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还好,一到冬天, 手上便生冻疮。而如今这样烈日炎炎的夏天, 就是一背的痧痱子,很痒。
但随着杏花馆名气越发大, 杏花巷每日聚集的人也越发多了,尤其是天气晴朗的时候,有些人就是不到杏花馆吃点心,也爱在河边柳荫下坐着, 或钓鱼、或赏景、或谈天——小凳是杏花馆的萧老板免费提供的,据说小河里偶尔出没的肥鱼也是她买的。
人多,好做生意啊。
陈一算是最早到杏花巷做买卖的,渐渐的,来这里讨生活的小买卖人也多起来。
一开始过来摆摊,他还有些忐忑,怕挣的钱少,不够。但一日下来,陈一数了数铜钱,心里乐开了花,于是日日将摊子摆在这里。
他做的是茶汤生意,独轮车上载着一个双层紫铜大茶汤壶,还有一个木桶,分门别类摆放着小罐,有枸杞、葡萄干、碎果仁、熟芝麻,还有一罐颗粒很粗的红糖。
独轮车上还载着一摞粗陶碗,有主顾来,陈一便熟练的勺两匙糜子面,一手捧碗,一手扶住大茶汤壶,高高地将水一冲,调成糊,再撒上五色果仁和红糖,一碗茶汤便好了。
来买的主顾,有许多是等着杏花馆放出位子的,在外头散步,总能嗅见杏花馆传出来的甜香,一阵一阵的,勾得人肚子很饿。他们来之前又不敢多吃东西,生怕将肚子塞得饱饱的,没地儿放杏花馆的点心,于是就更饿了。
这个时候,从陈一那里买一碗茶汤,既解馋,又不至于吃太饱,也算得上是两全。
陈一有个习惯,每月去知鹤观上香,自从来杏花巷摆摊后,他祷告的心愿又多了一条:希望杏花馆的生意一直这样红火,他也能喝点汤,方便照顾爹娘和妻儿。
毕竟是借了人家的名气摆摊,陈一有时觉得不好意思,倘若见了杏花馆做事的人来买茶汤,只收他们成本价。但后来做买卖的,显然脸皮厚多了,有一个卖馒头点心的,公然喊着:“来,瞧一瞧翡翠花卷喽,比杏花馆便宜一半!”
陈一看得发愣,生怕杏花馆的人出来赶走他们,便要那个卖花卷的低调些。
“没事,人家才不跟你计较。”那卖花卷的揭开竹笼给陈一看,他卖的翡翠花卷,个头小,花捏地也糙,一看就跟杏花馆出品的点心完全不同。
来买的人显然也知道,就是贪个便宜而已。
这天陈一才将独轮车推过桥,就发现了一样新鲜事。
只见杏花巷口紧挨着粉墙的那一侧,竟然搭了一个很长的棚子,上头有茅草和木头做的顶棚,落下一片阴凉。
杏花巷的萧老板正站在那里,指点着做事的人:“扎地紧些,最好能挡雨。”
今日不知是什么好日子,萧老板竟然穿了一件鹅黄梅花暗纹绫短袄儿,配一条织蔚蓝金妆花兔马面裙。裙摆的金线为阳光所照,熠熠生辉
她回首的时候,正好瞧见陈一。
陈一下意识想躲,但月牙儿径直向他走来,笑道:“我记得你,你是最早来杏花巷摆摊的罢?”
“我……我就是借此风水宝地……做点小生意。”
“挺好的,我以前也是摆摊呢,知道难处。”月牙儿目光落在那紫铜大茶汤壶上:“我要一碗茶汤,不要葡萄干。”
“好嘞。”
说话,陈一不擅长;做事,他却很麻利。听月牙儿说不要葡萄干,他特意多撒了一勺碎果仁,一碗茶汤满满的都是料。
月牙儿接过,抿了一口:“味道真行。”
听她这一句夸赞,陈一跟在路上捡了钱似得,手不住得擦着围裙:“萧老板喜欢就好。”
月牙儿叫身边的六斤拿钱给他,陈一不要。
“要不是托了您的福,我在这儿也挣不着钱。”
他说得情真意切。
月牙儿硬叫人把钱塞给他:“收着,不然这棚子就没你的份了。”
六斤很听话,一个劲的拿钱给陈一。陈一只得收下钱。
他扭头看着要搭好的棚子,问:“萧老板这是要做什么?”
“给你们用的呀。”月牙儿说:“这么大的太阳天,没得晒的中暑,有个棚子遮阴多好?”
“给我们的?”陈一瞪大了眼:“这,这我们何德何能呀!”
“不白给,一天收二十文钱,一个月收五百文。”
陈一算了算,这价格几乎给白给差不多了。
“您没开玩笑罢?”
月牙儿笑了:“我才不开玩笑呢。”她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陈一瞧:“这上面白纸黑字都写着呢,要画押的。”
陈一不认得字,数倒是认得,上面写得果然是这个数儿。他大喜:“真能行?”
他想到一事:“这么大的动静,胥吏会答应吗?”
“这你不用担心。”月牙儿说:“我亲自跑去知会李知府的。”
陈一放心了,小声问:“那……要如何才能用这棚子?”
“你到鲁伯那边报名就是。”
旁边听着的小贩有机灵的,立刻往鲁伯那里冲。
陈一对月牙儿千恩万谢,拿着纸也挤过去。
看在场的三五个小贩都挤到鲁伯身边去,六斤看了眼已经进客的燕云楼,向月牙儿抱怨道:“姑娘做什么要便宜他们?你瞧燕云楼,比咱们还早开一个时辰,听说里边的绉纱馄饨也卖的比我们便宜。可不能让他们蹬鼻子上眼的,要不我们也早开门,我们也降价?”
六斤在杏花馆住了这么久,人也圆润些,不似刚来时的干瘦。
月牙儿捏一捏她的脸:“你说不出这话。是妞妞教你的?”
六斤点了点头:“鲁姐姐很生气呢,我看她要不是在双虹楼摆摊子,非得去燕云楼砸场子不可。”
“她是这个性子。”
棚子扎好了,叫月牙儿去看,六斤也紧紧跟着。
“姑娘,你都不担心的吗?”
“我担心的事多了。”月牙儿一边检查着棚子,一边和六斤说:“你别愁眉苦脸的,小姑娘家家这样子不好看。”
六斤苦恼道:“我就是想不明白嘛!姑娘这些天净在外面跑,一回来就忙着给别人搭台子唱戏,算什么?”
她是真的很担心,毕竟打心眼里,六斤已经把杏花馆看做了新家,生怕有什么波澜。
月牙儿斟酌了下,同她解释道:“就是燕云楼,也会有烟雨楼、燕子楼之类的玩意儿。人家见你在这里赚得铜满钵满的,怎么不眼热?只要不傻,必定有跟风的。”
“你说燕云楼卖的绉纱馄饨便宜,那巷口的这些小贩卖的,岂不是更便宜?我们杏花馆从来就不是以便宜打响名号的。一枝独放不是春,他想占我的便宜,我还惦记着他的便宜。”
六斤秀眉紧蹙:“我想不明白。”
“你且慢慢看,总看得明白的。”
月牙儿才看过棚子,伍嫂就来提醒她:“姑娘,勉哥儿来了。”
河畔杨柳下,吴勉穿着一袭白色襕衫,静静地等着。
月牙儿向伍嫂、六斤两人叮嘱几句,提起裙摆就往吴勉那儿跑。
远远望去,真是一双璧人。
六斤不解:“他们要做什么去?”
“怎么来了杏花馆,你连日子也记不清了?”伍嫂笑着说:“今日院试放榜呀!”
府衙前的街道,被童生和家属们挤得水泄不通。
月牙儿这时察觉到身高矮的坏处,踮起脚尖跳了几下,硬是没看清唐可镂和他的学生在哪里,只能郁闷道:“你瞧见唐先生他们了吗?”
吴勉原本还有些紧张,但见她蹦来蹦去,像只兔子,不禁笑了。
“不许笑我!你难道很高吗?”月牙儿嗔他一眼,不服气地比划比划,发现自己比他矮一头,小声嘟囔:“我会长高的!”
两人找了一阵,才终于与唐可镂他们会和。
唐可镂来得早,正挨着榜边,他这一次共有三个学生考了院试。
“怎么才来,马上就揭晓了!”
正说着话,人群喧嚷起来。
只见府衙门大开,一行衙役手拿大红长卷、提着浆糊桶走出来。
名次从高到低,从左至右的贴。有一位书吏站在榜边,每贴一张红纸,便唱一次名。
“壬辰年,江宁府院试第一名——”
书吏每断一句,九个声音洪亮的衙役便跟着复述一句,声音响彻云霄,众人的心也跟着一颤。
“壬辰年,江宁府院试第一名——”
“玉宁,吴勉。”
月牙儿拽着吴勉衣袖蹦起来:“勉哥儿!你是案首!案首啊!”
唐可镂并几个书院同窗的祝贺声随之响起,好像所有人都祝贺他。
这样的场景,令吴勉觉得有些不真切,好像置身于梦中。
他喃喃道:“不是重名了吧?”
月牙儿握一握他的手,笑道:“怎么可能?就是你。”
唐可镂也笑道:“欢喜傻了,快点,叫你去提学面前谢礼呐!”
众人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路来。
在许多艳羡的目光里、无数的恭喜声里,吴勉一步一步向前,恍若踩在云端。
穿着朱衣的提学微笑着,向他点额。
吴勉忽然回首,在人海中寻到月牙儿的笑颜。
他的心,渐渐静下来。
这不是梦。
是新的征途。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一点点想把文名改成《君幸食》,你们觉得怎么样?(o?▽?)o
第44章 糖不甩
吴勉考中案首, 月牙儿比谁都高兴。
她当即邀唐可镂以及书院同窗到杏花馆吃席,又亲自去吴家一趟,报喜之后请吴伯来杏花馆吃席。
今日小花园的那一张桌子, 月牙儿特意留了下来。她早早的就盘算好了,勉哥儿若是这次考中, 就当给他祝贺;若是不走运没取到好名次,便用这一桌席来勉励他。
食材是老早就备好了, 都堆在小厨房里。
一回到杏花馆, 月牙儿挽起衣袖就往厨房里去。
唐可镂等人在小花园入座,这才知道这里面竟还有一番天地。
只见一座小小的八角亭, 正好容纳一套桌椅,四周被竹屏莳花遮住,既清净又文雅。
桌上摆了一壶酒,倒出来盛在碗里,一嗅, 原来是桂花酒。
一个学生奇道:“怎么是这样软绵绵的酒,不够劲呀。”
唐可镂同学生笑道:“有什么不对的, 蟾宫折桂!意思在这里头呢。”
他今日倒是一脸的喜气, 除了吴勉考取案首之外,另有两位学生也名列金榜, 怎得不令他开心?
满满地倒上一盅酒,唐可镂吃了大半杯,啧啧道:“畅快啊。我唐某人潦倒半生,倒能教出几个得意弟子。不错, 不错。”
他拍一拍吴勉的肩,扭头同吴伯说话:“你生个了好儿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过来上果盘的伍嫂听到这句话,笑说:“我们从今以后要改口了,该叫秀才公了。”
众人笑起来,倒弄得吴勉有些不好意思,举起酒盏道:“我也不知说什么,和几位同窗一起,敬先生一杯酒。”
一轮酒喝下去,吴勉酒意竟然已经上了脸,唐可镂看了直笑:“得多练一练,不然日后应酬,吃这么一点子酒脸就红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那是,”一个同窗挤眉弄眼道:“等日后勉哥儿成亲,洞房还没进,人先喝倒了,算什么事啊!”
几位同窗立即起哄:“说好了,他日后成亲,我们非得把他灌醉不可!”
这么一闹,吴勉的脸更红了,抿唇小声道:“不要胡说。”
这时候,月牙儿正巧捧着菜肴出来,见这么热闹,不由得也笑起来:“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她刚好站在吴勉身后,腰间别着一个茉莉香囊,那花香和酒香一齐往吴勉心里钻,惊得他一下子坐直了,慌慌张张:“没说什么。”
见他这样,连唐可镂和吴伯也抚掌哄笑起来。
一桌菜上齐,满满十大碗,最先摆上桌的是一盆肉丸青菜汤。说是肉丸,其实更像是缩小般的狮子头,肥瘦相间,大如茶杯,极嫩、极细腻,含在口里,油脂与瘦肉好似立刻要化开。汤底是茶树菇、筒子骨加了香料一齐炖煮的,轻轻抿一口,鲜到五脏六腑。
紧接着还有一碗红烧肉,用冰糖炒出糖色并提鲜,切成指节大小的小块儿,像玛瑙石一般有三节。猪皮红亮又嚼劲,肥膘洁白易化,最底下的肉因被茶叶梗垫着,多出一丝清爽,很香。
一样一样的菜,每一碟光看着都叫人食指大动,最后月牙儿叫人捧出来一盘子点心,众人定眼一看,是红糖糍粑。
糍粑打得又黏又糯,下热油炸酥,再淋上红糖汁,简单、质朴,滋味却难以比拟。
唐可镂只恨自己不是头牛,否则就能有四个胃能饱餐。
起先,众人只顾着用筷子打架,等一个个吃的肚皮溜圆,才终于有力气说说话。
“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乡试在八月,你们都去吗?”一个考中了的同窗问。
“怎么着也去试试,考不考得上另说。”
“对,总要试一试,积累些经验也好。”
几个学生附和道。
唐可镂捋一捋胡须,望向一旁剥虾的吴勉:“你呢?明年考不考乡试。”
吴勉下意识看了月牙儿一眼。他静了静,才说:“去。”
“好,有志气!来来来,再吃一杯酒!”
见他们喝的开心,月牙儿叫人从小厨房里摆出来一大坛子酒。
“今日良辰美景,我也给各位备了一份礼。”
她将手在酒坛子上拍一拍:“这可是新酿的花雕酒,我今日就将它埋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等来年诸位蟾宫折桂之时,再挖出来喝,以作状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