋沙拉三明治,鸡蛋、沙拉酱、面包,有你不吃的吗?”
  “可以。”
  尤叙拿起那爱心形状的压边三明治,嗅了嗅,才放进嘴里。何犀见他尝了味道之后表情不错,心情立刻高昂起来。
  “我觉得拍纪录片挺有意义的,你看,人在一些重要的时刻,比如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遇到喜欢的人的时候、收到惊喜或者得知噩耗的时候,无论哭笑,都没法看见自己的表情,是不是很可惜?”
  他吃了一口三明治,点点头:“嗯。”
  “我小时候最爱看电视,但想不通电视里是真是假,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有人在拍我。就像什么摄影大赛一样,为了尽量真实,每个人的生活录像都会被一个组织偷偷录制,然后组委会就会选出其中最有趣的那些在电视上播。我为了自己能被选中,每天都想找点有意思的事情做。”
  他问:“你看过《一九八四》吗?”
  “看过,当时我就意识到童年的我还挺有哲思的。”
  他略带讽刺地笑了一声,“你夸起自己真是毫不含糊。”
  “人,每七年就是一个新的人了,我夸的不是我自己,是小时候那位。”
  “这个说法很片面。”
  “但很有意思啊,我知道你们拍纪录片追求严肃、客观、真实,不过,偶尔纯粹的图个乐,不追求意义,有益身心健康。”
  尤叙抬眼,“为什么?”
  “我说的可能不太对,就是觉得影像或多或少还是有局限性吧。镜头跟得再紧,也只能最大限度地传达部分真实,最后呈现到观众眼前时,他们也只会看见自己想看的东西。其实跟我画画一样,摆到展馆里的只有画和名字,我有时候混在参观人群里偷听,反而能听到很多我都没想到的意义,很有意思,但也有一些我灌注在画里的东西,自始至终都没人看出来。”
  他握着半个三明治的手停在盘子上方,对着她一时沉默。何犀眨眨眼睛,小心询问:“不好吃吗?”
  尤叙摇摇头,“你话一直都这么多吗?”
  “那你不说话,我总得避免冷场啊。你多说几句,我就不用说这么多了,”没得到回应,何犀又说,“我知道你就是不爱跟我说话,没事儿,算了。”
  “……我不爱说话,所以喜欢拍东西。”
  “那你高中是因为什么开始学的?”
  “尤风风和袁野泉谈恋爱。”
  “啊?你偷拍他们?”
  “……她为了找借口出门,约会的时候总让我一起。”
  “那她这个早恋还挺有意义。”
  尤叙像是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话超标了,想切断对话,于是加快了吃三明治的速度。
  何犀心知肚明,随手推过去一盒牛奶,“慢点吃,别噎着。”画风突然一转,“你谈过几个女朋友?”
  尤叙突然呛到,抓过纸巾闷咳了几声,牛奶派上了用场。
  “数不清了?”她半坐着,伸手拍了拍尤叙的背,他立刻僵直了背脊往后退。
  “谁跟你说的?”
  “打冰球那次啊,你朋友问你‘你小子是不是又有女朋友啦’,然后你说‘要你管’。”她很细腻地模仿了尤叙和他朋友的声线语气。
  他回忆了一下,把纸巾远远丢进垃圾桶里,“我跟那人不熟,纯粹找个借口。”
  “那他为什么说‘又’呢?”何犀越问越来劲。
  “我风评差。”
  “所以,你是当时没有女朋友……还是一直没有女朋友?”
  何犀发现尤叙从脖子红到了耳根,瞬间起了鸡皮疙瘩:“你一直没女朋友啊!为什么啊?你长成这样,那么多人追,你没一个看上的?”
  先前放松的神情一扫而空,尤叙眼里突然闪过不悦,何犀不明所以。
  “走了。”他站起身,拿着画纸筒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何犀对着空盘子上的面包屑发呆,左心室掠过一片乌云。她有一种直觉,猜测到一种对于她的诉求非常具有威胁的可能性。
  
 
  ☆、13-犀牛的水印
 
  
  “陈京竹,我怀疑他喜欢那个演话剧的。”决心戒酒的第十六天凌晨,何犀抱着冰了一天的野格蹲在尤叙坐过的位置上,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
  那边的声音模糊不清,应该是半条腿已经踏进了梦里,“有什么证据……”
  “他们是大学同学,她晚上出现在他家门口,拍片休息的时候靠在他肩膀上,还特别熟练地坐他副驾驶座。再对比一下他对我的态度……该不会是什么俗套的白月光吧?因为他多年在外工作生活不稳定,所以错过了在一起的机缘,现在变成比情人还要病态的关系?”
  “人都认识多少年了,这能一样吗?不过也说不准……”
  “我都连着表白两回了,我这辈子就表白过这两回,都间接被拒了,太受挫。”
  那边乐了:“那你就省事儿了,也别搞那些有的没的了,来店里帮忙吧。”
  “你再努力努力就能获得继承权了,加把劲,啊。”
  何犀挂掉电话,又仰头饮了一口,觉得醉酒程度差不多了,脚踏浮云地走进画室。
  角落那个不成形的灰色人影已经蔑视她太久。
  “盹儿,你看这幅画里有没有一种爱恨交加、自我毁灭的意志?主人公像不像你?”
  尤叙抬头,眯了眯眼,又把眼镜戴上。猩红底色,灰色侧面半身像,嘴型像在接吻,没有对象,轮廓线条虚浮,像是往水面上丢石子后泛起了涟漪。最有灵性的是画面中央,圆寸头的眼睛上那道挂着红色颜料的宽笔刷痕,禁忌中带点叛逆。
  “哪来的?”
  “何犀昨天凌晨发来的海报压缩包里,混了一张这个,跟其他的画风都不一样。你又伤女孩心了?哎不对,昨天风风不是让你去和解了吗?后来又闹掰了?”
  尤叙皱起眉头,“我什么也没做。”不过就是白吃了她一个三明治。
  尤风风顶着油头从楼下走下来时,声音低哑得仿佛雄性激素分泌过多:“袁野泉,我要喝水。”
  袁野泉对尤叙摇了摇头,起身走进吧台。
  “啊,这什么啊?你们大白天看恐怖片?”她插着腰站在屏幕前,生生吓醒。
  尤叙手指虚晃一下,“你朋友的画。”
  尤风风定睛看了一眼右下角的署名,“Rhinos?犀牛?这三道波浪又是什么?邮戳?”
  “河。”说着,尤叙想起了那把勺子的手柄。
  “何犀?”尤风风有些惊讶,“她画画是这个风格的?没想到啊。”
  “你忘了?”尤叙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她在尼泊尔和一具尸体在血泊里呆了几个小时,出来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叫心理素质好。”
  他没反驳,脑子里浮现出冰场那个兴奋围观的身影,还有她冲进战局果断按住成聊右手的画面。她穿得斯斯文文跑去搬器械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见尤叙对着屏幕沉默,尤风风问道:“喂,昨晚上后来怎么样?”
  “不怎么样,送了草莓我就走了。”
  “唉,我亲手制造的机会啊……”
  尤叙起身,在尤风风开嗓之前冲到门口,骑车离开。
  每个人都有童年阴影,尤叙的童年阴影是他爸的手机,以及由此展开的一系列的噩梦。
  父母关于离不离婚、离婚之后他跟谁、婚姻里谁付出了更多、是谁做错在先、谁更对不起谁、工作和家庭哪个更重要、夜宵伴侣到底是哪个女人、到底有几个女人等内容无休无止的讨论,让他对家庭、爱情、婚姻这样的概念全然没有兴趣。
  对于父母出于面子的考量最终并未离婚这个事实,他同样感受复杂。一方面作为孩子他的确不希望父母分开;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如果自己身处这样互相折磨的婚姻中,应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结束。
  由此他明白,爱情的存在时间十分短暂,前一刻热情相拥的情人,后一秒就能剑拔弩张,当爱情消逝,不再相爱的人却因为道德的束缚,或利益的绑定而不得不委曲求全,实乃人生之灾祸。
  为避免这样不阴不阳的结局,以及情爱带来的一系列麻烦,他觉得独身主义或许是能解决大部分问题的最佳途径。
  此外,于幼年的他而言,在被窝里堵住耳朵以隔绝父母歇斯底里和摔砸东西的动静是世上最可怕的折磨,而学校里关于学习成绩的竞争、交友早恋中的小心思都不值一提。
  所以他的人生目标很早就定下了,独立发展处于边缘而有前景的职业生涯,保证一定的孤独感,远离围绕家族生成的舆论圈。然而这一点他并没能得逞,出于机缘巧合的肇因,他寻觅到自己愿意付出时间精力的职业之路的同时,也被绑定在了他想要逃离的家族圈内——他的工作伙伴是他堂姐的丈夫。
  近期让他感慨万千的另一件事就是,即便他陆陆续续到处拍片漂了十年,只需要一个聒噪的人出现,就能打乱他的全盘计划——这大概就是命运的不确定性。
  不过他脑内的这些陈年迷思,那位话痨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如果网路有实体,何犀现在应该已经在百米冲刺撤回邮件的路上——醉酒的凌晨扫描了想拿来发在微博小号上的东西,糊里糊涂被混进了工作文件里,甚至可能直接被转发到未授权的模特本人手上,多么可怕。
  唯一一点渺茫的存活可能性就是她画技不精,观者无法辨认主体,但那是不可能的,她出门前又确认了一眼,谁看都是尤叙。她得想想如何解读这幅画,好好想想。
  在尤叙家楼下的披萨店,她点了提拉米苏和橙子水,也没占用座位,就跟意大利的下午茶点法似的,直接靠着柜台吃。店主觉得她有趣,调侃道:“小姐,我们店里的点心其实做得一般,不如尝尝披萨?厨师特意去那不勒斯学的。”
  她盯着旁边一桌的洋葱,理直气壮地说:“有味道,不能吃。”
  对方并不能理解她的意思,歪歪头去招待别的客人了。何犀三五口吃完了蛋糕,将果汁一饮而尽,对着镜子理了理妆容,检查了牙齿确认没沾上巧克力粉,才谨慎地上了楼,在三楼门口按下门铃。
  等了五分钟也没人开门,她掏出手机想给尤风风打电话,脚下楼梯突然有了踩踏的震动,她闻声回头,尤叙刚跨上最后一阶楼梯,一手提着公路车,一手正在掏钥匙,动作挺着急。
  “嗨,你刚从外面回来啊?”显而易见,问得太傻。
  “让让。”他走过来,飞速转开门锁,瞬间闪进了门里。
  何犀在原地发愣,左手突然被拉住,踉踉跄跄地摔进门廊,防盗门在身后被拉上。
  房间另一边透过百叶窗照进来一点光,门口厨房操作台这边是暗的,飘着又苦又香的咖啡味。何犀扶着台面站起来,望见尤叙的帆布鞋、工装裤、格纹衬衫,以及那张张开又闭上的嘴。
  他洁白整齐的牙齿一隐一现,憋出一句:“有事?”
  何犀拍了拍膝盖和手心,叹了口气:“你急着上厕所?”
  “外面有人跟。”他自顾自把车挂到墙架子上,又把窗帘拉开,房间里瞬间亮堂起来。
  何犀趴着门往猫眼里看,上回那个高中女生正从门前走过,但没有停步,继续往楼上去了。
  她乐了:“怎么样,我上次没糊弄你吧?”
  尤叙没接话,又走回门廊尽头,直直望着她。何犀今天穿了湖蓝色针织衫,抬手时裤子上方便露出一截细腰,深色牛仔裤包裹的腿又直又长,虽然人不算高,但显得比例不错。
  “你有什么事?”
  “你……你今天去工作室了吗?”何犀依旧站在门口,觉得他挡在那就是没准备让她进去。
  “刚回来。”
  “我就是……”她低下头,深呼吸,没忍住,“你有没有待客之道?站在这说话成何体统?”
  尤叙闻言一愣,手在裤兜附近尴尬地一阵摸索,要塞不塞的,身体却小幅度地侧了过来。
  何犀又问:“需要换鞋吗?”
  “不用。”话刚说完,不速之客就走了过来,两步到他面前,带起一阵风,裹挟着那股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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