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休释然一笑,“那我就不跟她提了。”
常兴前来奉茶,笑道:“侯爷打一回来就在忙这事儿,又请兽医又请有驯养经验的人。”
陆休笑了,看着通体雪白无暇的小家伙,“叫什么?”
“雪狼。”蒋云初说。
陆休猜测道:“你起的?”
“嗯。”
“叫的应?”
“不应也是这个名儿。”蒋云初拍拍雪狼的头。
雪狼没反应。
陆休笑意加深了几分,“我怎么瞧着它不爱理你?”
“这倒是真的。”蒋云初坐到近前的椅子上,逐一擦拭雪狼的腿和小爪子,“好像就是想来蒋府,对我真爱答不理的。”他看着雪狼,笑,“小子,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陆休发现,阿初看着雪狼的眼神,一如看着打心底喜欢的孩童,笑容与目光一样柔软。
怪不得雪狼要跟着他回家。小动物最是敏/感,看得出谁是打心底喜欢自己。
陆休心绪变得十分舒畅。阿初的日子热闹一些,是他最想看到的。
雪狼一身毛七/八分干之后,蒋云初用一把小牛角梳子给它梳毛。它便一直那样乖巧又傲气地坐着,叫人忍俊不禁。
忙完雪狼这些琐碎的事,蒋云初唤小厮撤下火盆,备酒菜——还没顾上吃饭。
师徒二人边吃边谈。
雪狼走到一角属于自己的小毯子上,趴下去,渐渐睡着。酣睡时再没了矜持,恨不得四爪朝天,很没形象的亮出了小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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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坤戌时进宫,等到亥时,也没能见到皇帝。
索长友抽空到殿外告诉他:“皇上不舒坦得厉害,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大人不妨明日再来。”
莫坤说好,道谢后出宫。
这时,在寝宫龙床上的皇帝,面色灰白,双唇失色,双眼紧闭,但是眼珠不停转动着——在做梦。
索长友走进来,照旧服侍在一旁。那种丸药,会让皇帝很快减轻疼痛,起初服用会陷入少见的酣眠,没有什么不妥;服用次数多了,梦境不断、产生幻觉——皇帝早已到了这一步。
再下一步,丸药不能再扼制疼痛,反面作用却更强。身体被掏空了,大病小病都会一并发作。
索长友一直在等的,就是最终的那般光景。如今与蒋云初里应外合,他行事少了很多束缚,所以,有盼头了,如愿之日已经不远。
如何都要做成此事,早已不是出于对旧主的忠心。旧主数年杳无音讯,让他思虑颇多,如何想,结果都离不了失望。
他只是觉得,该这样做,世道不该是这样,是好是坏,也得换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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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这两日卧病,不见臣子,莫坤办完手边的事,去找蒋云初报账:“你交代的事情,我都照做了,但有几个漏网之鱼。”语毕,交给对方一张名单。
“在所难免。”
莫坤好奇:“你说他们去哪儿了?”
蒋云初牵了牵唇,“左右离不了皇室。”
莫坤思虑一番,心头一动,“你是说,被关起来的那个,还不老实?”指的是梁王。
蒋云初不语。
莫坤当他默认了,又有了新问题:“与暗卫统领过从甚密的,是他还是端妃?”
蒋云初道:“有什么不同?”
莫坤摸着下巴,琢磨一会儿,坏笑起来,“这事儿吧,只能是端妃,那样才有意思。”
蒋云初看他憋坏的样子,唇角扬了扬,“当心些,别把你自己搭进去。”
“不能够,我不是有你么?”莫坤笑道,“做什么我都跟你商量,听你的。”
蒋云初噙着笑让他喝茶,沉了一会儿,问:“端妃招惹过你?”
莫坤也不隐瞒,“祸害过我那短命的姐姐。要不是那蛇蝎女子,我怎么着也得有个外甥、外甥女儿。”
知晓原由后,蒋云初给了准话:“这事儿也不算太难,缺什么,你找我。”
莫坤见状,因被信任而有所触动,细说了所知的当初宫廷中那些事——
他姐姐莫氏是个比较少见的人:没什么城府,也没什么才情,很容易满足于现状,野心那俩字儿对于她的意义,只是识得、会写。
姐弟两个十多岁的时候,双亲就都不在了,日子一度过得紧巴巴的。莫氏进宫的原因很简单:想过得好一些,只要成为嫔妃,莫坤就能被人高看一眼,没人欺负他。
莫坤很郑重地问过莫氏,有无意中人,是不是为了他才有意进宫。
莫氏当时很奇怪的看着他,说我从十二三岁就想进宫,还能看中谁?郎情妾意那些东西,我才不要,怪折腾人的。
莫坤半晌语凝,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后一段日子,他曾对姐姐的言行百般留心,发现她真的没骗自己,在她心里,过得更好一些,重于一切。
务实却又不精明的女子,这么多年了,莫坤统共也就识得这一个。
他考虑到宫廷中暗藏凶险,开始临时抱佛脚,请一些长辈点拨姐姐。
莫氏有自知之明,悉心受教。
后来,她凭借着出众的容貌,很顺利的进宫,成为皇帝身边的嫔妃之一,又凭借皇帝的宠爱,位分晋升逐步为妃。
莫坤能进锦衣卫,全是莫氏的功劳。
有那么几年,莫氏与端妃在宫里平分秋色,皇帝一时宠爱前者,一时又宠爱后者。
一次,莫氏挂着自嘲的笑,道:“所谓的宠爱,不过是今日赏些衣料,明日赏些首饰,偶尔一想,好没意思。宫里这些人,根本是他豢养的金丝雀。”
莫坤心疼又心酸,不知如何宽慰。
莫氏笑得洒脱,“这样的日子好得很,简简单单的,我只是跟你矫情一下,你别又想那些有的没的。”
莫氏子嗣艰难,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喜、小产,是她进宫五年后。
将养期间,皇帝怜惜,召莫坤进宫看望她。
当日她神色憔悴,只剩姐弟相对时,她伤心地哭了起来,哽咽道:“有人害的我,可我没有切实的证据,有苦说不出。你信不信我?”
莫坤颔首,“相信。怎么回事?”
莫氏抹了一把泪,道:“那日午后,端妃带着儿子来我宫里道贺。既是道贺,自然有贺礼,一个玉石摆件儿,一些上好的血燕,还有一匣子点心。”
莫坤立时有了猜测,问道:“是不是点心有问题?”
莫氏咬着唇点了点头。
莫坤不由得起急上火了,“你们一向不合,她送的点心,你怎么能吃呢?这是傻到了什么份儿上?”
莫氏止了泪,低声道:“你听我说完再骂也不迟。
“那件事,我越想越瘆的慌。那个女子,简直是蛇蝎心肠。
“那天,点心匣子放到我跟前,我便想推说害口,等有胃口了再吃。可话还没说出口,她儿子便到了跟前,自顾自打开匣子,拿起一块点心吃了起来。
“端妃笑着数落孩子,我瞧着,怎么可能怀疑点心有问题?——她儿子才五岁,要怎么样的人,会连亲生骨肉都利用?会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吃掺了东西的点心?
“单说那孩子,挺招人喜欢的。他吃完一块点心,挺乖巧地擦净了手,又拿起一块糕点,送到我手里,笑眯眯地说很好吃,要我也尝尝。
“自然而然的,我就吃了那块点心。
“说笑了一阵子,母子两个走了。
“没过多久,我腹痛,见了红……
“后来查那些点心,都没问题,可我整个下午只吃了那一块点心,喝过两杯热水。
“有问题,只有我吃入腹中的那一块。可是,谁又会相信呢?”
莫坤听完,陷入长久的沉默。正如姐姐所说的,整件事实在是让人瘆的慌。
只有五岁的孩子,帮自己的母妃害得别人小产,他自己知不知道?端妃又是怎么说服孩子配合她的?
太恐怖了。
那件事之后,端妃本就不怎么好的身子骨愈发羸弱,加之总是憋闷、憋屈,不舒坦服药的时候越来越多。便就是这样,身体一步步垮掉了,直至香消玉殒。
蒋云初听完,沉默了一阵,道:“端妃这种人,委实是异数。”
“谁说不是呢。”莫坤用力揉了揉面颊,“我那傻姐姐栽到她手里,再正常不过。也正因为知道端妃不是没脑子的人,我一直寻找机会,也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他有些难堪的笑了,“真他娘的窝囊。”
“懂。”蒋云初拍了拍莫坤的肩,“那是忍耐。别说,真不像你办的事儿。”
莫坤心情转好,笑了,望向蒋云初的目光,一如看亲人一般,“蒋侯爷,容我高攀一回,我把你当兄弟了。”
“那是你的事。”蒋云初笑笑的,但是目光比起以往,也少了几分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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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病倒几日后痊愈,照常处理朝政,却逐日地力不从心,总是精力不济,便让太医院判为他配制提神的茶、药膳。
贺府这边,贺朝与周氏的婚期将至,阖府喜气洋洋。
贺夫人将贺颜带在身边迎来送往,随时告诉她婚事相关的一些不成文的规矩。
贺颜用心记下。
贺师虞为儿子的婚事请了几日假,闲来却总唤女儿到跟前,下棋、侍弄花草、扯闲篇儿。
贺夫人没好气,私下里咬着牙拧他耳朵,“阿朝要娶妻了,闲来该提点他几句才是,总跟我抢颜颜算是怎么回事?我这边要教她的东西多着呢。”
贺师虞自知理亏,遂收敛许多,没事便与儿子坐在一起闲谈,间或提点一两句。结亲是结两姓之好,也就是说,儿子日后也要对周家一些事担负起责任。
贺朝自是没有不听的,谨记在心。
吉日当天,鞭炮锣鼓声中,周氏的花轿进了门,就此成为贺家媳。当日宾主尽欢。
周氏三朝回门当日,贺颜带着很多哥嫂的喜糖回了书院,恢复了以前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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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场雨之后,秋去冬来。
皇帝这一阵清减了许多,每日就没有舒坦的时候,因而肝火旺盛。唯一顺心的,是蒋云初的差事办得不错:何岱每日明里暗里的行径,都会及时送到他案头。
日复一日,他得出结论:何岱大错没有,小错有几个,难说对错的事情也有一些。
如此看来,何岱安生了这么多年,是真的没了锐气。这就好,这样一来,何岱不会怂恿太子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等他百年之后,何岱也已年迈,没力气干涉朝政。
不是不清楚,有些事,有些官员一直想追究,想讨个明确的说法。他不会让他们如愿,在世时如此,辞世后亦如此——用好了蒋云初就可以。
方志还没下落,意味的是已经逃远了,将人抓获需得长年累月着手。没了暗卫统领,诸多不便,副统领不堪用,不能补缺。
皇帝再三斟酌之后,做了调度:着莫坤任暗卫统领,蒋云初任锦衣卫指挥使。
莫坤喜忧参半,对蒋云初说:“往后你可得把我捞出来。”
蒋云初说你有那份儿心就行。
随之而来的,皇帝开始亲自交代叮嘱蒋云初更多差事,不外乎是镇抚司里压着的哪些案子要抓紧结案、哪些官员要格外留意。
与其说这是进一步的信任,不如说是进一步的考验。蒋云初心知肚明,应付起来并不吃力。
当然了,少不了膈应的时候,比如说,皇帝要他亲力亲为速战速决的差事,间或有一两起要杀人。
他双手早已染血,膈应的是为皇帝杀人,那会让他最为直接地面对一个现实:他是皇帝的刽子手。最好笑的莫过于,这是他费尽心思谋到的差事。
假若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假如始终被皇帝掌控,他不敢担保能始终不忘初心,不走歧路。在如今,他就时不时地暴躁了,没可能豁出半生耗在那样的君王身上。不值。
引路人是良师益友,还是衣冠禽兽,有着天差地别。
这日,皇帝唤他到面前,道:“有个人,你尽快处置了。”
蒋云初称是。
皇帝递给他一份卷宗,“记下。”
蒋云初再次称是,当即阅读。
要除掉的人是王永锌,莫坤之前的那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时年五十二岁,先帝在位时过得顺风顺水,现居京城闹市之中。
蒋云初没有意外,皇帝卸磨杀驴的同时,杀鸡儆猴。
他是那只猴。
“王永锌当差时,数次阳奉阴违、行差踏错,朕犹豫了数年,终究是不能有妇人之仁。锦衣卫、暗卫的差事不易做,你可明白?”皇帝说话的时候,一直审视着蒋云初。
蒋云初欠一欠身,“微臣明白。”
“明白什么?”
蒋云初平静地说出皇帝想听的话:“当差不只是为当下尽心,亦要为来日尽心。是以,不论何时何事,都要效忠皇权。”
皇帝眉宇间有了笑意,“你果然是个聪明的。”
蒋云初微笑,“皇上谬赞了。”
效忠皇权,与效忠皇上是两码事,但是皇帝不会认为有差别。他承认,还是有些拧巴,说违心的话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抠字眼,为自己留些余地。
谁还没个矫情较劲的时候。他需要个适应的过程。
沉了沉,蒋云初问皇帝:“皇上要这人怎么个死法?”
皇帝扬了扬眉,“你是指——”
“微臣的意思是,毒杀、自尽、意外,手法不同。其次,差事办妥之后,有无人手验尸?”问这些,是为着探究一些事。
皇帝哈哈一笑,“交给你办,自然是你怎么顺手怎么来。起先三两次,朕少不得派一两名暗卫协助你。”
也就是说,做手脚留活口的机会不大。蒋云初道:“微臣明白了。”随即放下卷宗,行礼告退。
皇帝温声叮嘱:“当心些。锦衣卫指挥使,没有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