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晋张了张嘴:“您和沈家,原不至于彼此仇恨至此...”他嘶声道:“不管您要问什么,我都说,但我不敢信您的手段,我要当着卫贵妃的面儿说,请她来做个见证。”
卫贵妃一直念着当年的事儿,让她听听也无妨,裴青临略一思忖,点头应下了。
随晋本就是内侍,很好混过检查,他把随晋乔装成自己王府里听命的内侍,领着他进了宫,到了卫贵妃面前。
随晋怔怔地看了卫贵妃好一时,喃喃道:“熹明皇后和贵妃早已故去,就连她们的身边人,也只剩下你我了...”
卫淑妃自然是认得他,缓声道:“就因为只剩下你我,当年的事儿,才更不该被埋没,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她抿了抿唇,声音沉了几分:“当年皇后死的时候,身边无人,而你是沈贵妃最亲近的人,她要做什么想来也不会瞒着你,我只问一句,皇后之死,真的和沈贵妃有关?”
随晋嘴唇动了动:“当年的事...”
随着他开口,裴青临食指轻轻抽动了几下,甚至想截断他的话。
在找寻随晋的这几天,他甚至存了一点卑鄙的希望,母后若不是沈贵妃害死的,他是不是就能迈过这个坎儿了?
他突然的不想让随晋开口...若他说母后真是沈贵妃害的呢?
随晋默了会儿,轻轻道:“确实有关。”他沉声道:“皇后...确实是沈贵妃杀的。”
裴青临手指一松,心里漫上一片荒寒来。
随晋突然又道:“但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裴青临深吸了口气,强行忍住起伏的心绪和捏死他的冲动,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秘密,若不是你拿她的弟妹胁迫,我本来是打算带到棺材里的。”随晋目光定定地盯着窗外,似乎想起了一些美好的回忆,原本苍老的脸上散发出年轻的光彩来:“我和沈贵妃青梅竹马一道长大,我们本是要定亲的,可惜后来她入宫选秀,被隋帝瞧中,当夜就在宫里侍寝。我们从此就隔了一道宫墙,再不能相见了。”
裴青临蹙了蹙眉,不过并未出声打断。
随晋神色伤怀:“我再怎么争也争不过皇帝的,可我实在想她想的入魔,疯魔之下,我做了个决定,自断了子孙根进入宫里当内侍,她对我也是有情的,见到我之后痛哭了一场,便留我在身边,也算是岁岁常相见了。”
卫贵妃似乎想到什么,心里一动。
随晋道:“我们都以为,这个秘密永不见天日,可没想到有一日,居然被熹明皇后无意中知道了...”
裴青临拧眉:“所以你们便杀了她?”
随晋苦笑,轻轻摆手:“贵妃虽然跋扈,却没有那等害人的心肠,她哀求皇后不要说出去,皇后并不是狠毒之人,便应下了,所以那段时日,两人明面上瞧着关系不好,但私下也没有很坏,贵妃很是感激她,我也感激至极,直到有一日...”
他轻叹了声:“当今圣上那时候还是王爷,王爷按照祖例进京述职,走了之后,隋帝便疑心皇后和今上有染,将皇后放逐到冷宫,又百般羞辱苛责,偏偏还不许她自戕,后宫女子自戕是重罪,就连家族都要一并受重罚,皇后后来找上贵妃...”
他声音渐低:“她拿这个秘密作为交换,请求贵妃杀了她。”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笑的讥讽:“隋帝见皇后并非自戕,而是死于毒杀,便没有过问,对外报了病死了事。”
卫贵妃深吸了口气,伸手掩住脸,已经泣不成声。
裴青临垂下羽睫,心头波澜起伏,一颗心先是沉入谷底,又慢慢升了上来,恍然间,他也有种死而后生的彷徨不定。
居然是这样,居然是如此。
他递给卫贵妃一杯安神茶,这才问随晋:“既如此,你为何不早些说出来?何至于让我和沈家彼此仇恨至今?”
随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其一,我懦弱无能,我和沈贵妃的事儿一旦传出去,不光我性命不保,我也不忍看贵妃死后再背上□□的名声,其二,”他看着裴青临,神色悲怆:“虽然熹明皇后是主动求死,但当初王爷你被下毒之事,却和贵妃...有关系。”
说到这儿,随晋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当时贵妃怀有身孕,太医诊断是个男胎,贵妃的父亲,当时的沈家家主见你身为太子,却不得隋帝宠爱,他便生出旁的心思来;而隋帝,一直疑心你不是他的血脉,对你也早就恨不得除之后快,只是有内阁看着,不好背负杀子的名头...”
他抹了抹额间的汗:“两边心照不宣,隋帝一暗示沈家,如果你死了,就可以立沈贵妃的孩子喂太子,贵妃父亲当即就找来了奇毒禹强,有隋帝默许,他成功给你下了毒,宫里便风传是沈贵妃给你下的毒...”
他苦笑:“沈贵妃是事后才知道此事,她念着皇后的恩义,本想把事情告诉公之于众,可是一边是她的父亲,一边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她如何敢开这个口?你只能独自受了这个委屈,后来孩子流产,她死前恶疾缠身,她病的昏沉的时候,常说是自己的报应...”
随晋神色悲凉:“纵然对你下毒的不是沈贵妃,她也有隐匿之责,更别提主谋之一也还是沈家人,你让我如何敢开这个口?纵然说了,你和沈家仍有仇怨,我能改变什么呢?”
他跪下重重一拜:“那些得罪您的沈家人,我不敢为他们求情,可是沈家总有无辜之人,求您看在襄王妃的面子上,放过他们吧。”
裴青临望着屋角摇曳的灯盏,良久无言。
他并不怀疑随晋所言的真实性,他要是想说假话,早就可以扯谎,何必巴巴地熬了这么多天?
卫贵妃也是静默不语良久,才跟惊醒了似的,掩泪道:“我们知道了,你,你先退下吧。”
随晋被宫婢领了下去,卫贵妃转向裴青临:“三郎...”
她眼眶含泪,又唤了声:“三郎...”她拭了拭泪:“既然皇后并非沈贵妃所杀,你不必再为母亲而辗转愧疚了,你现在唯一要考虑的...”
她想到裴青临每每毒发时痛苦不已的样子,眼底又蓄满了泪:“沈家亏欠的不是你母亲,而是你,你现在只要考虑,自己能否放下这么多年经历的苦难,原谅沈家。”
裴青临调开视线,沉默不语。
卫贵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柔声道:“幸好你身上的毒已经彻底解了,也许,语迟就是沈家给你的报偿,沈家让你困苦多年,上天便从沈家派了这么个人来,让你以后都能过的和美喜乐。”
......
沈语迟虽然被裴青临拦着没去探望卫贵妃,但一直留心宫里的动静,她不知道裴青临找寻随晋的事儿,只听说卫贵妃逐渐康复,她便吩咐身边人:“收拾东西,咱们去我陪嫁的庄子上住几日。”
猗兰现在自诩王妃的贴心小棉袄,见她这般,以为她和襄王赌气,忙劝道:“您这是何必?犯不着如此。”
她还特贴心地给沈语迟出主意:“您可别为了逞一时意气,闹的王爷也难堪,您瞧见那位吴太子妃了没?她就不得太子宠爱,时常不在东宫居住,现在东宫略体面些的属臣都不把她放在眼里。王爷俊美高才,只怕您走个没几天,就有不少狐媚子要蠢蠢欲动了,您虽得宠,也不能大意啊。”
这话说的,完全忘了自己当初也是想勾引襄王的狐媚子之一...
沈语迟哭笑不得:“我不是为了赌气。”她捏了捏眉心:“我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王爷,还是避出去吧。”
她说完便吩咐人收拾东西,才打包了几个箱笼,寝屋的门被一下子推开了。
外面天气晴朗,裴青临额上和脖颈却被细汗浸湿了,一滴汗珠顺着他的一缕青丝滑下来,慢慢滴在他挺直的鼻尖。
他逆光矗立在门口,长久不动。
猗兰宛如老鼠见了猫,还以为王爷是来抓奸的,吓得尖叫一声就跑了。
沈语迟颇是无语,见裴青临这般,又紧张起来:“你,你怎么了?难道是娘娘出什么事了?”
裴青临这才动了动身子,走近了几步,喉结滚了滚:“我见有人在收拾行李。”
沈语迟忍了忍,语调还是带了几分气:“你不是不准我探望贵妃,让我避嫌吗?”
裴青临轻轻道:“贵妃无事。”
沈语迟松了口气,还没细问,裴青临指尖抹去鼻尖的汗珠:“我这回去宫里,见到当年沈贵妃身边的一个旧人。”
她愣了愣,他语调有些奇特:“他告诉我,当年母后一心求死,但她碍于律法,不敢自戕,便让沈贵妃杀了她。”
沈语迟瞪大了眼睛。
他继续道:“他还告诉我,我当年身中奇毒,是因为沈贵妃的父亲寻来了奇毒禹强,而沈贵妃隐匿不报,我才会遭此横祸。”
沈语迟越发惊愕,忍不住攥住他的手臂:“你...”
裴青临低头看着她的纤纤五指,轻轻道:“我也不瞒你,我那日让你避开,不与我同去见娘娘,是因为我已经想好了要让沈南风和沈家涉事的一干人陪葬。”
“可哪怕在我还以为沈贵妃杀死我母后,知道沈南风屡屡与我作对的时候,我仍是犹豫该不该对沈家下手,我甚至可耻地想过,只要你沈家交出沈南风,从此不再起二心,我可以为了你再不动他们。”
他直视她的双眼:“我心中辗转良久,娘娘告诉我,沈家并不亏欠我母亲的,现在与沈家有怨的,只有我,只要我肯谅解沈家,两边才能相安无事。”
沈语迟觉着喉间一阵干涩:“那你...”
“沈南风,我必要他性命。”他又凑近了一步,两人间隔极近,他把她脸上的细微神色看的一清二楚:“而除他之外,沈家的其他人...我答应你,我可以抛却旧恨,不再计较沈家加害我之事,从此把沈家当做我的岳家看待,摒弃前嫌,只要沈家不起异心,我绝不会动沈家。”
他低头吻住了她:“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给我生个孩子吧,呦呦。”
沈语迟直视着他:“好。”
第129章
沈语迟早上是被滂沱的雨滴声吵醒的,她低了低头, 才发现自己未着寸缕, 被疼爱过的痕迹从脖颈一直蔓延到大腿内侧。
虽然裴青临抱着她清理过, 但她腰杆还是发酸, 正要动一动身子,突然发现身下有些不对,他,他...居然没拿出去。
裴青临被他这番动作连带醒了,睁开眼就见她面红耳赤的模样。
他不觉一笑, 侧头在她脸上亲了亲:“早啊。”
沈语迟脸皱成一团:“你, 你出去。”
裴青临笑了笑, 拉着她缠歪了会儿, 两人这才下床洗漱。
等早膳的功夫,沈语迟坐在饭桌边,看着窗外的雨滴出神。
裴青临捏着她的下颔转过来:“想什么呢?”
沈语迟看了他一会儿, 才迟疑道:“你真的...想明白了?你能放下吗?”
裴青临笑了下:“你以为我昨天的话是一时冲动吗?”他含笑地眼睛撞入她眼底:“我想要的补偿,沈家已经给我了。”
沈语迟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又觉着空落落的,更有些心疼他。不过她天生不会说好话哄人, 想了想道:“你想过什么时候要孩子吗?”
裴青临看她一眼:“我昨日说的话, 你别有压力,孩子的事儿并不急,左右我孤家寡人一个,上面也不会有公婆催促你。”
沈语迟挠了挠脸:“可是咱俩成亲都小半年了, 你一点不急?”
他又沉吟道:“大抵是因为我多年中毒的缘故,现在虽然解了毒,大概还是有些影响吧。问题不在你身上,你不必心思过重。”
这话显见是安慰人的,不过就是现代两口没没孩子,肯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丈夫也不多。
沈语迟有些感动,拍了拍他的手:“要是生个像你的女孩就好了。”她说完才觉着,这话好像哪里不对...
裴青临见她一脸憨样,不由点了点头:“男孩像你倒好,五大三粗的。”
沈语迟:“...”
裴青临吃完早饭,便赶着要出去,沈语迟看了看更漏:“这么早?你平时不是踩点上班吗?”
裴青临斟酌片刻,缓缓道:“昨儿早上的消息,曹五惊惧过度流了产,她既然没了龙嗣,自然是要处置的。还有涉及戕害卫贵妃的沈南风等人,也要一并处理了。”
沈语迟顿了下,对沈南风实在生不起同情之心,便叮嘱:“早点回来。”她犹豫道:“主谋太子...会如何处置?”
裴青临挑了下唇,淡淡讽刺:“自古嫡子为重,妃妾为轻,太子怎么处置,得看皇上的意思。”
他说完便起身出了门。
曹五沈南风这些涉事人等处置起来没什么难度,直接交由内务司发落便是,他马蹄一拐,去了和柔公主府。
赵梵此时正在对镜描眉,听到裴青临过来,她心中一跳,有些慌乱。她闭目想了想,干脆左右添了两笔,当即画出两道蜿蜒迤逦的远山眉,又换上一身轻烟般的紫色薄纱长衣,衬的她丰腴婀娜身段若隐若现。
她有足够的信心,没有人可以查到卫贵妃的事儿和她有关,就算卫贵妃命大没死,她最多是谋划失败,不会牵连到自己。是以她见着裴青临也是惊而不乱,盈盈福身:“王爷前来,所为何事?”
难道是他终于厌憎了沈家,所以前来寻她?
她明知道这种可能性很低,心里还是不由砰砰乱跳起来。
裴青临淡淡看她:“听闻公主最近和太子走的颇近?那你可知太子毒害贵妃之事?”
赵梵心里生出一股尖锐的恐惧,她心念急转,面上一片哀婉:“太子早就图我美色,屡次三番纠缠,只是我对他无意,而且我们二人如今是兄妹名分,我岂肯委身于他?不过勉强周旋罢了!我们二人并不亲近,他要毒害卫贵妃这等密谋,岂会告诉我?”
裴青临有些感慨自己的眼光之精准,倘是别人被质问上门,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她却极快地想出这套说辞来,不愧是自己选中去北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