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谢照衡却仍然不死心,竟再三劝阻道:
“请吾王三思…正所谓‘兵者,诡道也’。吾王与北境桀漠王夙冉交锋多年,安不知他行事多诡谲?倘若我军主力受损,那便将是至少三年不得大出于天下,您真的甘心吗?”
老将军亦反唇相讥:
“谢大人!兵法不是只停留在书本上的,若您愿意褪去这一身青衣朝服,拜入本将军麾下做一无名小卒,我保你一年之内自己也能撰写出一套像样的兵法,哈哈哈哈…”
武将们平日一向看不起谢照衡那副阴诡不定的做派,见状亦纷纷仰天大笑,丝毫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而赫绍煊对谢照衡的戒备未减,更不可能临危之时相信他的决策。他虽没有跟着嘲笑谢照衡,却也面色肃然道:
“谢卿,此事非你所长,还是请留在青都,替我处理好民生便罢…”
他说完,便埋下头去,再不理会谢照衡。
谢照衡刚想再行谏言,却不想恰逢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道紧急军情,打破了翰澜宫群臣辩论的节奏。
只见一个身上插着两面赤红战旗的兵士闯入殿中,浑身被雨水、泥水淋湿。有人认出他来,正是往来北境战场与青都的斥候。
东尧军中斥候在执行任务时,身上往往会挂两面小旗,分蓝、黄、红三色。若挂蓝旗,证明战事稍松,不至于紧迫;若挂黄旗,便是说军情略有紧急,需小心行事;若是挂上红旗,那么便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情,途径任何关卡也不得阻拦。
因而群臣看见他身上的两面赤红战旗,都纷纷安静了下来,目光紧紧地锁在他身上,焦急地等待着他即将带来的军情。
那斥候快步上前,朝赫绍煊一拱手道:
“禀王上!前线宋将军急报,桀漠二十六万大军压境,已连破雎砚、龙川、平饶三大关隘,离重镇昆阳已不到六十里!昆阳守军仅五万,却有十二万民众,实在抵挡不住大军猛攻啊!”
赫绍煊脸色肃然,见状立刻抽出一支令箭命道:
“你带我令箭赶回昆阳,命宋世初加紧城防。告诉他,不出七日,我一定率大军增援!只要他守住七日!”
斥候眼睛一热,连忙接过羽箭,匆匆而去。
众人目送着他走后,赫绍煊立刻凝神在地图上找到昆阳的位置。沉默良久之后,决心不再进行战前推演,直接按照原定计划北上增援昆阳。
他又从一旁抽出令箭递给赫子兰:
“先锋大元帅赫子兰,我命你即刻率领先锋部队出发,急行军至昆阳驻守!”
赫子兰一听军令便浑身气血上涌,立刻肃然接过令箭,语气铿锵道:
“末将领命!”
谢照衡见他一道道军令发下去,自己已无力回天,一早便悄然退出了翰澜宫。他正在宫外紧锁眉头之时,却偶然撞上了刚刚赶来的琼善郡主。
琼善老远便听见翰澜宫里面一派热火朝天,可她再一看谢照衡脸上却没有丝毫欣喜的神情,于是便率先上前一步拱手道:
“今日大军出征在即,谢大人为何如此沮丧?”
谢照衡抬头看她一眼,淡淡一笑躬身行礼:
“郡主有所不知,大军北上,必至出云川。老臣正是因为担忧军情,所以才面带沮丧。郡主来的正好,王上此时正在分派军务,若是现在进去,兴许还能争得头一份大功。”
琼善不明所以,于是凝神问道:
“谢大人认为途径出云川不妥么?”
谢照衡摇了摇头,自顾自地长叹一声,嗤笑道:
“三日之内,大军行至出云川,遇其天险,必遭伏兵。”
听见他如此一本正经地阐述了缘由,琼善险些笑出声来,却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望向谢照衡的眼中带着一丝同情。她心中不自觉地感慨着,眼前这人果真是书读的太多了,连最基本的兵家常识都没有。
出云川地势险峻,稍不留神便会坠下暗流,对方怎么会挑在这么差劲的位置埋伏?
她虽如此想着,却忽然换了一个角度快速思考片刻。琼善目光闪烁,忽而却又换上一个担忧的语调道:
“实不相瞒,我亦有此忧虑。”
谢照衡没注意到她这一细微的变化,猛然一听到琼善的回应,不由地眼睛一亮,抬头望向她:
“郡主相信老臣所言?”
琼善点了点头,脸上忧虑未减:
“只是王上如今急功近利,恐怕听不进去任何谏言。我依稀记得仪安城离出云川不过短短二十余里,守将乃是镇远大将军孟忌。我想,若是能得他襄助一二,我大军自可顺利通过出云川。”
听了她的话,谢照衡眼中一亮。
可是很快,那抹光芒便慢慢散去,转瞬间恢复如常:
“郡主说笑了。我们东尧向来与仪安素无交情,又凭什么能请的动镇远大将军出阵呢?”
琼善装作低头深思熟虑片刻,忽然抬起头来,故作不经意道:
“我听闻王后娘娘与孟忌之妹私交甚好,若是能由王后娘娘亲自出马,岂不事半功倍?”
谢照衡眼中闪烁片刻,像是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不过多时,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随即匆匆朝琼善一拱手便朝朱雀宫方向去了。
琼善望着他的背影眼眸渐深,一扬手便将手中火红的战袍重新披在身上。她身边的侍女连忙帮她穿戴齐整,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
“郡主为何偏偏给他指明了路?若是王后真请的动镇远大将军,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琼善斜睨了她一眼,冷哼道:
“谢照衡根本不通兵法,出云川地势险要,哪里来的伏兵?无稽之谈罢了。可若是他能请的动楚禾去仪安城求援,那到时候降临到她头上的,就不知道是功劳还是私通外臣的罪名了。”
侍女恍然大悟,连连赞叹道:
“郡主果真好计谋。”
琼善抬头看了一眼烟雨中巍峨耸立的翰澜宫,眼中忽得片刻柔软:
“我只是希望王上能有一天明白,我才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人…”
==
朱雀宫里,楚禾望着跪在下面的谢照衡,无可奈何地开口道:
“谢大人,朱雀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已再三婉拒,你为何偏要闯入?”
谢照衡收起了他从前试探楚禾的那副花言巧语,明明白白地坦言道:
“眼下东尧大军出征在即,王上与麾下诸将一意孤行,臣也实在别无他法,只能来求助于王后娘娘了。”
楚禾脑中忽而一闪,低头仔细盘算了一番日子,恍然道:
“难道桀漠大军已经攻到昆阳了?”
谢照衡有些惊讶于她的消息敏捷,旋即点点头应道:
“的确如此。眼下昆阳危殆,王上与诸将急于快速抵达战场,竟要抄近路走出云川。殊不知出云川地势险要,多山丘暗渠,是极易藏兵之所。可老臣人微言轻,提此异议竟无人附和,只好狼狈而出,来寻王后娘娘了。”
楚禾的心不由地提了起来。依照她前世的记忆,这场战役明明会在半个月之后才会发生,现在为何提前了这么多?
这场战役她的确是知道的。前世她还未嫁入皇宫时,曾听哥哥楚贞说过,东尧王率领的军队在出云川遇到桀漠伏兵,因而受到重创,没能保下昆阳。因此,天子赫元祯甚至降罪东尧,罚了足足两倍的朝贡。
东尧也因此陷入僵局,只能龟缩杞海以南休养生息,直到三年后才复出征讨桀漠。
她忍不住看了谢照衡一眼。
谢照衡在东尧之处一直未被赫绍煊重要,一直到三年后北上攻取桀漠时,他才逐渐成为东尧军中的灵魂人物。她原先以为这是因为谢照衡早期并未展现出过多的才能,可她没想到的是,原来谢照衡竟然早在此时就已经有了异于常人的敏锐度。
想到这儿,楚禾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对谢照衡的印象也大为改观:
“谢大人来寻我,是想要我帮忙劝谏王上么?”
谢照衡摇了摇头道:
“王上年少气盛,此时已被急功近利冲昏了头脑,出云川是势必要去的了。”
楚禾有些疑惑:
“那谢大人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谢照衡朝她拜了三拜,正襟危坐道:
“臣恳请王后娘娘亲自前往仪安,请镇远大将军孟忌率兵巡视出云川。桀漠大军将主要兵力集中在昆阳,不会分出太多兵力埋伏。但见孟忌军旗,他们一定会以为仪安城的守军赶来增援,因此不会妄动。这样一来,我军便可不费一兵一卒,畅通出云川。”
楚禾一滞,一面惊叹于谢照衡的思虑之余,一面正色道:
“谢大人,东尧与仪安向来互不干涉,你如何确信孟忌一定会帮我?”
谢照衡不卑不亢地抬起头来,目光坚定道:
“但凭娘娘与孟小姐的私交,臣敢肯定,孟忌一定会出兵。”
楚禾正在思索时,却见敛秋行色匆匆地从殿外走入,附在楚禾耳畔说了一句:
“娘娘,王上率领大军已自北城门而出。因为军情紧急,来不及告别,于是遣人送了一张字条。”
楚禾接过字条来,展开一看,只见上面撰写着两行端正的小字:
“我走了,别担心,回来时带给你杞海原的第一簇梨花。”
这两行字与赫绍煊平常龙飞凤舞的字迹不同,一笔一划极为清晰,竟像是出自一个初学写字的小儿手下。
只是从那有些僵硬的笔触之中,楚禾似乎能感觉到他小心翼翼的认真。她心中微微一动,如春雪消融一般无声无息。
她小心地将纸条折好,随手塞进荷包之中。她抬起头来平静地朝敛秋吩咐道:
“敛秋,备马。”
敛秋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道:
“娘娘要去何处?奴婢去备车可好?”
楚禾摇了摇头,坚持道:
“备马,我要去仪安。”
敛秋没办法,只好按照她的吩咐下去准备了。
楚禾站起身来朝谢照衡道:
“谢大人放心,我亲自去一趟仪安,定能请的出镇国大将军。”
谢照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俯首称是。
==
楚禾让立夏侍候着换了一身简单的劲装,只随身装了一包碎银子和地图便准备上路了。
立夏帮她整理衣襟时,面露担忧地说:
“娘娘非要走这一次么?不如遣几个禁军随护左右?”
楚禾果断地摇了摇头,轻声安慰道:
“这次行动需得悄无声息,不可惊动太多人。你放心,我在玉京的时候也常常同泣云一起骑马出远门,不妨事的。”
立夏还是放不下心来:
“娘娘马术精湛,奴婢是知道的。可是娘娘手无寸铁,也并不会丝毫武功,奴婢还是担心…不然还是让奴婢陪侍左右吧。”
楚禾按住她的手腕,坚定道:
“立夏,我还需要你和敛秋在宫中待着。此番我出宫的消息,切莫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会招来大祸,你明白么?”
立夏停顿片刻,知道她已经打定了决心,终于长叹了一声,不再劝阻。
她给楚禾易了容,又在楚禾的劲装外面加了一件男装,随后引着她走到一处不起眼的小门,低声对楚禾说:
“娘娘,敛秋拿着您的令牌出宫去置办骏马了,您从这个门出去,绕到后四街,找一家秋门酒局便能找到她。”
楚禾点了点头,轻声道:
“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能行的。”
立夏坚持要目送着她离开,楚禾只好独自一人走向那扇宫门。
这里往常都是供宫里负责修缮的劳工们出入的,盘查得并不算严格。
楚禾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千万别被抓到,一边深吸了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跟着两三个刚刚下工的劳工一起鱼贯涌出宫外。
可是楚禾看见他们一个一个地掏出一块小木牌来,心里不由地慌了神。
她不由地加快了脚步,企图蒙混过关。
眼看那宫门离她越来越近,可那门口的禁军侍卫却忽然将目光锁到她身上。
看她一副陌生面孔,那侍卫眉头一紧,不由分说地伸手将她拦下,厉声道:
“何人私闯宫禁?交出你的令牌!”
就在楚禾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
“朱大哥,这是我家远亲,如今在冬矢宫做活的劳工,前两天不小心丢了令牌。我带他出去便是了。”
楚禾一回头,看见魏葬穿着一身宫廷禁军的军服,将满头青丝俱束于脑后,高高束起,脸上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满身都是少年气。
那名姓朱的侍卫打消了疑虑,一摆手示意道:
“既然如此,那便去罢。”
魏葬随即走到她身边,轻轻拢住她的肩,带着她走出了宫禁。
他们走出了宫墙之后,魏葬的手才缓缓放了下去。他垂眸朝楚禾略一躬身道:
“方才事态急迫,请恕属下唐突。”
楚禾摇了摇头,径直往南四街走去。而魏葬则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也不言语。
等到了酒肆门口,敛秋早已等在了门口。看见楚禾和魏葬过来,敛秋连忙迎上去,将两匹骏马的缰绳递给了楚禾。
楚禾有些不解,转过头问敛秋:
“怎么备了两匹马?”
敛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还是魏葬率先开了口道:
“小姐莫怪敛秋姑娘,是我准备的这两匹骏马。这青都管制战马极为严苛,只有禁军的养马场可以找到千里马。敛秋姑娘来找我时,我向百夫长告了七日休沐,专程护送小姐前往仪安。”
说着,魏葬从怀中掏出一块还带着体温的令牌:
“这是小姐的令牌。”
碍于此处人多眼杂,楚禾没有反驳,只是接过自己的令牌,朝敛秋道:
“你先回去罢。若是这几日有人问起来,就说我病了,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