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帷方才还真发现点有意思的事儿,他是习惯使然,方才一直观察着各路动静。沈语迟辩解的时候,面上看似坦荡,手却死死地抓着那个女先生,而沈家那位夫人,先看了看沈语迟,又看了看那女先生。独独那女先生本人神色淡定,气定神闲。实在是...有些意思。
初七那日必然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和这三人有关。但他这次来是有密旨在身,又不是为查案办差而来,更何况那楚淇的人品他有所耳闻,实是个衣冠禽兽,他也不屑为这等人出头,不过...以后倒是可以会会那女先生。
他皱眉躲开楚夫人的手:“夫人自重。”他冷淡道:“并非我不想帮你,朝廷自有律法,如今楚郎君的案子已经结了,我今日陪你们二人来一趟已是不合规矩,除非你手头有实证能翻案,否则此事就此作罢。”
顾星帷看了二人一眼,翻身上马直接走了。
楚夫人无助地靠在丈夫身上,抽噎:“你瞧见了吗?竟无一人肯帮咱们,沈家那小贱人明摆着有所隐瞒,难道我的淇儿就这么白死了?”
楚大人面沉如水:“那姓顾的倒还罢了,楚姜从咱们家拿了多少好处,如今也敢给咱们吃闭门羹!”他冷笑了声:“这个忙,她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我必定要让她帮着咱们,把沈大娘子肚子里的实话都掏出来!”
他从马车里取出纸笔来写了短短几行字,又塞给沈家门房不少银子,托门房把短信带了进去。
果然,没过多久,钟媪脸色发青地走了出来,把楚家夫妻二人又迎了回去。
......
沈语迟走到一处无人的僻静之地才敢开口:“你...确定不会有事?”她都不敢说的太明白,生怕隔墙有耳。
裴青临全程都气定神闲,笑悠悠的:“大娘子在说什么?你我从未做过亏心事,何此一问?”
他是真不担心,楚淇的尸首都是云涡观那位观主全程料理的,此人当初就是专干这些毁尸灭迹之事的,他处理过的尸首,就是国朝第一仵作来验也验不出来。倘他连这点本事也无,就不值当裴青临当初三顾茅庐了。
沈语迟险给他堵出个好歹来,裴青临突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倾身在她耳边:“大娘子方才可真叫我意外。”他低笑了声:“我们大娘子长大了呢。”
他这话说的,沈语迟都分不清是赞是嘲,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没事就好。”心事重重地走了。
裴青临在她身后,漫不经心叮嘱:“下午还有课,大娘子可别忘了。”
沈语迟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住的小院,她先遣退了屋里所有下人,才趴着钻进了床底下,撬开最里头的一块松动的地砖,把早就藏好的那枚私印拿出来,上面的血迹早已清洗干净,但楚家这私印不知是什么材质,刀戳不动斧砍不破,就是丢在火炉里还是完好无损,能试的方法都试过,却没留下一丝痕迹,扔了埋了都容易被人发现,她只能先暂留在自己身边。
当时裴青临二话不说就对楚淇下了狠手,他如此狠辣,楚淇死之后,她也以为自己不久也要死定了,所以悄悄私藏了这枚私印,想的是若裴青临要杀她,她好歹也有个保命的本钱。当然这个想法很不成熟,但她当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可是裴青临后面不但没打算杀她,反而在她生病的时候悉心照料,真把沈语迟弄的一头雾水,这私印也成了烫手山药一般。
今儿她明明可以把裴青临曝出来,却选择了说谎掩盖,这玩意就绝不能再留了。她上辈子看过不少侦探,要说处理,最好的毁尸灭迹的法子就是扔在海里或者扔进深山老林里,交给海洋生物和野兽来解决,其他的什么扔进内陆河或者找地埋了都不靠谱,都容易被发现。
登州倒是近海,可现在突然跑去海边未免也太可疑了。难道要把玉印交给裴青临?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若是交给裴青临,那不就等于承认自己曾经想要对付他?
沈语迟皱着眉把玉印重新塞回去,这时夏纤在外轻轻敲门:“大娘子?”
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才道:“进来。”
夏纤拿进来一张帖子:“这是永宁郡主给您下的帖子,要您过几日出门游船。”
沈语迟接过帖子翻了翻:“郡主?她不是瞧我不顺眼吗?”她看着帖子上的内容,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她见方才在床下蹭了不少灰,让夏纤服侍着换了身衣裳,又用过午饭,才姗姗跑去上课。
裴青临依然靠在窗边看书,见她来了也不抬头,闲闲道:“我以为大娘子受惊过度,今日不会来上课。”
沈语迟意有所指:“我既问心无愧,怎么会受惊呢?”
裴青临似笑非笑:“问心无愧?”
沈语迟想到自己撒谎隐瞒,一时语塞。她犹豫片刻,轻声道:“我有一事犹豫不决,想请教先生。”
裴青临目光仍落在书页上:“说。”
沈语迟斟酌了一下词句,出言试探:“我有个丫鬟,平日里跟我处的倒还不错,只是我俩因为一桩事有了分歧,这丫鬟怕我罚她,就暗地里想了个法子对付我,先生你说...我该如何处置这丫鬟?”
裴青临漫不经心:“那得看那丫鬟的了。”
沈语迟不解:“什么?”
他笑笑:“看她喜欢挖眼砍脚还是割舌断头啊?”
他每说一个字,沈语迟脸色就白上一分,他终于抬眸:“大娘子怎么了?”
沈语迟慌忙摆了摆手:“没事没事,我就是随口问问,你,你说的也太残忍了吧。”
她一摆手,裴青临就看见她手掌上印出了一道牡丹流纹的印子,若他没记错,这是她屋里地砖的花纹。他又侧头看了眼,见她的衣裳也换了一身全新的。
他收回目光,随意一笑:“玩笑而已。”
......
日子难得平静了两日,楚家人竟也没再找上门,沈语迟就一心等着永宁郡主的游船邀约。
倒是这日亥时,钟媪倒是来了一趟:“大娘子,夫人在戏园里叫了戏班子,邀姑娘们去乐呵乐呵。”
亥时大概就是晚上九点多,沈语迟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现在?”
钟媪赔笑:“夫人也是睡不着,突然就想听戏了。”
沈语迟看了她一眼,换了身衣服就跟她去了。
她才进戏园子,却见楚夫人竟也来了,她正和楚姜坐在一处说话,见着沈语迟,忙笑了笑:“好孩子,快过来坐。”她歉然一笑:“前几日我哀思过度,上门来的时候不慎惊着了你,我跟你母亲商议了一番,特地叫了双喜班的人唱这出戏向你赔礼,你是好孩子,别跟我这个老东西计较了。”
旁边的楚姜一言不发,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两年前家里有个妾侍诞下了儿子,她想法手段让那妾侍和小崽子一并见了阎王,想不到姓楚的竟拿这事儿威胁她,设下了这么一个局。只希望沈语迟能机灵点,别被吓得胡言乱语说了不该说的!
楚夫人说的着实谦卑,不过因为这样才更奇怪了。沈语迟随意点了点头:“夫人客气了。”
她不欲和楚夫人多言,见着裴青临进来了,就走过去和他坐在一处。
众人略坐了一时,台上的戏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只是这戏着实古怪,唱词阴森缥缈不说,就连伴乐都是鬼气森森的,戏子的妆容也是狰狞可怖,再加上烛火又燃的黯淡,台下几个小娘子害怕地轻声惊呼起来。
这戏更是奇怪,竟是一出枉死之人前来索命的鬼戏。
裴青临略扫一眼,大抵猜出来楚夫人打什么主意,他以手支颔,淡淡笑道:“今儿晚上怕是要闹鬼。”
沈语迟没他看的那么分明,但也觉得不对。她给阴森的环境闹的不适,搓了搓起毛栗子的手臂,小声问:“你怕不怕?”
裴青临听她问完,似乎有片刻失神,目光落在她脸上半晌。他缓缓点头:“有点。”
沈语迟倒是愣了:“你居然会怕?你也有害怕的事儿?”
他居然仔细思索了一下:“不知道。”他语气平缓:“在你之前,从未有人管过我会不会害怕。”
沈语迟心里莫名漫上一股酸涩,她能听出来他语调里的淡淡欣慰,似乎这样微不足道的关怀,也让他少有的愉悦。就是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却因为这点小事而开心,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
她突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裴青临疑惑地看着她,她发觉自己冲动了,讪笑:“我不怕鬼。”又拍了拍胸脯,十分够义气地道:“要是鬼来了,我让你先跑。”
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不同于往日的嘲笑冷笑,那笑容当真极淡,却不带任何旁的意味,只是因为此刻的愉悦。这一笑,说是华茂三春的魅力也不为过。
沈语迟看的愣住,想要抽回手,忽然被他反手握住。
他手指微曲,把她的手完全握在掌心里:“别动。”
他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慢慢牵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既软又暖,让他一向微凉的手也热了起来。
烛火摇曳,台上阴森依旧,只是此情此景下,也并不如何可怖了。
第21章
沈语迟有些迷茫地看着两人突然交握的手。
难道她这就成功攻略大佬,成为大佬的好闺蜜了?
好在两个女的牵就牵了,她也无甚别扭的。这时台上咿咿呀呀一曲唱毕,楚夫人又请沈语迟过去,含笑问:“大娘子看的可还满意?听出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了吗?”
沈语迟对她颇是不耐,也学着她的样子,意味深长地道:“听倒是听懂了,只是不知为何夫人为何不点一出喜庆的?明知这世上无神无鬼,看这样神神鬼鬼的戏有什么意思?”
楚夫人见她脸上毫无惧色,脸色不觉一沉,强笑道:“倒是我疏忽了,夜深了,大娘子快回去吧。”
沈语迟点了点头,接过夏纤递来的披风。
楚夫人待众人都走了,才面色沉沉地转向楚姜:“夫人,余下的都布置好了吧?若是有什么疏漏,可别怪我们把你这些年干的腌臜事抖露出来。”
任谁被这般威胁都不可能有好脸色,楚姜气的身子轻颤,冷笑一声:“放心,我既应了你们,自会办妥。只是这丫头一向胆大,你们想靠这些神神鬼鬼让她吐露什么,怕是白费功夫!”
楚夫人重重擂桌,表情有些狰狞:“只要我淇儿能沉冤昭雪,什么事我都干得出!”
......
沈语迟才出了戏园子,裴青临却走了过来,他抬眸看了看天色:“现在已过子时,我回府不便,大娘子可否留我借住一晚?”
沈语迟明早一大早要赴永宁郡主的约,犹豫着道:“要不我派马车送你回去?”
裴青临垂下长睫,微微一笑:“才听了那样的戏,我有些害怕,不敢独自走夜路。”
沈语迟想到自己方才的豪言壮语,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那...行吧,你跟我来。”
裴青临一笑,缓缓踱在她身侧。
两人和唯一的侍女夏纤走到花园幽静处,周遭连个巡视的护卫下人也无,不知哪里刮起了一阵阴风,悉悉嗦嗦传林而过,带起一片透骨的凉意。此处无人,这风声听起来却格外像有人哀声恸哭。
沈语迟刚想跟裴青临说话,就听夏纤尖叫了声‘有东西!那里有东西,有鬼啊!’手里的灯笼‘唰’就落了地,她人也吓得一屁.坐在地上了。
这一下周遭更暗了,沈语迟顺着夏纤指着的地方看过去,就见不远处的树丛里冒起了幽幽鬼火,还有一道白影猛然从树上垂挂下来,又伴着鬼火从林中掠过,更不知从哪里传来断断续续男子的说话声,极为缥缈空灵,又时远时近的,让人仿佛置身异度空间,着实可怕。
这场景倘换个人过来,只怕早就吓个半死了。
显然沈语迟不在此列,她紧皱着眉瞧了会儿,悄没声地就抄起路边洗衣婢落下的一根棒槌,跟站在后面的裴青临撂下一句‘别怕啊’,说完冲着那白影就去了。
裴青临:“...”
那白影飘忽不定的,似乎隐匿在幢幢树影中。沈语迟三步并作两步追过去,那白影似乎没见过这么虎的,居然还有人敢追着鬼跑?白影身形还停顿了一下,直接往反方向跑了!
...于是裴青临和夏纤就有幸围观了一出人追着鬼跑的奇景。
沈语迟本来就不咋怕鬼,只要她没害人,就是真鬼来了她也不怕。见白影这么一跑,更加笃定它不是真鬼,于是举着棒槌,更加奋力追了上去。
她身体底子好,没多久就快追上了,毫不留情地举起社会主义唯物论的棒槌,冲着它脑袋就给它来了一下狠的。
就听一声令人发毛的惨叫,白影蹬了蹬腿,再没了动静。
夏纤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娘子,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它身上洒了磷粉。”沈语迟一手扯开它身上的白布,白布底下是个身量瘦小的男子,她吩咐夏纤:“有人故意搞鬼,你去找人来,把这人交给父亲处置。”
夏纤正色应了,又迟疑着问:“这明显是有人要算计您,您不亲自告诉老爷吗?”
沈语迟摆了摆手:“我先回院了,你只管把实情说了,然后交由父亲自己决断吧。”
夏纤领命下去,裴青临瞧了眼她手里紧紧捏着的棒槌,唇角微翘:“为何不亲自禀明公爷?”
沈语迟那棒槌比划了一下:“这事儿一看就是楚家的手笔,我要去了,楚夫人又得因为楚淇那事儿缠扯我,我不耐烦过去,就让我爹和他们折腾吧。”
两人说话间便走进了院子,裴青临随着她进了屋,脸上忽露出思量神色,他径直走向桌上的幽幽燃着的香炉,又泼了盏残茶进去,屋里的气味顿时一清。
沈语迟吓一跳,小心从他背后探出个脑袋:“有人给我下毒?”鬼她不怕,下毒她却是怕的。
裴青临掀开炉鼎,仔细看着里面的残香:“算不上下毒,香里加了池南草和女萝,这两样平时用来也没什么,但若在人受惊之后,心神不定之时吸入过多,便会惊悸噩梦,心神失守,说出许多平时不该说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