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妙人——子姮
时间:2020-06-06 09:33:19

  十之存一,何其惨烈。
  萧妙磬说不出话。
  沉默了好久,她从衣服里仔细翻出一个小布包,将布包打开递给萧钰。
  “吃块梅饼吧,奔波这么久了。”
  萧钰失笑:“你怎么还留着……”手上却接过了梅饼,将梅饼掰成两半,还给萧妙磬一半让她吃。
  这是萧妙磬剩下的最后一块梅饼了,因为搁置时间长,变得又硬又凉,在如今这般糟糕的心境下吃着,更是味同嚼蜡。
  但不吃饱就没力气继续逃,这个道理两人都懂,是以都默默将梅饼吃完了。
  萧妙磬掏出一张帕子,擦了嘴角,又将帕子叠了下,换了干净的一面递给萧钰擦嘴。
  “谢谢。”萧钰接过帕子。
  将用过的帕子收起来,萧妙磬终是忍不住说道:“我会和钰哥哥一起面对的。”
  萧钰深深看着她。
  她站起身朝前走了两步,转身面朝萧钰。霜白的月浮在她身后,将她的轮廓覆了层细腻的白纱,棱角处隐隐生辉。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一起分担,钰哥哥不是一个人。”
  两个人眼对眼望着,萧钰禁不得心口一丝悸动。明明夜是冷的,月色是冷的,一切都冷的漫无边际,但萧妙磬站在那里,却好似携了一身温暖。
  这种温暖淡淡的像是碎雪琉璃,却如碧水般的澄宁坚定,于无形间沁人心脾。
  萧钰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软了一块,再多的痛苦和压力也有了缓解,他的神色不自主温柔下来。
  “过来坐吧,睡一会儿,天亮了我们就得离开这里。”
  萧妙磬从善如流,坐回萧钰身边,挨着他。
  他侧头问:“冷不冷?”
  萧妙磬裹了裹斗篷,“还好,比你穿的多。”
  萧钰笑:“我是男人,自是比你抗冻。”
  萧妙磬不以为然,“照样有不抗冻的男人,我记得姜太守手底下有个特别瘦的主簿,每逢下雪天都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教人都要认不出。”
  萧钰微笑看了萧妙磬一会儿,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头。
  这样的动作萧钰已经好久没做过了,自打他们不再是兄妹起,两人间便没了往日肢体上的亲昵。眼下头顶被缓缓的抚着,一下又一下,萧妙磬在些微的诧异后便绽开了笑容。
  萧钰让她感觉到温暖,对上他幽深而温和的眸子,她亦感觉到这个摸头的动作所蕴含的意义与往日不同。
  以前是兄长对小妹的爱护,现在是对她这个人的疼惜。
  “音音,你去看过吴纪和吴琪了吧。”
  “看过了,听敏晶说,吴均将军战死了。”萧妙磬语调里有一丝哀伤,但在萧钰给她的温暖里,她能渐渐痛定思痛。
  “钰哥哥,这次江东损失这么大,怕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休养生息,不能再征战了。”
  “是。”
  萧钰想到什么,抚摸萧妙磬的动作停了停,道:“等回到建业,母亲生产后,我与她好好谈谈。”
  “谈……什么?”萧妙磬下意识觉得是谈关于她的事。
  “我会想办法说服母亲,让她对你改观。”
  萧妙磬红唇嘟了嘟,“我觉得这很难。”
  “那我也要和她谈谈,努力潜移默化。”萧钰拍拍萧妙磬的头,“不能再让你受母亲的委屈了,音音。”
  萧妙磬没说话,以笑容回应了萧钰。
  他收回手,替萧妙磬绑好斗篷的系带,“睡一会儿吧。”
  “嗯。”
  两个人靠着身后的土坡,静静的歇着。
  劳累一天,困意很快就上来。萧妙磬的眼皮耷拉下来,视野里如霜的月色在摇荡,漫天都是大大小小的星辉。
  别说,今天晚上的星星还挺多、挺亮。
  那些战死的人,大概变成了星星,在天上远远的守护他们吧……
  夜风徐徐,像是梦乡的召唤,令萧妙磬很快陷入睡眠。在睡得恍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歪倒在了萧钰肩头,因着身体本能的寻求温暖,她抱住萧钰的手臂,身子贴着他。
  他好像僵了一下,把手臂抽出来了。她迷迷糊糊的不想失去这份温暖,对于他抽走手臂的行为感到不满,咕哝了一声。可接着好像整个身子都被他抱住,他抽走的那只手绕到了她身后,揽着她。
  萧妙磬觉得暖和了,迷迷瞪瞪埋在萧钰怀里,像依附着一个暖炉一样。
  萧钰是被萧妙磬这无意识的动作弄醒的,他也睡得迷糊,见萧妙磬冷,才将她连人带斗篷揽进怀里。
  他也有些冷,抱着萧妙磬,也和抱着暖炉一样。
  天光乍破,对于时刻绷着一根弦的萧钰而言,当即就能醒来。
  一睁眼,就看到怀中毛茸茸的小脑袋。身体的知觉也快速的告诉萧钰,怀里的萧妙磬正抱着他,脸贴在他身上,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唇瓣翕动时带来的轻轻触觉。
  不由得身体一僵,心里产生一道尴尬困窘的滋味,昨晚真是睡迷糊了。但想着萧妙磬到底没受冻,这才是最重要的。
  眼眸低垂,落在萧妙磬身上。她还未醒,略有凌乱的发丝间露出一阕光洁的额头,被拂晓染作金红色。萧钰能看到她的睫毛,长长的、根根纤细,带着恰到好处的卷曲弧度,被初生的朝阳洒上一层金色的薄屑。
  明明他们身处困局,明明他肩上承担无数压力,可此刻奇异的是,看着萧妙磬,他的压力、孤苦和隐忍,都像是被蒙上一层软软的金色。
  思及昨夜她温宁而坚定的话语,萧钰心里一道念头无比坚决。
  父亲已然时日无多,添音的身世怕也即将大白。
  无论将来她想以什么身份活下去,他都护她到底。
  不为权利和霸业,只为她给了他所行之路上,唯一的温暖。
 
 
第34章 共同的江东
  随着黎明到来, 萧钰唤萧妙磬醒来。
  萧妙磬醒了, 揉着惺忪的眼睛, 不好意思的脱离萧钰的怀抱,连忙起身。
  这么睡一夜实在是腰酸腿麻,萧妙磬站起来后简单的活动了一下, 揉了揉腿,就赶紧和萧钰一起去召唤将士们。
  将士们经过两个时辰的休息, 精神都好了一些。大家继续急行军, 向着长江方向。
  这后面的路上, 他们遇到过几波追击。
  除了徐州牧派来的轻骑兵外,还有别的诸侯率军趁火打劫。
  每次境况都十分凶险, 要不是萧钰随机应变、水来土掩,顺手做下几个迷惑敌人的局,将士们都不敢想自己会死成什么样。
  终于,离江畔只剩下不到五里路, 战船在等着接应, 偏在这时, 又一队徐州牧派的轻骑兵杀过来了。
  大家不由精神紧绷。
  这个时候要是和轻骑兵对上, 离江畔太近,很容易被逼到还来不及上船就全军覆没。可要是继续逃跑, 怕也会上船上到一半时, 轻骑兵追到岸边。
  怎么看都不能所有人都上船渡江,除非留下足够的人在这里挡着。
  那便是以命相换。
  “予珀……”萧绎唤了萧钰,让他来安排。
  这些天的奔逃、劳累, 还有战败的打击,加重了萧绎的恶毒之症。现在萧绎无时无刻不在腹痛,眩晕而无力,骑在马上都还要分出一手捂着肚子。
  萧钰看了萧绎一眼,“父亲别急。”他点了一队人马,包含吴琪和几个将领在内,“你们带人护着父亲先行渡江,我留在这里拖延时间。”
  萧绎面上一震,“予珀!”
  吴琪也失声:“长公子!”
  长公子贵重,是他们江东军将之魂。他留在这里殿后太危险,万一和她父亲吴均一样……吴琪忙道:“长公子和亭主同主公先走,我等大不了就是一死,万没有让长公子留下的道理!”
  “是啊,长公子您快走,我们不怕死!”
  “对,我们不怕死!”
  一道道声音响起,先是将领,然后是普通的士卒,接着连负责喂马和做饭的伙头兵都纷纷呼喊起来。
  他们死不要紧,江东可以没有他们,但不能没有长公子。
  长公子在,江东在。他们即便死了,家眷遗孀也还能在长公子的庇护下继续安稳活下去,不是吗?
  看着这些人逐渐坚定的眼神,就像是被雪水洗亮的,像是被压在石头下的小草坚韧的冒尖,萧妙磬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热。
  她对上萧钰的目光,从他眼底看到同样的神色。
  他兢兢业业打理江东,即使双腿不便亦与普通将士们共存亡,换得他们的信任、他们的牺牲和托付,值了。
  “你们去吧,听我的命令,先送父亲走。”萧钰斩钉截铁,“留下五百人,我来想办法拖延时间,尽我最大能力护大家全身而退。”
  他说罢,转眸向萧妙磬,“音音,你也走。”
  “长公子,我愿意留下随您一同御敌!”
  “我也愿意!”
  “我留下!”
  “俺也留下,拼了!”
  一个接一个的士卒喊出来,站出来。长公子始终不放弃他们,士为知己者死,他们无惧死亡!
  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说了,吴琪等将领们终是听了萧钰的命令,护着萧绎赶去江边。
  吴琪想拉上萧妙磬,但萧妙磬却不为所动。
  “我不会走的。”萧妙磬定定说道,眼睛看着萧钰。
  她昨晚就说过了,不论发生什么,她都要和萧钰一起面对。让她抛下双腿不便的萧钰自己逃跑,不可能。
  萧绎他们走了,这里只剩下五百名士卒。远处追兵的马蹄声渐渐变大,很快就要赶到这里了,萧钰在快速的思索该如何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战果。
  却就在这时,他看见从士卒们中间走出十几个女子。
  他微怔,这十几个女子是军中的舞姬,这两天也随着他们奔逃。她们被同是女子的吴琪护着,原本二十多人折损一半。方才她们可以随着吴琪和萧绎一起离开的……
  “为何不走?”萧钰不由问出。
  舞姬们已是灰头土脸,可任谁都能看出来,她们身上散发出一种决然的亮烈。
  “我们不走,长公子,请让我们留在这里拖住敌人,请您带各位将士们走吧!”
  萧钰吃了一惊,萧妙磬同样吃了一惊。
  一路上一直没说话的袁婕,这会儿也从士卒们中间走出,一身红衣艳烈如血。
  有士卒道:“娘们胡闹!你们能拖什么敌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为首的舞姬明眸湛湛,“我们可以的!我们别的不会,但我们可以跳舞。就在这里跳,让敌军看着,你说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你们、你们这是去送死——”
  “难道你们留下不是送死吗?是死我们姐妹十几个,还是死你们这么多人?!”
  舞姬说着流出泪水,面目却更加坚决如铁,她转身向萧钰道:“我们都是在战乱中失去亲人的孤女,承蒙长公子收留,有口饭吃,有容身之地,亦不必像烟花女子那样以身侍人。此番江东兵力大减,多保住一个是一个,也该是我们姐妹报答长公子的时候了!”
  “你们这些娘们……”
  “别说了,都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她用尽了满腔力气吼道,“江东不只是你们的江东,也是我们的,是我们共同的江东!”
  萧妙磬心间猛地震荡,这一瞬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牵住萧钰的袖子,含泪用目光询问他。她看见萧钰的眼眶同样泛红,眼底既有着被拥戴和信任的欣慰,也有着对这些人的敬佩。
  他唇角微牵,牵出一道苦笑:“虽然我不愿你们如此,但此法的确可行……”且牺牲最小。
  袁婕也开口了,她走到萧钰近前,说道:“既然是跳舞,妾随她们一起迎敌。”
  萧妙磬不由倒吸一口气,“颂姬……”
  “亭主与长公子快走吧,妾能脱身,说不定还能带两个姐妹回去。”
  萧妙磬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她紧紧牵着萧钰袖口,听见他沉而有力的承诺:
  “你们若生,我荣养你们到老;若死,牌位入忠烈祠,我亲自为你们超度。”
  “还有你,袁婕,活着回来,我与你父亲袁繇终将交手。来日我必拼尽全力活捉了他,把他交给你处置。”
  袁婕展露笑颜,笑得好不开怀,连连抚手,“好、好!长公子,这可是您亲口说的,妾可都记住了,等着您来日兑现承诺!”
  “出口之诺,必守一生。”
  袁婕笑得张狂恣意,眼泪都要落下了。就在一滴泪滑至眼角时,她止了笑容,红裙一扬,转身朝敌军过来的方向走去,俨然成为了舞姬们的领头者。
  “走吧,姐妹们,这将是我们这辈子跳得最难忘的一场舞。”
  “是。”她们跟上了袁婕。
  十几道身影,凌乱的发丝和衣衫被风吹起,年轻而秀美的脸孔迎着风,宛如是去赴一场盛宴,就这样一步步的走远。
  “长公子,保重。”
  “亭主,再会。”
  望着她们的背影,萧妙磬落下泪来,一只手攥紧萧钰的袖子,另一只手在袖口下死死捏着百珑的剑柄,捏得那么用力。
  “音音,我们走吧。”
  “嗯。”
  很多年后,萧妙磬想起这一天时,眼前舞姬们离去那一幕依旧清晰如初。
  一个个纤弱的身躯,铮铮铁骨,那是江东子弟的气节。
  她有问过袁婕,可不可以把她们在战场上跳得那支舞跳给她看。
  可袁婕刚一翘袖折颈,就停下摇头。
  彼时孤注一掷的傲骨和壮烈,过去了,就再也跳不出来了。
  ……
  舞姬们真的拖了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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