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楚禾略一点头,一个小宫女立刻便从地上爬起来,恭恭敬敬地退出去叫人了。
宋掌事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宫女,在这东尧王宫待了二十多年,侍奉了三代诸侯。
她一进殿门看见这样的场景,心里不由地一怔,立即跪到楚禾面前:
“不知这些婢子们犯了什么错?惹得娘娘生气?”
楚禾对她算是客气,抬手示意立夏将她扶起来,自己则换了和气的语调道:
“我今日才知道,原来连这朱雀宫都有偷懒耍滑之人。宋掌事,擅离职守和以下犯上的罪名,该怎么罚?”
宋掌事听出了她话里藏针,连忙以大礼伏在地上,高声道:
“擅离职守者,处鞭刑二十,以下犯上者,处五十大杖。”
楚禾倒也不拖拉,直截了当地颌首道:
“既然有章程,那你便下去办吧。”
宋掌事闻言却不动,楚禾的视线落到她身上:
“宋掌事,还有什么疑惑?”
只见她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眼中竟涌出些泪花,苦苦哀求道:
“王后娘娘,这二十鞭刑与五十大杖下去,恐怕人不死也废了。即便宫中有章程如此,可这酷刑却是数十年未曾真正施行过。奴婢斗胆请求恩旨免了这刑罚罢,也叫他们记挂着娘娘的仁慈之心……”
宋掌事在宫中颇有威望,她一开口,下面的宫人们全都高呼求饶,声音此起彼伏。
楚禾缓缓站起身来,低头扫了众人一眼,他们便立刻心虚地低下头来,不敢直视楚禾的眼睛。
她缓缓开口:
“倘若我在此章程之上施加酷刑,的确有些不近人情。可既然这宫中已有章程,就应该按照章程办事。若按宋掌事所说,日后所有僭越的奴才全都可以免去责罚,又有谁会真心实意侍奉我这个主子?”
她转头落到宋掌事身上,轻声道:
“宋掌事年事已高,我看已经不能执掌朱雀宫内务了。即日起,撤去掌事之职,领了银钱回乡恩养去吧。”
宋掌事眼见求情不成,反而将自己的职衔也丢了,瞬间便傻了眼。
眼看着宫女们一个一个被拖下去,惨叫声此起彼伏,宋掌事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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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澜宫里,赫绍煊与群臣议事毕,便听见外头有朱雀宫的宋掌事求见。
他刚下令让人进来,便瞧见宋掌事额头渗血、形容凄惨地奔进来,匍匐在他面前哭诉道:
“王上,老奴侍奉您两年,求王上开恩哪……”
赫绍煊有些摸不着头脑,微微蹙起眉道:
“何事要我开恩?”
宋掌事支支吾吾半天,赫绍煊才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听明白,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赫子兰立在他旁边,看着他脸上竟然隐隐透出一丝笑意,心中不由地颤了一下。
明明是楚禾将他宫里的人全揍了一遍,还要将他最信赖的大宫女撵出宫去,他怎么不生气,反而这么开心呢?
赫绍煊注意到赫子兰狐疑的眼神,这才敛去脸上那抹诡异的笑意,换了副严肃的神情道:
“你说王后因为‘宫女僭越’才下此命令?你倒说说这来龙去脉可好?”
宋掌事支支吾吾半天,到底还是畏惧于赫绍煊,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听着听着,赫绍煊的眼中逐渐翻滚着阴云,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谁说我要纳琼善为妃了?”
宋掌事吓得一哆嗦,连忙说道:
“王上倚重琼善郡主人尽皆知,奴才们也只不过在下面揣测圣意,绝无僭越之心啊…”
赫绍煊慢慢靠在座椅上,俊美的面容如同一座冰雕一般冷漠无情:
“她说你们僭越,那就是僭越了。她是我东尧王后,废几个不守规矩的宫婢又有什么问题?”
宋掌事一听他的语气,心中忙不迭地叫苦。本以为王上与王后感情不深,看在自己的几分薄面上,王上约莫会为宫人们开脱一二。谁知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下竟把自己推到了火坑里。
就在她懊恼之时,赫绍煊却又开口道:
“那边有两箱刚贡来的衣料,我本来打算亲自带回去给她的,如今事多走不开,你替我拿回去吧。”
宋掌事得了美差,激动地以为自己要被留下了,谁知有冷不丁听见他说:
“至于你能不能留下,全凭王后裁决,退下吧。”
宋掌事一时语塞,只好讪讪答道:
“是。”
眼看着宋掌事退了下去,赫绍煊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一双凤眸阖上养神。
赫子兰走上前低声道:
“王兄,上一次在冬矢宫行刺之人,正是越王手下的死士,您为何还要刻意赏赐锦袍给琼善郡主?”
赫绍煊睁开双眼,站起身来走到身后一张偌大的羊皮地图,冷声道:
“恩赏琼善,就是为了稳住越王。上尧越氏旁支十分复杂,相当于种在东尧心脏上的一根毒株。如果强行拔起,势必会大伤筋骨。眼下战乱四起,我们尚且还需要越王的兵力,暂时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
赫子兰担忧道:
“可是越王既然已经派人刺杀,又怎么会诚心出兵相帮呢?”
赫绍煊渐渐和缓了语气道:
“上次我写信试探,确认琼善并不知道刺杀行动,眼下依然会效忠于我。倘若她明辨是非,日后我会给她应有的殊荣。”
赫子兰显然误读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道:
“王兄…不妥吧。”
赫绍煊斜睨了他一眼,蹙眉道:
“你在想什么?我说的是让琼善承袭她父亲的爵位,做越氏领主。”
赫子兰闻言,尴尬地干咳了一阵,摆手道:
“没什么…没什么…”
赫绍煊看他一副狼狈模样,唇角忍不住涌起一丝笑意,脑中不由地想起那张倔强又乖张的脸蛋来。
像她这样的小家伙,后宫里摆一个也就够了吧。若是再多几个,他成天不得周旋在女人们中间?
他正沉思着,侍卫忽然又传来消息,说楚禾出宫去了。
赫绍煊心里一紧,蹙眉道:
“出宫去做什么了,你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 楚禾:【背起小包袱】你自己一个人过吧!
煊哥:站...站住!
楚禾:【继续走】
煊哥:【冷脸】给本王站住!
楚禾:【赌气】干啥?
煊哥:【蚊子音】我错。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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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侍卫看见他脸色不好,战战兢兢地回道:
“王后娘娘出宫的时候说…说是孟家大小姐今日启程回仪安,娘娘要去送一送。”
殿内的气压瞬时便低了下来。看着赫绍煊那张冷若冰山的脸,任何人都得打一个哆嗦。留在殿内侍候的宫人们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到安全些的地方,可怜了赫子兰和小侍卫走也不能走,留也不敢留。
赫绍煊一听到孟泣云的名字有些头疼。
上次她提着枪就闯进冬矢宫跟他要人,武功还高的可怕。彼时他受着伤,拼尽全力只能勉强跟她打个平手。若不是赫子兰及时赶到,楚禾估计就被她带走了。
赫绍煊冥冥之中感觉,自己在孟泣云心中的形象极为不好,说不准楚禾会听了她的蛊惑,跟着她一起逃离东尧也未可知。
一想到这儿,赫绍煊便心烦意乱了起来。
这时候,赫子兰上前一步:
“王兄若是不放心,容臣弟前去护卫在王后娘娘左右,定将人安全带回来。”
赫绍煊白了他一眼:
“早就让你送那姓孟的女人回仪安,你把她安置在自己府上也就罢了,连她什么时候要走都不清楚?”
赫子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抬手摸了摸鼻尖,有些窘迫道:
“她恼我上次打晕了她,这两天见到我就动手,怎么可能会告诉我她什么时候离开?”
赫绍煊恨铁不成钢道:
“她打你你还把她供在府上?也不派人看着点?”
小侍卫立在一旁有些尴尬,偶尔抬眼看一看这东尧赫赫有名的靖康大元帅竟然被王上数落得像一只蔫儿鸡一样。
只见蔫儿鸡抖了抖身上的劲装,朝赫绍煊立下保证道:
“就算王后娘娘真的跟着孟泣云去了仪安,臣弟也一定将人给王兄带回来!”
说完便朝赫绍煊一拱手,匆匆地往外走。还没等他走出殿门,一阵脚步声便紧跟着他走出来。
只见赫绍煊面色阴沉:
“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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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绍煊猜得不错,孟泣云的确想让楚禾跟她一起离开,可是此时的楚禾根本没有一走了之的打算。
她们二人穿着便服,正坐在一家明月酒楼里喝酒吃肉,桌上点的全是楚禾之前在宫里吃过的酒焖羊肉,杞海腌鱼,冷酱京鸭还有醉鸡。
一桌子菜喷香流油,可孟泣云却像是看不见似得,有些着急地握住楚禾的手说:
“阿禾,你果真要留在那个人身边么?”
楚禾笑了笑,给她夹了一块红焖羊肉:
“趁热吃,这肉都炖得脱骨了。”
孟泣云没心思吃饭,反而直直地看着楚禾的眼睛说:
“你刚来就遇上两次刺杀,他就跟没事人一样,继续把你当棋子留在身边。前两天我想去找你,赫子兰说你不在青都,竟然是跟着赫绍煊去了乡下微服私访?阿禾,你在玉京的时候,伯父和伯母都那么宠爱你,一点重活都舍不得让你做,怎么来了青都嫁给那个人,一切都变了呢?”
她说话声音大,吸引了旁边几桌的注意。
食客们看到这两个女子虽着寻常衣衫,却气质非凡,一个娴静温婉,一个英姿飒爽,竟俱为国色,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孟泣云感受到那些抛过来的眼神,怒从心起,一把拍向桌面,将放在旁边的梅花亮银枪震得嗡嗡作响:
“看什么看!再看将你眼珠剜出来!”
楚禾按住她的手背,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泣云。”
孟泣云听了她的劝阻不再言语,猛地坐下来,仰头一个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楚禾转头朝众人微微颌首表示歉意,又让小二给每桌上了一壶好酒才算了事。
她不再逃避孟泣云的问话,反而眼神坚定道:
“泣云,若我说我只有留在东尧一条路可走,你信不信?”
孟泣云抬起头来,眼中微微有些泛红:
“阿禾,你大婚那天我就说过,我一定要亲眼看着你过得好才会离开。可是在我看来,那个人除了利用你欺负你,我一点也没看出他哪里对你好。就算他是东尧王又怎样?你写一封和离书,我带你离开青都,无论去哪都不比在这里强么?”
楚禾抬手给她斟满酒,思虑片刻又开口:
“泣云,我若是就这么回去,跟你一起在仪安,或者是回玉京去,是能过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我们能过多久?”
不等孟泣云开口,楚禾停了停又接着说:
“你以为若是没有赵太后的干预,我从前的婚约是怎么取消的?你再看看你哥哥的处境,堂堂镇远大将军,定国侯世子,竟然被派去守一座仪安小镇?何其荒诞!”
孟泣云愣怔住了。若不是楚禾将这些问题说与她听,她恐怕这辈子也想不到这些事情。
楚禾叹了口气:
“若我们不作为,下一步该是我哥哥,再下一步就该是我父亲,还有你父亲…泣云,玉京已经落入赵家人手中了,我们要怎么保全家人呢?你问我为什么要留在东尧?因为东尧不在赵家人的势力范围。玉京因为忌惮东尧,不会轻易动楚家和孟家,才能维持住短暂的平衡,你明白了么?”
孟泣云一时语塞,埋下头去不再言语,似乎在尽力消化着楚禾的话。
楚禾看着她,眼里有些心疼的痕迹。
她自己用了两辈子才想清楚这些,而孟泣云不跟她一样,又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明白这个道理呢?
但是她要讲出来。只有让孟泣云彻底明白过来他们的处境,她日后做事才会多考虑后果。
望着面前的少女如玉刻般锋利的轮廓和英气的眉眼,楚禾忍不住想起来上辈子孟泣云的结局。
那年北尧全境失陷,边境七万驻军被蛮族所屠,楚家军正是在这个时候,被皇帝一道圣旨派出征讨蛮族。
谁都知道那是一场必败之战。为了保住父兄,楚禾去求了赫元祯,在御书房外将额头磕得满是鲜血,也没能阻挡楚家军出征。
而更悲壮的是,就在楚家军逆行北上的时候,孟家和乔家等军武世族子弟纷纷自请走上战场,这其中就包括孟老将军膝下的这一双儿女。
楚禾不知道当时北境的战场有多么惨烈,但三家联军全军覆没的战报,似乎已是唯一的回应。
想到这里,她眼底浮起一层血红,看上去似乎在强行克制着自己心里波澜。
孟泣云担忧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回了现实:
“阿禾?阿禾?”
楚禾回过神来,很快便恢复自然。孟泣云向来粗心,也并未将她这一异常的模样放在心上,只低声道:
“阿禾,你说的话我记下了,日后我也不会再劝你。只是,你以后遇事不要一个人扛,听到没有?”
楚禾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饱餐一顿,又饮了两盏酒,这才从明月酒楼走出来。
小厮从后院拉出一匹健壮结实的大青马,把缰绳递到孟泣云手上。那大青马朝孟泣云喷了个响鼻,四蹄不安地在沙地上扑腾,像是有些躁动不安。
楚禾好奇地问:
“你从前的坐骑不是一匹小红马么?”
孟泣云拍了拍大青马的脑袋,大青马不悦地将头转开,一眼也不想看她。
“这是赫子兰赔给我的,谁让他上次在宫里把我打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