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他人面前陈茗儿还是不愿开口说话,只是抿唇笑。
“我听你舅母说下月初二是你的生辰,那日你回家一趟,同家人一起吃碗细面。还有这匹花绫,”万妈妈指向矮几,“是我给你的生辰贺礼,给你或者你娘亲做几身秋天的衣裳。”
花绫质地清爽透风,用来做秋裳最好。
不容陈茗儿推辞,万妈妈将布匹裹起来地给她。陈茗儿细细的胳膊都有些抱不住那沉甸甸的布料,左右晃了晃。这身量一看就是没干过什么重活。
抱着布料出来实在太显眼,陈茗儿就是再不想叫人知道,旁人也不免私下里啧啧几声。尤其是玥婷,满眼都是羡慕,三两步凑到陈茗儿跟前,伸手轻轻刮了刮布料上的金丝线,“这花绫布料柔软却不易出褶皱,做成绫裙,等秋来起风的时候,随风扬起,姐姐就像只蝴蝶一样美。”
姑娘家得了上乘的布匹想的无外乎都是这些,做个什么裙子什么袄,图个新鲜漂亮。陈茗儿满心里算的却是,这匹布能换几贯钱。
现在每个月的月钱虽能攒下一半来,可若是想兑一间商铺就不知得攒到何年何月了。这几日陈茗儿也的确想出去一趟。她从前常去一家成衣坊,叫疏影阁,生意极好,时常需要临时添些人手来做杂活。凭着陈茗儿的手艺做那些打下手的杂活是绰绰有余,倒也是个能来钱的路子。
陈茗儿的生辰是六月初二,恰好跟长宁的及笄礼是同一天。
大清早杨平就被沈则差出去买松鹤楼的桂花糕了。
这桂花糕也叫平安糕,京中有生辰吃桂花糕的习俗。而这松鹤楼的桂花糕每日只出两锅,老板刚正不阿,不管谁来都得排队,常常是天不亮队就排了老长,也不乏有人白白等上两个时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前头那一位把最后一块桂花糕给包走了。
陈茗儿偏好甜食,就是不过生辰,一个月也总得吃两回桂花糕。从前闵之他为了讨她欢心,还自己过来排过一回。就为了这件事,闵之的亲姐姐,宰相府的大小姐彻底地记恨上了陈茗儿。闵时三十有五才得了这头一个嫡子,闵府上下从闵老太太开始简直就把闵之看做心肝肉,这么个含着金汤匙的贵公子放着正事不干,竟然窝在人堆里等着买块点心?
可偏偏陈茗儿那时候也不是个省油的,闵源越是不喜欢,她就越是喜欢指使闵之,跟她对着来。为了哄美人开心,闵之没少同家里人龃龉。
桂花糕这事儿闹得有多大?反正是连沈则都知道了,陈茗儿喜欢松鹤楼的桂花糕。
恰逢生辰,总得吃上一口爱吃的。
公主及笄,沈则要进宫观礼,他嘱咐杨平买了桂花糕给陈茗儿送过去。杨平也不敢怠慢,趁着桂花糕还热乎,脚不沾地地送到绣作坊,转了两圈没找到人,正巧碰到玥婷。
“哎呀杨大哥,你怎么来了?是不是五爷有什么吩咐?”
“正好我问你,陈姑娘呢,我怎么没看见她。”
玥婷眨眨眼,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哪个陈姑娘呀?”
“哦,就是陈茗儿。”
因为她同闵之的那段过往,杨平还不习惯直接叫她的名字。
“杨大哥对茗儿姐姐还真是客气呀,”玥婷不着意地笑笑,同他道:“万妈妈准了茗儿姐姐一天假,叫她回家去了。”
“既是这样,那就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了?”杨平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得了,白忙活一趟。”
玥婷扫过纸包上“松鹤楼”几个字,“哎呀”了一身,“这是不是松鹤楼的桂花糕?”
“小丫头片子知道的还挺多,你忙吧,我回去了。”
杨平抬脚要走,袖子被玥婷拽住。玥婷把他往没人处拽了拽,小声问他:“杨大哥,这是不是五爷叫你送过来的啊?你能不能跟我实话,茗儿姐姐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呀,我看她一点都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倒像是个小姐?”
“话多!干好你的活,别打听这些。”
杨平素日虽然喜欢玩笑,闲来无事也爱逗逗这帮姑娘,但在这些事儿上却是个嘴严实的,特别是有关自家主子的,他更是不会多说一句。
玥婷冲着杨平的后脑勺鼓了鼓腮帮子,心里却是对陈茗儿的好奇更深了,除去好奇,还有嫉妒。杨平随人不认,能使唤杨平这么早买了又送来的除了沈五爷还能有谁?沈家五爷,弱冠之年尚无妻无妾,甚至连伺候自己的丫鬟都一一打发出府结了亲,就没见过他对谁上过心。这样的人,竟然也会专程叫人送一趟桂花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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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的及笄礼可谓是极尽奢靡,镂金云月冠,前后以白玉龙簪,饰以北珠,珠翠玳瑁不计其数,冠角云鬓摇曳,米珠和金珠伶仃作响。配上一身旧唐袒领裙,裙摆曳地,领口肤白耀眼,胸前东珠于日光下闪着温润的光,的的确确是诠释了什么叫做掌上明珠。
沈娉勾了勾唇角,微微侧身,对沈则道:“难为她了,顶着这一身行头,还能走路。”
沈则冷着脸,没什么反应,大多数时候他对沈娉的反应都是这样,沈娉也习惯了,顿了顿,又往沈则跟前靠了靠,不怀好意道:“我听说有人转了性,知道讨公主的欢心了?”
第13章
沈则睨了沈娉一眼,冷声:“慎言。”
“你究竟为甚啊?”沈娉真是一脑门的浆糊,愣愣道:“你不会真是看上驸马爷的尊贵了?”
沈则不看沈娉,双手摁在膝头,垂头静思,好像真的在考量她这句话。
皇室萧姓,与沈家已是两代姻亲;贵妃出自上河苏氏,那是南境的高门望族,统领南军数十载,御得一方百姓安泰。沈则要是跟长宁结了亲,这萧、沈、苏三家就牢牢地绑在了一起,于上于下,于君于臣都是个一劳永逸的省心法子。虽然皇后不提,也不开口逼迫,这些好处他又怎么会看不透。事实上他原本是下了决定的,总是要娶亲,顶着沈家的姓氏,既受了家门的恩惠,也不能只顾自己肆。
可偏偏出了岔子。
“哥哥,你怎的了?”
以往提及这些,沈则要不是训她两句,叫她不要多话,要不就是毫不在意,却今从未像今日这般,连呼吸间都透着沉重。
沈则抬头看了看天,天边一卷黑云慢慢压过来,骄阳当头,这天也是说变就变啊。
礼毕,太子叫了沈则往东宫喝茶,也是有意替他抵挡,否则贵妃开口留他用宴,没准就要扯到赐婚上去了。
“我看你今天心不在焉的。”太子挥手屏退了下人,亲手煮水烹茶。
沈则拽了一把衣襟,淡声:“这天要下雨,太闷了。”
太子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那今日就饮杭白菊吧,去去火气。”
沈则默然不语,只盯着泥炉上冒泡的铜壶,目不转睛。
六月暑气渐盛,宫内各处都开始用冰,茶饮蔬果多用冰湃过,入口方才舒爽。这时节恐怕只有东宫仍煮热茶。太子衣着严谨,对着煮沸的铜壶,不见丝毫灼意。
沈则心里又是一沉。
“说煮杭白是玩笑,”太子将沸水注入壶中,又以热水遍浇壶身,动作熟稔,徐徐道:“这有蒙顶新贡的龙坡山子茶,今年就得了五斤。你知道,我没什么别的喜好,人生所乐不过饮茶。这五斤,我私留了两斤。”
沈则抬手扇了扇热气,轻声问:“太医最近可请平安脉了?”
太子压腕斟茶,不在意道:“每日都来,所言无异。”
男人之间的关心总是该点到即止,太子自若,沈则也不好多言。
茶香弥漫,太子轻嗅一口,眉头舒展,看向沈则:“长宁既已及笄,婚事就近在眼前了,你一直躲也不是办法。”
“我没躲。”
沈则捏着茶盅,说的认真,“只是眼下荆州不安定,我也无心想这些事。”
他说的算是一半的实话。至于剩下那一半,他究竟有没有想过这些事,想到了哪一步,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太子吞口热茶,呼气道:“明年底,怎么说荆州也该料理清楚了。”说完,他突然抬头,问沈则:“你今年二十”
“是。”
“了不得啊。等你明年平了司空乾,保了荆州一线的安宁,就是大梁最年少的大将军。”
这一番话,字字落地,说得板上钉钉,仿佛那是没有第二种可能的事实。
“我要是平不了司空乾呢?”
沈则将喝空的茶杯往前一推,像是随口问了一句。
“我在这儿吊死,”太子抬手指顶上房梁,嘴角却噙着笑。
“那我呢?”
“你是不必自己动手了,自有司空乾送你上路。”
“你还是不信我能带他回来。”
“我不信,劝你也别信。”
这样的对话不是头一回了,每次说到最后都是相同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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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近正午,天色愈暗沉,黑云压在头顶,把白昼遮成黄昏。滚滚惊雷之后,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陈茗儿弯腰护着怀中的包袱,快跑两步,躲进了街边的歇脚亭。此刻,她也顾不上自己被打湿的衣衫,忙去翻看怀中的布料是不是淋了雨,见布料完好,这才舒了口气。
刚才跑的那几步,只顾着照看怀里的东西,踩了两脚水坑,鞋袜湿透,襦裙下摆裹着泥点子粘在小腿上。风逐着雨灌入亭中,陈茗儿猛地打了个冷战。
四周是遮天的雨帘,连商户都纷纷掩了门,目之所及,竟再找不到另一只落汤鸡了。陈茗儿将身子蜷了蜷,其实风并没有变大,但她着实觉得更冷了。
雨珠顺着发丝流进眼中,酸涩胀痛。
这就是她的十五岁生辰,饿着肚子,浑身湿透。
丝丝缕缕的伤感像裹在身上的湿衣裳一样,冰冰凉凉,虽不刺骨,却黏湿得难受。
一声惊雷似在耳边炸响,电光从黑云间劈下来,吓得陈茗儿脊梁一弓,心似被人捏着手里狠狠地攥了两把,方才涌上心头的那点顾影自怜的伤感瞬间就被惊惧驱散了。
陈茗儿慌忙捂住耳朵,又往亭中心挪了挪。
这个时候,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沈则,只是这个名字刚冒出来,陈茗儿就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算是对自己的警告。她不能允许自己再像从前那样,只等着别人来打捞。
脚下积水越来越多,鞋底整个浸在了水中。陈茗儿将脚收回在小石墩上,抱膝缩成一团,整个人竟也能安安稳稳地栖在小小的石墩上。
她将下巴抵在膝头,焦灼又无助地盯着将自己围困的暴雨。
雷声渐小渐疏,雨势却丝毫未见收敛。要不是顾及从疏影阁带出来的那些布料,她真想冒雨跑回去,她实在是饿了,肚子一直咕咕地叫个不停。
陈茗儿轻轻地揉了揉饿得有些发疼的肚子,动作间不经意地往身后掠了一眼,浑身的汗毛噌得就竖了起来。
两条野狗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亭子里,就卧在陈茗儿的身后,此刻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人在极害怕的时候,是连害怕都忘了的。
陈茗儿抠着石桌凹凸不平的边缘,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浑身却不停地使唤地过筛一般发抖。
“不能跑,不能跑……用石头丢……”
她哆嗦着看了看四周,哪怕是个小石子她都够不着,陈茗儿刚要尝试着伸脚去拨,野狗对着她警告似都急吠两声,惊得陈茗儿差点从石墩上摔下来。
她猛地想起头上的发簪,一把拽下来,握在手里。
两条野狗却没吓到。反倒向前走了两步,嘴边的黏液扯得老长,露出尖尖的獠牙。
陈茗儿扶着石桌慢慢地站起来,攥着发簪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野狗抢食为生,凶残似狼,凭着陈茗儿这点微末力气,是逃不过的。
她心里清楚。
她一点点,一点点地,以几不可见的距离往后退,对面的野狗却似耐心耗尽,伏在地上,粗重又不耐地哮着,爪子在泥泞中拉出骇人的痕迹。
陈茗儿膝盖一扣,人眼看着要跌坐在水滩里,突然被人扶住了后腰,稳住了。
“你胆子够大的。”
沈则一只手顶着陈茗儿的背,腾出另一只手将短刀脱鞘。
看清来人,陈茗儿眼眶一红,是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手指死死地拽住沈则的衣袖,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
姑娘娇软的身体就毫无防备地贴上来,沈则呼吸一凛,手掌扶着她的腰,不敢用劲也不敢不用劲。
陈茗儿此刻哪还顾得上这些,指着他手里不足小臂长的短刀,眼泪都快下来:“行……行吗?”
人软成这样,竟然还顾得上关心这把刀好不好使。
沈则哂笑:“总比你那个好用。”
说的是她手里的发簪。
“那你快去吧。”
陈茗儿顺势攀住沈则的胳膊,人一个劲儿地往他身后钻。
这贪生怕死的机灵劲儿。
沈则真是又气又笑,看她一眼:“你倒是不客气。”
两条野狗仿佛也意识到新来的这一位不好惹,耳朵耷拉着,原地刨着爪子,却不敢再逼进一步。
沈则松开陈茗儿,撩袍蹲下,捏着刀柄往前探了探,开口道:“欺负人姑娘家没力气,是吧?”
真像是逗自己家的猫狗似的。
“你还说话?!”陈茗儿着急,又不敢大声,掐着嗓子叫他。
沈则提了提嘴角,手腕往下压然后一转,刀子从手里飞了出去。
眨眼的瞬间,只听见一阵凄厉的叫声,两只狗的眼睛都成了血窟窿。
“啊,”陈茗儿捂住嘴,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沈则看了一眼沾了血污的短刀,起身叹了口气,“这刀跟了我快十年了。”
“那,我给你洗干净。”
陈茗儿心神甫定,小脸苍白,眼角泛红,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罢了。野狗吃腐肉,喝污水,太脏。”
他把备好的披风递给陈茗儿,“是我的,有些大,你先裹着。”
陈茗儿吸了吸鼻子,这才腾出功夫问他:“你是特意出来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