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想知道,可他们偏偏藏着不讲,你说气不气?
也有厨子跑到月牙儿那里去套话的,本以为一个第一次在这么大宴席上掌案的小姑娘必定爱炫耀,可只听月牙儿说:“开宴的时候,诸位就知道的。”
她笑得温和,态度也好,愣是让人挑不出错来。
闹了这么一出,不仅厨子们知道这回金谷宴的点心必定不凡,连一些贵人们都知道了。
听说这次金谷宴,掌案点心的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贵人们也觉得有趣。家仆见他们感兴趣,说书一样将那萧月的生平说了一遍,什么父死母嫁、独立支撑门户、如何开了杏花馆……对了,还有她做的金箔蛋糕,说得天上有、地上无。
贵人们听了,一愣一愣的。
弄得人人好奇,这次金谷宴,到底会有什么别样的点心呢?
第41章 姑苏小样风景拼盘【加量】
江南的花儿, 开得比帝京要早,落得也要早些。
郑次愈弃舟登岸,眼见流水携着落花轻轻荡漾。
阔别几十年的江南风景, 终于在落花时节等回了它的游子。
渡口熙攘,许多官员富商衣着盛装, 纳头便拜。郑次愈脸上带着笑意,让他们“无需多礼”。
请安、问候、寒暄, 名利场上这一套他做的滚瓜烂熟, 大家一团和气。一行人又请郑次愈去金谷园吃接风宴,他从善如流。
坐在肩舆上时, 他瞧见路边卖花的花婆,还叫人买了一串白茶花,香气袭人。郑次愈瞧着那白茶花,想起幼时娘亲总爱买白茶花回来,叫爹爹替她簪一朵在鬓边。
那时的春光, 一如此时明媚。
思及往事,他的笑意终于进了眼底。
金谷园的风光, 着实与京中不同, 一路行来,所见小桥流水、黛瓦马头墙, 娟秀可爱。而作为江南一号大盐商的私家园林,饶是郑次愈见多识广,瞧见庭中高耸的红珊瑚树,不由得眉心微动。
宴席摆在鸿儒厅, 名流显贵济济一堂,屋里坐了三桌,院子里还摆着四张桌。专门请了人,奏江南丝竹。人声、萧声、琵琶声,非常热闹。
谦让一番后,郑次愈在首座上坐定,耐心地听人禀事。
江宁知府李之遥是个聪明人,谈谈民俗、讲讲趣事,不留痕迹的将江南治下的情况透露与他听。
说了一会儿话,开席了。
侍女小厮手捧佳肴,一碟儿一碟儿传上来,规矩很严。
所用餐具,华美精细。银水火炉、金台盘、双璃虎人杯、象牙筷……极尽豪奢。
最先上来的一果盘,桃、李、梅、杏,皆用蜜汁煮过,用琥珀色的硬糖拉成一个小花篮,盛在里边。花篮提手上还缠一朵小花。另一果盘装着秋白梨、新橙、柑橘、枇杷、文官果,一层一层叠在一起,作高顶状,极为精巧。
佳肴一碟儿一碟儿的上,满桌碟盘。光是菜肴就有五干五湿十样菜:金华火腿炒太仓干笋、蜜汁糖方、清炖杨妃乳、炒西施舌、素炒茼蒿、熏鹅……鸡鸭鱼肉更是数不胜数,端得是富贵风流。
还有三盏汤、五种酒。汤有凤髓汤、醍醐汤、清韵汤;酒有珍珠露、荷盘香、竹叶清、芙蓉露、露华清。每一瓯茶都是用自城外惠泉的水泡的,甘甜宜人。每一碗米饭都是用精心挑选之后,碾过数次的松江米煮成,香软有嚼劲。
这样一席吃下来,连郑次愈都不由得感慨,江南富庶,真是“富有小四海”。
金谷园的主人顾老也陪坐在主桌上,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顾老满脸堆笑,向郑次愈道:“郑公,今日的饭后甜点也是特别烹制的,说不上珍馐,但有趣。有两样,请您试一试。”
他拍一拍手,丫鬟们立刻捧着小玉盘从屏风后绕出来。
等那点心依次摆在宾客面前,众人不由得坐直了去看,只见玉盘上竟放着一点用金箔妆扮的糕点,金灿灿的,煞是夺目。
郑次愈看着眼前这盘金箔千层蛋糕,切了一点尝,原来金箔与奶油之下,是被烘的软软的蛋糕,还抹了各色果酱。
这种甜点,倒像是贵妃娘娘爱吃的。郑次愈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见他动了筷子,在座众人方才品尝起这糕点来,一个个赞道。
“不愧是金谷园做的糕点,这样气派又好吃。”
但在座的毕竟是些大老爷们,只有两三个特别喜欢这道金箔甜点的,大多人心里记下了,预备回去买了给家中女眷吃。
见众人捧场,顾老面上也有光彩,笑说道:“还有最后一道压轴的点心。”
哦,还有什么比金箔糕点还有噱头?众人来了兴致,眼见两个戴花丫鬟一齐捧了一个大盘来,用竹罩盖住,放在八仙桌上,占去一大半的地方。
“请郑公揭晓罢?”顾老向郑次愈颔首示意道。
郑次愈听了,笑一笑:“好,我倒看看是什么点心。”
他起身,拿开盘上竹罩。
在座众人不由得往前倾了倾身子,有低低的惊叹声接连响起。
这竟是用点心摆成的一盘画!
画糖作虎丘,并着一色糕点垒作高塔;炒熟的黄豆粉铺作沙,期间摆着二三糯米团与豆沙作的小屋舍;果脯果干镂刻成薄片,浇上各色果酱,作花树万千;烤至金黄的酥饼雕做小舟,停泊在枫桥之侧……
一眼竟看不尽。
顾老说:“此乃‘姑苏小样风景拼盘’,以故乡景迎故乡人,愿郑公万福。”
郑次愈手拿竹罩,立了一会儿,才将竹罩放下。
他微微俯下身子,凑近了去看。风景拼盘的一角,是桃花坞,飘零的五瓣桃花应该是烤制的糕点,微微红。
咬一口,酥皮掉渣,薄而脆,隐隐约约有一股花香。
这不禁令郑次愈想起很久以前,那是爹娘都在,他们住在桃花坞边的一处院子里。花开的时候,就是闭门,关窗,卧在睡榻上,都是满满的桃花香气。
那些一家人在桃树下用餐的日子,仿佛在昨日,却又似朦胧在雾里,逝者如斯。
“倒真是巧思。”郑次愈缓缓坐下,扭头看向顾老:“是你家的厨子做的?”
顾老正要答话,一旁的江宁知府李之遥却抢先开了口:“是一个独立门户的小姑娘,自己开了一家杏花馆卖点心,闻名金陵。我瞧着她做的点心又好吃、又好玩,便荐来给郑公做接风宴的点心。”
郑次愈奇道:“是一个小姑娘做的?”
“的确如此。”李知府笑捋胡须:“此女于点心吃食上,的确天资出众。”
“叫她出来见一见。”
宴席开始的时候,月牙儿便在厨院里盯着,等丫鬟们将点心捧走,她才终于闲下来。自己找了个瓷墩坐下,吃口茶,歇歇气。
黄师傅在门前来回的走,一转眼瞧见她这般悠闲,笑骂道:“你这丫头,怎么一点不急呢?”
“我急也没用啊。”月牙儿用手捏了一块驴打滚,在盛满黄豆粉的碗里抖一抖,粘满粉才吃,香甜软糯,弹牙。
月牙儿吃完才说:“这姑苏风景拼盘,本来吃的就不是一个味道,而是创意。黄师傅你教我的呀,说这种大宴味道是其次,样子好不好看,出不出彩才是重头戏。”
“说是这么说。”黄师傅见她吃的香甜,也过来囫囵滚了两个驴打滚吃:“可真要讨了贵人欢喜,你可是有赏赐的!”
“是我们。”月牙儿喝了口茶,说。
听她这样讲,黄师傅心里也挺开心的,但面上还是一副嫌弃的神色:“哼,谁要你这样说。”
两人将剩下的糕点吃了个干净,前院里王总管颠颠儿的跑过来,瞧着这两人的模样,急道:“萧姑娘,你怎么也没换身衣裳?郑公叫你呢!”
月牙儿起身,拍一拍身上的面粉:“就我一个人去?可这点心也是黄师傅的功劳呀?”
“人家贵人只说了见你。”
“急吗?可我也没带换洗衣裳来呀?”
本来嘛,做点心也好,做吃食也好,身上难免沾染些粉子。她之前可真没想到还要带一件换洗衣裳来。
王总管看了看天色,说:“来不及了,总不能让一屋子贵人等着你罢?”
他一面催着月牙儿往外走,一面叫住了一个丫鬟:“边走边给萧姑娘梳梳头发。”
一路慌慌张张的,等赶到鸿儒厅时,月牙儿理了理衣裳,那个小丫鬟还顺手剪了一朵白茶花簪在她鬓边,这才跟着王总管走进厅里去。
一屋子的人,衣着锦绣,都好奇的望着她。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坐在首席的那个中年男子,一袭大红色蟒袍,一望就是制造局绣出的式样。
想必这就是镇守太监郑次愈了,月牙儿稳步上前,深深道了个万福。
“免礼。”郑次愈说话的声音略有些柔:“听说你是本地人,你去过姑苏?”
月牙儿迟疑了一下:“不曾去过,但民女曾听人说起过姑苏盛景,那时就记在心里,也看过一些画。”
“那你如何能将姑苏风景拼盘做出来?”
“回郑公,那范仲淹也没去过岳阳楼啊。”
郑次愈笑起来,指着她同李知府道:“是个机灵的,还知道范仲淹。”
李知府见他情绪好,心知自己叫月牙儿来做点心算是拍对了马匹,脸上也有了舒心的笑:“郑公不知,她有一竹马,家虽贫,却好学,文章也好,新考了府试第三名呢。”
月牙儿垂下眼眸,有些羞涩又有些意外,这李知府是从哪儿听来的闲话?
“原来如此。”郑次愈微微颔首,望着她鬓边的白色山茶花,不知想起了什么,静了一会儿,才说:“你这姑苏风景拼盘做的极好,来人,赏一两金。”
他和颜悦色道:“再取一枚端砚来,替我赠与你那竹马,要他好好读书。”
月牙儿知道郑次愈会有赏赐,却不料这赏赐竟然这么重,忙又行了一礼,谢道:“多谢郑公赏赐。”
郑次愈应了一声,目光慢慢地把众人扫视一遍:“本本分分替皇爷做事的,朝廷绝不会亏待。真心为我想的人,我郑次愈也绝不会辜负。”
他起身,举起酒盏,遥遥相敬:“郑某初来此地,诸位如此盛情款待,我心领了,多谢。”
众人忙举起杯与他对饮,各表忠心。
曲终人散,月牙儿找王总管将那一两黄金换成两个小金锭,回到厨房小院里同黄师傅说:“那位郑公很和睦,还赏了一两金呢!”
黄师傅有些惊讶:“赏这么多?这贵人出身倒阔绰。”
月牙儿笑盈盈的将两个小金锭拿出来,给黄师傅一个:“这是您的。”
黄师傅看了看,扭过头去:“这是人家赏你的,平白分给我做什么?”
“这是什么话呢。”月牙儿说:“要不是黄师傅指点,我那姑苏小样风景拼盘也做不出来呀,您收着罢。”
正两相推让呢,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萧姑娘还在吗?”
“在。”月牙儿朝外喊了一声,趁机将那小金锭塞到黄师傅怀里,一溜烟跑了出去。
是一个穿青衣的小内侍,同月牙儿说:“姑娘是走了大运,我们郑爷觉得这金箔蛋糕很好,想请姑娘写一张方子,给宫里的御厨试着做一回。”
给宫里的御厨?
月牙儿一下欢喜起来,若是她所做的金箔糕点能借此送到京中,那四舍五入就表明她的点心能够扬名京城啊!
她自然是答应下来,精心设计了几样不同的金箔糕点,用纸将做法依次写下来,还画了每一步骤的草图以及糕点的成品图。因为月牙儿没有随身带着印章,她索性用朱笔画了朵杏花,在花下写了“萧月”两个字。如此一来,一望就知道是出自谁手。
一连忙了好久,才终于将几张糕点方子写好。
黄师傅回扬州前,特意找到月牙儿,教了她一些练习基本功的手艺。
“像糖刻这种东西,要下狠功夫,光聪明是没用的。像人家唱曲练武那样,你得常常练习,手艺才能越来越精进。”
他满脸不在乎说:“练不练在你,反正我又不是你师傅。”
相处这几日,月牙儿也知道些黄师傅的脾气,他天生一张刀子嘴,但心眼委实不坏。见黄师傅肯教她,立刻拿了个本子来将这些练习的方法记下,保证一定时时练习。
黄师傅背着手,清了清嗓子:“还有一件事,我有个侄子,就是帮你粘水果塔的那个,他一直想到金陵来。虽然人比较蠢,做的东西还是能吃的。那个……你那杏花馆还要人?”
“要的呀。”月牙儿回想起那个小黄师傅做事时诚恳的模样,忙说:“要是他愿意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我这边可能至少要签五年的契书,保准他不随便到旁的店里去。不知道那位小黄师傅同不同意。”
“你是怕他干没两天就带着你店里的秘方跑了?”
月牙儿笑道:“也不是这么说,一家店有一家的脾气,总是换来换去的,对他个人也不好。”
黄师傅喝了一口小酒,道:“也是这个理,都行吧。他要是该偷了你店里的秘方就跑,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就这么定吧。”
一场宴席办下来,累是极累,但月牙儿也算收获良多。
她回到杏花巷,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
天气阴沉沉的。
月牙儿伸了个懒腰,瞥见妆台上的端砚,打算将这端砚给吴勉送过去。
不过在此之前,得先填饱她的肚子。
推门出来,才走到小花园里,月牙儿便是一愣。
篱墙之外,乌央乌央排着好些人,有许多穿着布衣的小厮,也有一些携家带口的人家。
为什么排队会排到这个地方来?
月牙儿连忙跑到前店,只见店里座无虚席,伍嫂和新来的小黄师傅都忙得手脚不停。
“怎么忽然有这么多客人?”
正上完菜的六斤见了她,忙跑过来说:“姑娘,人实在太多了,鲁伯在外头维持排队都忙不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