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忍再看,转眸看身边的萧钰。
他坐镇军中,面不改色的指挥将士们攻城。
那些死去的人,那每一条性命的陨落,何尝不是刀子在他心口一刀一刀的划着。
但他是主帅,所有人都可以乱,唯有他不能。哪怕亲手堆砌了尸山血海,也要啃下交州最后这一块骨头,方对得起每个阵亡的将士。
这场攻城较量,持续了五天五夜。
敲鼓的将士换了好几个,最后,萧妙磬举起了鼓槌,狠狠的敲在皮鼓上。
那些汉子敲得有多重多响,她就敲得多重多响。
与鼓声同时响起的是袁婕杀气浓烈的琵琶声,一首《破阵》如大雨般涤荡整个战场,摧枯拉朽的传到每个攻城将士的耳中。
将士们士气大振,更加的不惧生死。
城楼上死守的敌军慌了阵脚,他们恼了,开始向萧妙磬放冷箭。
萧钰就守在萧妙磬身边,手中不断飞出暗器,将所有冷箭拦路截断。
最后一支冷箭朝他面门射来,他面不改色抬起手,直接握住冷箭。箭矢强力的冲劲儿被他浑厚的内力所化去,只能不甘的在他掌心震动了几下。
萧钰握着这支暗箭,向着城楼上反手一扔!直接刺中射箭之人的心口,那人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坠落城楼。
这下子,敌军气势大竭,再也抵抗不住越军的攻势。
城破了。
刘暌战败。
纵横一方的交州军事集团,从今天起,覆灭。
收拾战场和接管交州,耗费了几天。
刘暌不欲投降,自刎了,他膝下三子亦在战乱中负伤而死,只剩下一个十几岁的女儿。
虽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但萧钰还是放了刘家女儿一条生路。至于刘暌的家眷奴仆,直接遣散。有了袁婕的前车之鉴,萧钰自是不会再将刘暌用过的下人收入建业。
整理好交州的事务后,已经是秋末了。
交州的秋天,比建业暖和的多。虽也能见到满地的红叶,但依旧温暖的像是春天,鸟鸣声从树丛中传来,此起彼伏。
上次萧钰攻打庐陵回来时,为萧妙磬带回了一本《南海趣闻》,讲的就是交州南海郡的事。
那本书萧妙磬后来看完了,因故事里把大海描述的浩瀚美好,萧妙磬对海边充满了向往。
这几天正好去海滩玩。
阳光晴朗,湛蓝天空上飘荡着些云丝,不规则的镶嵌在海平线上。
这片沙滩是银色的,沙子细腻滑溜,萧妙磬抓起一把沙子,用手捧着,看着沙子像是流水那样从指间滑落下去,这种感觉很是有意趣。
第一次来海边,总是新鲜的。
她脱了木屐,往沙滩上一丢,双手稍提着裙子,赤脚踩过软软银沙。
她穿了件茜红色的抹胸长裙,外头罩着薄如蝉翼的粉霞藕丝罗裳,发髻随手绾的,簪了片岭南的红叶。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萧钰也跟着来了。
他坐在轮椅上,距离萧妙磬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她像是轻软的粉红云朵,在银缎子般的沙滩上飘来飘去。一会儿踢起一圈沙子,银沙沾了她洁白的裸足;一会儿又跑向海水里走着,任脚踝以下被海浪一浪一浪的覆盖。
萧钰忽觉得,好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安详的时光了,可以什么都不用操心,忘掉一切的压力,不去管动荡的乱世。
只用这么静静的歇着,看画一般的海天,和萧妙磬这个画中人。
“钰哥哥,你看海螺。”
萧妙磬捡了个奇形怪状的海螺,拿过来给萧钰看。
萧钰摆弄了两下,难得闲心,又将海螺放在耳边听海声。
萧妙磬说:“我再去捡几个拿过来给你看。”
她转身又走进海里,萧钰莫可奈何的笑笑,收了海螺,朝前转了转轮椅。
在沙子里转轮椅是很困难的,好在萧钰内力底子足够应付这种事。他转到位置,从轮椅上下来,坐在沙滩上,一抬眼,却看到令人心悸的一幕。
只见一个很高的浪花向海滩打过来,萧妙磬却是背对浪的方向,在找海螺。
“音音快躲开!”萧钰出声提醒。
萧妙磬一怔,回头一看,心里一唬。她忙向萧钰跑去,身后那浪头却是追得紧。萧妙磬看了下萧钰所在的位置,觉得他也会被浪花波及。
他双腿不便,躲都没法躲,被浪打了怎么办?
萧妙磬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刻脑子里怎么想的,感觉着浪头已到身后,竟是朝着萧钰扑去。
她撞进他怀里,盖到他身上。头顶上浪花下来了,哗的一声作响,淋了萧妙磬满身。
海水真凉。
萧妙磬心里不由想。
便显得身下钰哥哥的体温尤其暖烫。
她稍支起身,看到的就是萧钰近在咫尺的面庞。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玉似的温朗俊逸。
黑色的发铺开,剑眉薄唇,眸如点漆。
他也看着萧妙磬。
阳光、白沙、海风。
这一刻,萧妙磬心里忽然浮现了一道念头。
钰哥哥生的,怎么就这么好看啊。
第27章 交心
浪花散在海滩上, 退了去, 萧妙磬浑身都湿了, 头上的簪子也被打掉。
她支起身,湿漉漉的头发散开,发丝间有银色沙粒, 贴在净透无瑕的脸上。粉红的唇沾了海水,水润如珠。湿了的抹胸裙紧贴着身体, 修饰出柔软的起伏和更显精致的锁骨。
萧钰双手轻轻搭着萧妙磬的后腰, 一眼, 就看到这样的画面。
美而纯,覆着他, 眼睛像是会说话。
他不由心中有丝痒意,又尴尬不已。
“音音……”
“还好没事。”萧妙磬喃喃。
想到她是为了护他才扑上来的,萧钰到底是心软,他道:“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萧妙磬轻笑了下, 没回答。一阵海风吹过, 吹得她蓦然就清明几分, 意识到现在他们这个样子实在不妥。
她紧紧抱着萧钰就算了, 还压在人家身上。
远处还有他们带来的随从呢,萧妙磬无法想象, 那些随从现在是什么表情。
萧妙磬赶紧从萧钰身上下来, 也是担心别待会儿又来了浪花。可是心里尴尬,动作就有些不那么利落,挪身子的时候不小心踢了萧钰一脚。
踢到了他大腿内侧。
听到萧钰闷哼一声, 搭在她腰上的手如触电般颤了下,赶紧就缩回去了。
萧妙磬心里顿时一咯噔,下意识就说:“对不起……”
说完她就后悔了,觉得有些欲盖弥彰。
偏偏萧钰还回了句:“……无妨。”
他这声嗓音和平时不大一样,有些紧绷僵涩。被萧妙磬踢了那么一个地方,若说不窘迫那肯定是假的。
这会儿明明海风徐徐,空气清新,萧妙磬却觉得身处在泥浆里,粘稠的很,甚至窘迫的想挖个沙坑把自己埋进去。双耳有点发烫,还好有头发挡着,不至于暴露出来。
因着心里混乱而视线飘忽,正好瞟了萧钰一眼。不知是不是萧妙磬的错觉,她怎么觉得萧钰的耳朵尖变成了粉红色,之前应该是白色……应该是吧。
她想再看一眼,然而萧钰坐了起来。他抬手打理下头发,垂落的头发正好盖住耳朵。萧妙磬瞧不见了,只好作罢。
这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脚尖触到什么滑滑的东西,转头一看,是萧钰的那块岫玉掉了,正好落在她脚尖。
萧妙磬忙回身把岫玉捡起来,玉上沾了湿漉的沙子,萧妙磬起身,捧着玉走到海水里,弯腰把玉洗干净。
洗去沙子后的岫玉,变得更加净透而滑凉。玉中重明鸟的絮纹亦好像更清晰了几分,勾勒出一只追月逐日的泱泱神鸟。
萧妙磬捧着岫玉回到萧钰身边时,他已经自己回到了轮椅上。
两个人这会儿都湿乎乎的,乍一看颇像一对难兄难妹。萧钰看了眼远处待命的随从,说:“我喊他们过来,我们回去将衣服换了。”
萧妙磬刚要说“好”字,忽的瞅到远处一道红色的影子,她微微一怔。
萧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袁婕。
袁婕一个人踩着银沙,面向大海的方向伫立。
她依旧是穿着殷红色的广袖襦裙,裙摆被海风扬起,那侧影有种遗世独立的孤寂。
“我想去和袁婕说几句话,钰哥哥。”萧妙磬忽然说。
萧钰没有反对,他唤了随从们过来,将先前脱下放在随从那里的大氅拿过来,亲自搭在萧妙磬肩头。
她愿意做什么就去做,有他的暗哨护着,不怕袁婕伤了她。不过她已是湿透,伤风寒了可不行。是以萧钰所做的便是支持萧妙磬的想法,并为她披上足够抵御海风的衣服。
目送萧钰离去,萧妙磬转身走向袁婕。
越是靠近袁婕,越觉得从袁婕身上散发出的哀凉肃杀之气,像海风般浓烈咸腥。
“颂姬。”她唤了声。
袁婕看过来,百无聊赖的,“是亭主啊,不是和长公子在玩吗,怎么有兴趣到妾这里来了?”
萧妙磬没答这个问题,她走到袁婕身边,与她并立着看海。
与不同的人看同一片海,心境会不同。与萧钰一起的时候,萧妙磬感受到的是轻松惬意;和袁婕并肩,却是心神不由变得悠远凝沉。
“颂姬,你是怎么练就一身功夫的?”萧妙磬问。
袁婕扯了下嘴角,发出自嘲的低笑:“妾说过的,这十多年来被转手了好几家诸侯,其中有一家想将妾培养成刺客,功夫就是在那儿学的。”
她说到这里,沉吟了下,旋即说了很多。
“亭主可还记得,妾和母亲被袁繇抛弃后,落在了袁繇的对家手里。”
“我记得。”
“那对家不是什么好东西,治下残暴,贪欢好色,还有些不良癖好。”
萧妙磬心里一紧。
“那会儿妾不足五岁,母亲还风华正茂。那对家让妾的母亲做家妓,伺候在战场上立了功的武将,一晚上最多要伺候七八人。她就是那么死的,本来一年下来,人都要麻木了,却还是没逃过被折磨死的命运。”
“至于妾呢,那对家恋童,就喜欢还没换牙的小儿,男女不忌。妾做了他几年的娈童,终于他被人打败吞并了,妾有了新的主人。新主人倒是还好,想训练妾做刺客。虽然非常辛苦,甚至要和别的刺客生死角逐,但比做娈童好多了。可惜好景不长啊,当妾刚学好了本事,主人也战死了,妾又换了第三个主人。”
“第三个主人有意思,喜欢看女子跳舞,越软若无骨的他越喜欢。他的人为了训练舞者,将妾和一干女子泡进药缸里。那药缸里的药是能软化骨头的,把骨头全部软化了再重组,如此跳舞时就能软的和柳条一样。那药水泡着,不是一般的疼,像是把骨头一寸寸敲碎了。好些人都没撑过去,疼死的、咬舌自尽的,比比皆是。”
“后来妾又换了两家主人,多多少少有些不正常,反倒是最后的庐陵郡侯稍微好一些。”
“这么算起来,待妾最好的就是主公和长公子了,至少真是只让妾弹弹琵琶。有对比,方知从前的日子是何种人间炼狱啊。”
萧妙磬听得心整个揪起。
纵然她知道,袁婕话里掺了假,她的武功怕不是被诸侯训练的,而是从神秘组织那里学的,但袁婕这么多年阴暗窒息的过去,无法不让人难受。
“那些事虽然已经发生,但你如今也有了新生活。”萧妙磬宽慰,“别的我不敢说,但萧家对待战败诸侯的家眷奴仆,都是善待的。且你现在是朝熹殿的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再经历那样的痛苦。”
她看向袁婕,语调真诚:“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有亲缘关系,我总是觉得,看见你就有种说不出的亲切,真的。”
袁婕眼波颤动,不知怎的,萧妙磬简单几句话却令她觉得心口又热又酸,像是有热流要胀破溢出。
她忙偏过头,感受到眼角竟沾了泪珠,忙抬袖擦掉。
呵,她又不是天真的小姑娘,怎么还感动起来了。
袁婕自嘲低笑。
她不慎擦花了眼角用胭脂画的夹竹桃,胭脂散开如红色的墨染,更显靡丽。萧妙磬看在眼里,眼神有些虚茫,过了会儿才定定道:“的确,我们长得相似。”
袁婕一哧:“不过三四分像罢了。”
说罢却正了身子,向萧妙磬行了个礼,“亭主给了妾保证,那么妾也向亭主保证,无论世事变迁,妾都不会做伤害亭主的事。”
袁婕的语调是认真的,她双手平举过眉,行的是大礼。
萧妙磬说:“以后别再自称‘妾’了。”
袁婕说:“好。”她感慨:“亭主真是个真诚又温暖的人啊。”
萧妙磬不语,纵然她对袁婕饱含疑心,却是能与她共情的。
萧妙磬又想到小晔。
小晔持着紫竹箫,向她描画弄玉公主与萧史的美好故事时,她何尝不是触动的、共鸣的。
但转眼,她便能挟持了小晔做人质,毫不心软。
摆在第一位的永远是立场,她就是这样的人啊。
……
黄昏时分,萧妙磬回到了住地。
沐浴更衣罢,这时有士卒匆匆找到她,说道:“亭主,您要找的人找到了。”
萧妙磬双目一亮,“快带路。”
在越军拿下交州后,萧妙磬便利用这段时间,四处打听当地有名的医者,特别是擅长解毒的。
听说附近有个被称为“神医”之人,有点神出鬼没,萧妙磬派了好些人去找他,今天终于把人找来了。
这医者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人,精神矍铄,一双眸子纤尘不染。萧妙磬见了他后,简单说了下萧钰的情况,便带他去见萧钰。
萧妙磬告诉医者:“他中的毒极其罕见,因毒.药被封在他双腿的经脉里,需要放血才能辨毒。所以这些年我找来的医者,若是自觉对毒物没那么了解,我便让他们回去了。”
否则若来一名医者,萧钰便要放一碗血,怎生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