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个女子,索长友长年累月地暗中关照。蒋云初道:“深查这妇人。”
丁十二问:“觉着不妥?”
蒋云初颔首,“不对劲。”
丁十二称是,歉然道,“我先前以为,摸到这里就够了,便没让弟兄们多花功夫。”
“这事情不同于别的,不查透不行。不怪你。”蒋云初望着那妇人走进一间生药铺。
二人别过,蒋云初回去当差。
这一阵,锦衣卫接到的差事不多,一干人只需应付手边的事,乐得清闲。莫坤却与手下的心思相反,有些不高兴,私下里和蒋云初念叨:“人只是快回来了,就不给我们正经差事了,没差事可就没油水。”
蒋云初问:“暗卫统领方志?”
莫坤颔首,“年初走的,也不知道去办什么差事了。他不在,皇上也就不大放心把一些差事交给暗卫。”
蒋云初敛目喝茶,没让莫坤察觉到眼中的杀气。
莫坤道:“那厮狂得很,等他回来,我们得收敛些。”
蒋云初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入秋之后,有人到顺天府投案。
那人是被人从马车上扔到顺天府门前的,样子已非凄惨能形容:周身筋骨俱断,右臂、双腿都短了一截;像是在沙漠中暴晒过几日,目光涣散,皮肤干瘪苍老如树皮,趴在堂上,让人感觉轻飘飘的。
秦牧之示意衙役安置一下。
衙役走过去,鼓捣一番,勉强把那人摆成了坐姿,加了个凳子给他靠着。
询问之后,满堂皆惊:这人竟是以前的三大悬案里最恶劣的那一桩的元凶。
秦牧之便想起来了:蒋云初说过,会在秋日让他如愿破案。他看着堂上的罪犯,想到蒋云初那清冷出尘的样貌,有点儿瘆的慌——不论是那少年,还是少年的友人,是不是研究过酷刑?——这一次次的,来投案的就没个成人样儿的。
这名罪犯是一名疯狂的采花贼,每次得手之后,还要将无辜的少女甚至小女孩杀死、分尸。秦牧之每每想起,便想将之凌迟、点天灯,眼下倒觉得很解气。
接下来,章程一如前两次:禀明皇帝,与刑部尚书合审。
一次次没有人性的行凶,罪犯慢慢道来,与刑部、顺天府以前掌握的情况对的上。
核实之后,秦牧之很有闲情地问起题外话:“你右臂、双腿是怎么回事?”
罪犯喃喃道:“砍的,我自己的刀,砍我自己。不知道砍了多少次,不听话就……”他没再说下去,神色却如见鬼一般,恐惧至极。
秦牧之只觉一阵阴风刮过,需要怎样的手段,才能把人逼到这个地步?随后又觉快意,咎由自取,活该。等以后与蒋云初有了切实的交情,得请教请教刑讯逼供的法子:不需要这样暴戾,需要的是让罪犯认头的手段。
皇帝不是体恤民情的做派,三桩悬案在他看来,不关他的事,但凡真上火,当初就派暗卫、锦衣卫全力协助官府彻查了。
先后三次的元凶都先被人整治过,他是知情的,对此想法很简单也很确定:“江湖中自有高人,这是摆明了替天行道,为朕惩恶扬善,是我朝之福。”
秦牧之听了,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当初要不是我能帮蒋云初一点小忙,人家才懒得把人交给你——留着自己收拾,远比让三个穷凶极恶之徒早日解脱的好。
但是皇帝这么想也挺好,不然的话,就要怀疑顺天府有什么猫腻,要查他了。
他不喜欢皇帝,反感得厉害,只盼着太子爷能早日继位登基。
私下里,他宴请蒋云初时,隐晦地把这些话说了:不说出来忒憋闷。
蒋云初笑笑的,端杯示意他喝酒。
说到太子,那个倒霉催的日子还是不好过。梁王被软/禁了,皇帝的猜忌之心反倒更重,只要是太子主张的事,不管有多利国利民,他都能想歪,否掉。
换个气性大的,怕是早就被活活气死了。
喝了些酒,蒋云初对秦牧之道:“眼下再怎么憋屈,还是要尽心当差,甚至于,得到皇上的宠信。”
“啊?”秦牧之惊讶,“像方志、莫坤那样的宠臣?你可拉倒吧。跟你我有什么说什么,莫坤是你上峰也一样,我着实地膈应。”
蒋云初笑开来,“知道您不把我当外人。换个当法就是了。”
秦牧之凝着他,“你这小孩儿不简单,我早就瞧出来了。再怎样,你也是以前战功赫赫的蒋侯的子嗣,心里定然明辨是非,便是不选寻常路,也不会走上歧途。”
句句都在捧,却在善意地提醒他,不要给父亲、蒋家抹黑。蒋云初一笑,“不会。”
秦牧之松一口气,“有你这句话就成,不管到什么时候,别忘了关照我一二,我也没什么大出息,就想有生之年多办几个漂亮的案子。”
蒋云初微笑,“尽力。”
“咱俩这也算是忘年交了吧?”秦牧之笑问。
“您抬爱。”
秦牧之哈哈地笑着,又对蒋云初举杯,“瞧着你,心里舒坦。”
蒋云初莞尔,陪这位忘年交再尽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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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在府邸后园来来回回地踱步。
已被软/禁三个月了,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去护国寺上香,他没出过王府的门。
这跟头栽的太狠,且莫名其妙:事态没可能一再失去控制,可就是那样发生了。
九十来天,他每日都在反复推敲,试图找出隐藏于云谲波诡后面的那只推动一切的手。
这几日,他得出最终的结论:一切异状的开端,是他通过锦瑟、聂宛宛接近蒋家。
那么,是蒋云初防患于未然,谋划了这一切?
他起先觉得不可能:对方才十六岁,小小年纪,如何能有那般手段与人脉?
可是……
回顾过蒋云初的生平之后,他便觉得很有可能了。
四岁时双亲暴毙,亡于谁手,只要不太傻的人,都想得到。
那样的一个人,未尝不是幼年起便对皇室充满仇恨,恨不得亲手杀了皇帝,对皇帝的子嗣,总会有些连带的迁怒。
冷情、寡言、文韬武略——这样一个少年,隐忍、城府深藏似是必然。
要知道,那可是名动天下的名士陆休的得意门生。
反过来想,他这边一路磕磕绊绊,他蒋云初可是春风得意:皇帝赐婚、进锦衣卫。
除了蒋家、贺家,今年还有哪个官员得着好了?
勋贵之家的手段,果然非同一般。杀人不见血,简直要人命。
要是这样的话,他还非将他们收为己用不可了。
以前的四大勋贵世家,他所知甚多,再请母妃派人多花些心思,总能找到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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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妃这一阵过得很是辛苦。
随着梁王被禁足,她在后宫的地位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办什么事总是束手束脚,更何况本就底气不足。
至于皇后嫔妃,倒是没人在明面上给她难堪,大面上看起来一如往常。这要归功于皇帝,方方面面的,让很多女子失了争宠的心,秉着大家抱团儿混吃等死的心思度日。
当然,皇后绝不会这样想。端妃更不会如此。
有的路一旦踏入,便不可回头;有些荣华一旦得到,便不可失去,失了,保不齐就是血流成河。
后妃都如此,何况梁王。他处境只有更凶险。
幸好,方志快回来了——得到这消息之后,端妃轻轻地透了一口气,有那威风八面的暗卫统领明里暗里相助,他们母子不愁走出眼前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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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载着古氏一切的纸张放在案上,蒋云初与洛十三相继看过。
古氏祖籍金陵,原本出自高门,其父曾官至两江总督,二十年前,皇帝巡视途中降罪于古家,过十岁的男丁一概斩首,女眷还算幸运,没被牵连获罪。
古氏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变故之后,古氏的娘没多久病故,她辗转来到京城,嫁了一名秀才,平平淡淡地过到如今。
其姐不知下落。
值得一提的是,古氏知晓一些治病的偏方,有时会售卖自制的丸药。
“这就与索长友那边的说法对不上了。”洛十三狐疑道,“索长友祖籍并非金陵,至于两江,他只随皇上去过那一趟。”
蒋云初道:“所以,他为何暗中照顾古氏?”
洛十三答不出。
蒋云初也猜不出,“想想辙,最好是让他们见一面。”
洛十三颔首:“好说。不出意外的话,索长友两日后不当值,会回私宅。不用太损的招儿了,这回就模仿索长友的笔迹,恫吓古氏一下。”
“成。”
也许,他们是在殃及无辜,让人平白遭受惊吓,但是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只能硬着心肠忽略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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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这边的日子,始终平宁静好。
贺颜做陆休副手的时间越长,作为旁观者的武睿、程静影等人越是心安、欢喜。小妮子似是璞玉,经由巧手打磨之后,光彩便是想藏也藏不住。
而在初到书院的时候,她可是没少犯错。
有些趣事,武睿历历在目——
春日,外书房。
陆休坐在太师椅上,端详着站在近前的贺颜,清隽的容颜浅含笑意,“考进来一个月便触犯院规,真是给我长脸。”
十三岁的少女小声道:“又不会落下功课。”
陆休敛了笑意,视线凉凉地锁住她面容。
贺颜招架不住,低下头,“我错了。”
陆休问道:“错在何处?”
贺颜想了想,该是自认说不清楚,道:“请先生赐教。”
陆休训斥道:“旷课跑出去玩儿也罢了,我跟着你逛了半日,竟毫无察觉。警惕心呢?脑子呢?”
贺颜的小脸儿上写着冤枉二字。
旁观的武睿也替小丫头觉得冤枉:贵为书院山长的人,却尾随她满大街闲逛,这是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情,怎么可能防范?
陆休转手取过一沓纸张,“这是书院往年的四套习题,你带去听雪阁的书房,何时答完,何时出来。”
贺颜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接过纸张,蔫儿蔫儿地出门。
陆休望着她的背影,牵了牵唇,轻声道:“淘气。”
武睿却担心小姑娘受罚之后哭鼻子,出门去寻。
贺颜走在书院中,沿途杏花如雪,满心的沮丧逐渐消散,被看到美景的愉悦取代——脚步越来越轻快。
武睿远远相随,心知倒是自己多虑了。
陆休的书童早已在等,看到贺颜,行礼后轻声道:“听说这里有几年没来过女公子了。最近半年,君子社也没人来过。”
贺颜睇着他。
书童笑得现出一口白牙,“大小姐随我来。”自家先生把她当半个女儿,他也就把她当半个少主人。
高大的梧桐树下,摆着一张大画案,案上有笔墨纸砚。
贺颜识趣地走过去,放下手里的试题,翻阅一遍,一阵气苦:每一套考题,都囊括礼、乐、射、御、书、数、制艺。这是男学生该做的题,而且,她写制艺做什么?
书童见她鼓着小腮帮,气得不轻的样子,心里不落忍了,悄声问道:“要不要小的告知蒋公子?”
“他不是请了五天假么?这才第三日。”不为这个缘故,她也不会百无聊赖,旷课去外面闲逛。
“小的试试。”
“也好。”贺颜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子,“给你的车马钱。”
书童笑眉笑眼地接过,道谢离开。
院落中只留了两个粗使的婆子,面容和善,但都不与贺颜攀谈,除了给她上茶续茶,一直轻手轻脚地洒扫庭院。
贺颜对着考题运了好一会儿气,才磨好墨,从擅长的题目做起。
武睿观望多时,信步走过去,瞧了瞧那些考题,忍俊不禁。
贺颜挠了挠额头,咕哝道:“武先生居然也会幸灾乐祸。”
武睿笑得更大声。
往日那个闯祸的小姑娘,越来越干练敏锐——教书育人的一大益处,便是时不时会看到这等令人欣慰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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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日,何莲娇去了东宫一趟,看望身为太子妃的堂姐何莲荞。
姐妹两个虽然不是一个房头,感情却一直很好。何莲娇喜欢堂姐的内敛睿智,太子妃喜欢这小堂妹的单纯直率。
闲话时,何莲娇少不得提及贺颜、陆休,再连带的提一提蒋云初。
太子妃留意到,堂妹提及贺颜时的亲昵愉悦,提及陆休时的倾慕,提及蒋云初时的钦佩欣赏。
蒋云初因身在锦衣卫,大事小情的,东宫只要稍加留神便会及时获悉,更何况,他是名将之后——太子仰慕的前辈之一。
文武双全的翎山书院才子,陆休的得意门生,若非盘根错节的是非导致的诸多不便,太子便是只因那是恩师至交的后人,恐怕也早已按捺不住,主动结交。
可惜,不能够。起码如今是不能够——太子与谁走动,保不齐就会给对方招致祸端。
说笑间,太子妃多问了几句陆休的近况,那是她一直非常钦佩的名士,如修竹,光风霁月。
因被刻意问起,何莲娇不免多说了一些。
太子妃就发现,小堂妹提及陆休时,有喜有嗔有无奈——十足的小女儿情态。
摆明是对先生动心了,只是并不自知。太子妃在心里笑叹一声傻丫头,暗暗祈祷小堂妹的运气十足十的好,能够打动先生。
旁的,不要说有心无力,便是可以帮衬自家人,也不会做。定情之前,那就只是两个人的事,若无一定原因,别人还是不要自以为是的好,好心做了坏事,万一导致恶果,可不是她消受得起的。
临别前,何莲娇提及太子,眼含关切地悄声道:“姐姐和姐夫还好?”
太子妃一笑,握了握她的手,认真地回道:“好得很,只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