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闻他这话,不免想起瑧玉来,便道:“说起来,竟不知道他们往外去的如何了。这伴驾随行又不能够带人伏侍,自然有多方不便,尚不知何时回来呢。别人皆道是脸面,要我说,就不去也罢。”宝钗笑道:“傻丫头,也只有你这般想罢了。我每日里便觉古怪;我同哥哥虽好,也并不如你合林大哥哥这们好;蝌儿同我们琴儿虽也亲近,终究比不得你两个。都这们大的人了,一时不见林大哥哥就想,好不羞人的。”黛玉笑道:“你就不想薛大哥哥的?待哥哥回来,我同他说,教他讲与薛大哥哥听,看他不说你的。”宝钗摇头笑道:“他素来不说我的,你这一招并不灵。”
正在说时,林之孝家的从外面来了,见几人皆在,乃笑道:“姑娘们好容易回来了。二太太日前便知几位姑娘要往这里来住的,恐伏侍的人不够,特向老太太说了,要拨几个人过来。如今老太太便教我领了晴雯同小红往这里来,说是暂放在这院里给姑娘们使唤;若有针线上的活计,只管分付。”黛玉知他两个原是宝玉房中的丫头,素日也曾听紫鹃莺儿等人闲聊,知晴雯原有些心高气傲的;这小红却是林之孝亲女,素日里并未说过话儿,尚不知品性如何。贾政带了妻儿往任上去时,选了袭人、鹦哥、麝月、茜雪四个跟着,并不曾教他二人跟去,故而晴雯仍回贾母那里听差,小红便只留在王夫人院中。如今林之孝家的带了他两个往这里来,便都笑谢了,令雪雁同雀儿带二人往房中去,又要亲至贾母处谢过;林之孝家的忙拦阻道:“老太太教几位姑娘不必特特去的,天也这早晚了,倒是歇下是正经。”他姊妹闻言,只得应了,自送了林之孝家的出去。
一时黛玉回房,紫鹃便向雪雁笑道:“瞧瞧,来了同咱们抢位置的了。二太太好算计,都往外去了,还不教咱们省心。”雪雁亦笑道:“也要他抢的去。他生得固然比咱们好;只是咱们伏侍的是姑娘,又不是爷,难道姑娘为了他薄我们不成?”黛玉闻他两个这话,便知说的是晴雯,乃笑道:“两个小蹄子,尽说些没要紧的话。甚么抢不抢的?咱们自小便在一处,如今也这些年了,岂有为他薄你们的道理。”雪雁笑道:“姑娘别恼,我们不过说一句顽话。只是教他来作甚么?姑娘针线上的活计,咱们自有人做;我们两个同春纤秋萦虽粗手笨脚的,也做得过。谁要这们个巧的来?又惯会咬群,没得淘气。”
黛玉笑道:“你若不喜他,也不必理他,有活便教他做也可,他做不做,你也由他。到底是老太太给的人,咱们放着就是了。”紫鹃雪雁两个虽如此说,却并不是恐晴雯来此同他二人争宠,乃是见晴雯生得同黛玉有些相似,不免想起当日湘云说黛玉之语,更疑王夫人有意为之;往日在贾母处住着时,也曾数次见过晴雯骂宝玉房中小丫头,便觉他有些轻狂,如今偏又遣他往这里来,心下难免不自在。只是黛玉不提此事,二人也不敢说得,只得伏侍黛玉睡下,方各自安寝。如此无话。
第65章 第六十五回
【第六十五回 】将机就机借机定策·无巧不巧见巧生疑
且说瑧玉等人一路奉驾而行,在途已有数日;那日弃车登舟,经海河往新乡一道而来。今上因见瑧玉在侧,便向他笑道:“待此间事了,咱们便往扬州去。你父亲就领的是那里鹾政,倒可见上一面,也全了父子情分。”瑧玉忙笑行礼道:“多谢圣上加恩怜恤。当日往京中来,因父亲公务在身,妹妹又年幼,竟有几年未见,谁知今年方才见过,如今又得相会,皆拜圣上所赐。”今上微笑不语,过了一阵子,方道:“朕在位这些年,竟不曾往外去的;非是不愿,实不能耳。如今四海清平,方可稍假喘息,却又闻人报说江南一带多生水祸;须知计民生之最要,莫如河工海防,故而终究是放心不下,要亲来看上一看的。当日见你所写策论,于这治水上颇有见地,如今教你往这里来亲见一番,也好拿出个章程来。”
瑧玉在京中原就闻得此事,暗中令人查问一番,见恰同自己前世治黄河水患之事暗合,故而心下笃定。当年康熙圣祖在位之时,黄河前后决口四次,洪水经海河而上,直逼京畿;且当年河道淤堵,运粮救灾船只难以通行,故而天灾又致人祸,又有贪官污吏借机敛财,致得民不聊生。胤禛当日尚为皇子,奉君父之命亲至武陟,严惩治河不力之贪官,于邙山脚下开挖引河,变堵为疏,又择地修筑大坝,至此黄河再无水患,为人称颂。如今闻得圣上问询,也不虚谦,乃道:“不瞒圣上,臣日前已听得几位大人说了此事,又翻阅了卷宗,心下却已有了些主意;只是不知成否,尚要到当地见了,才敢禀告。”
今上见瑧玉说得胸有成竹,虽道“不知成否”,却是个已有了成算的光景。若是别人为此语,定然教人觉得是夸夸奇谈,纸上谈兵罢了;只是不知为何,瞧得他神情,却令人不生疑窦,乃笑道:“胤之原不是夸口之人,如今作此语,定然已是有了妙计。若你能治得了这水患,朕自有封赏。”瑧玉忙笑谢恩,又道:“只是臣还要同文起商议一回,再来禀报。”今上笑道:“随你。只要你能治得这黄河,这里一干人等随你调用。”因往案上铺纸,写了一道手谕与他道:“口说无凭,这一道手谕与你作信物。若他人不服,只管与他看来。”瑧玉忙拜谢了,收了手谕不提。
及至晚间回房,瑧玉便向薛蜨说了此事,乃道:“这一回却是便宜了我。你还记得当日教人筑那‘御坝’么?前日我暗中查问了,同前世黄河决口之景一般无二。如今就照那样做起来,定然可治,只是未免投机取巧些。”薛蜨笑道:“这算得甚么?此为国计民生之大事;早一日修起来,黎民百姓便少受一日的苦。又省了人力,又救民于水火,何乐而不为?”瑧玉道:“正是这话。只是我今生身份不同,虽得了圣上手谕,他们却也未必怕惧,少不得敷衍起来;况如今此地之官员同当日却是全然不同,并不知道那一个是贪官,那一个是清官;尚且要将这一干人等理清,才好行事。”
薛蜨听了笑道:“这却难办,少不得暗中查访起来。况圣上在此,咱们断然不可越过去的;还要先请了明旨才是。”瑧玉笑道:“这却不怕。圣上既然委了咱们,定然要发旨意下去;待我想个法儿,将霦琳也拉进来,教他得一功劳,日后好用他的。”薛蜨闻言,乃笑道:“哥哥这还没回去,就带挈起母家的人了。”瑧玉笑道:“你休说嘴,我难道少带挈你了不成?还不打叠精神等着办差呢。”两人又议了一阵,拟了几条计策,方才安寝。
过不几日便至河南境内,果然圣上颁下一道旨意,令瑧玉薛蜨二人专领治水之事,同当地官员一道整治水患。中有见他二人年少者,少不得有些轻慢之心,面上却不敢违拗圣意,只得口称万岁,接了圣旨。又有那一起奸猾之人,欺二人皆是未弱冠之少年,料想也容易瞒哄,因此额手称庆。一时瑧玉二人侍从圣上至安顿之处,往室中说了一回,便往外面来,一径往当地官员平日议事之处而去,不过是谈论往日所用何法,日后将有何计,不必赘述。
及至晚间,瑧玉同薛蜨用罢了饭,便往房中而来。薛蜨见瑧玉面有喜色,因笑问道:“可是有甚么好计策了?”瑧玉笑道:“此乃天助我也!”便将前世之景大略与他讲了,又道:“你道如何?此间之人竟只是换了姓名,所说之语同前世一般无二,料想所为之事也差不许多。如今就将咱们猜度的写将下来,暗暗地教人去查;盖因我虽已有八分成算,却不敢咬定便是同前世一样的,少不得求证一回,免得冤屈好人。”薛蜨闻之,也甚是欢喜,乃笑道:“竟有这般容易的事;先要恭喜哥哥立一大功了。若前世也得如此,岂不妙哉?”瑧玉笑道:“果然人皆是‘得寸进尺’,今世有这们个巧宗儿,却又想前世为何不得;只是若无前世那般艰难,今世又如何能这般容易?”于是便将前世所见默了出来,拣要紧之事往纸上写了,又向薛蜨道:“这惩治贪官污吏之事倒可暂缓。咱们方来了这一日,若立时查得明白,难免教人疑心;且先将治水之法禀了罢。”
薛蜨闻言深以为然,便道:“也是,先教他们快活几日不迟。这治水却是一刻都不能再等的;况咱们一早便着手此事,就是现在拿出章程来,也不为惹眼,还可教人觉得咱们勤力。”瑧玉听他之前几句,原觉有理;闻得最后一句,倒笑了,乃道:“咱们本就勤力,你这话说来,倒像咱们平日偷懒似的。”薛蜨闻言,掌不住大笑道:“果然是哥哥,我再不如你的。”两人又商议一回,定下明日往决口处查看,便各自睡下,别无他话。
过得几日,二人已是往决口处看罢,又顺着意欲开引水渠之处走了一回,几经推敲商议,又向此处治水之能人询问了,方定下治水之计。瑧玉便寻纸笔恭谨誊写了,同薛蜨往圣上那里面见。是时已至晚上,圣上正在房中看折子,闻人报说瑧玉二人来了,便命进来。一时瑧玉将折呈上,圣上看了一回,笑道:“你们这几日都去看了?”瑧玉道:“正是。臣同文起往决口之处看了,又一路行至邙山脚下,意欲将水引至此地,再行筑建堤坝,便可将水患消弭。”今上见他二人面色笃定,忽地沉下脸道:“你们可是看清楚了?”瑧玉肃容道:“不敢欺瞒圣上。若我二人此计有失,甘受惩罚。”薛蜨亦正色应道:“臣亦同胤之所想。”
圣上闻言,忽地哈哈大笑,连声赞道:“好,好!果然是少年人的意气风骨!若天下之少年皆同你二人一般,我大成何愁不兴?”如此起身,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又道:“你二人只管放手去做,是朕教你们去做的;纵有差池,也不必畏惧。”原来今上前日闻得暗探来报,当日曾有人见一条人影从行宫墙里跃出,只是不知往何处而去;或许小皇子未死,乃是教此人救了出去,也未可知。今上闻得此言,又见瑧玉之见识心胸远胜一般少年,更兼模样生得有似皇后,早有狐疑之意;那日太妃见了瑧玉,却同今上说他生得像先皇年轻时面貌,更是动了圣上这条心思,乃暗想道:“若说他生得像宛宛,倒也罢了,两家原是有亲;只是母妃又说他同先皇生得相似,可不怪哉?”于是便留心起来,又寻了先皇画像来看,愈看愈觉可疑,日间细看瑧玉,却不见其面色有异,便料想他是不知道的,便想此次定要去同林海求证此事。
如今今上闻得瑧玉同薛蜨说下这话,却恐他二人此计不成,到时无可收拾,乃出此言,以宽瑧玉之心,也为他做个退路;一时见他二人告退,便又往案上拿了那折子看,心下暗道:“若此子当真是臻儿,就令他坐了皇位也使得。老三为人虽也有些能耐,却太过心狠手辣,难为明主。纵他不是臻儿,亦是奇缘一桩,乃是老天怜我,故赐此子至身旁,聊慰当时之憾,竟是料想不到之缘分。”一时想起皇后来,不免伤惨,因又想道:“倒也为凑巧,他名字中也有一个‘瑧’字;只是五儿这小字除我和宛宛之外,并无旁人得知,他如何便叫了这字?或是天意竟如此,不绝宛宛之骨血。”因此又喜又悲,又叹又疑;胡乱想了一回,方丢了折子,唤人进来铺床,自睡下不提。
第66章 第六十六回
【第六十六回 】察辛秘闻欺君罔上·问欲求见意切情真
及至次日,瑧玉同薛蜨领了今上手谕,乃往决口处而去。见一干官员皆在那里,少不得彼此行礼一回,瑧玉也不及多叙,便正色道:“下官蒙圣上委以重任,自然不敢不尽心竭力;前几日我两个却也往这里来看了,于昨日拟出这一则章程来,已是往圣上那里禀过了。陛下道是诸位大人皆长日在此地治水,原比我等所见多上许多,教我们将此章程拿将过来,烦请各位大人修正一番。”一时便有侍从将先前誊写的几份分发至各人手中,瑧玉又笑道:“我二人新来乍到,难免生疏;少不得要请诸公多多指教。”
且不说众人闻得他这一番话,心下各作何想;一时皆将瑧玉拟定的治水章程拿至手中,各自翻看,心下皆为惊疑。其中有一名唤钱江川的官员,同身旁之人对视一眼,乃对瑧玉拱手道:“在下看这上面所写,尚有一事不明,还请林小公子不吝赐教。”他不称“林大人”,却称“林小公子”,显见地并未将瑧玉当作同自己一般的官员;瑧玉闻言倒也不恼,乃道:“钱世叔请说。”钱江川道:“开渠引水,却不失为好计。只是为何要取道邙山?须知此举乃舍近求远;不若沿着这泄洪而下的口子,将水引至定河,如此两河相并,岂不大大省却人力?”
众人闻得他这话,倒多有点头的。瑧玉见如此情景,乃笑道:“钱世叔不妨在这图上将你所想之路线画将出来。”一面就有人送上笔墨,钱江川接了,微一沉吟,便在地图之上勾画起来,不多时便放下笔道:“如此就是了。”瑧玉示意侍从将地图取来与自己,看了一回,笑道:“委实比我们所画要近些。只是不知钱世叔将如何开这河道?”说罢,不容他想,便冷笑道:“这一带地下皆是花岗岩石,坚硬异常;即便是能挖开,也要花上三年两载。只怕钱世叔还不曾往那里看过罢!”众人闻言哗然,皆窃窃私语;钱江川面皮通红,良久方道:“是我忘记了。”瑧玉笑道:“钱世叔此计原也不差,只是圣上令咱们的是‘愈快愈好’,故而瞧着有些行不通了。还请诸位大人再将这章程细细看上一回,若无异议,倒是尽早行事为上。”
众人闻言,乃打叠精神细看一番;中有懂的,也觉此计可行;或有不懂的,见钱江川方才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敢再为逞强,只是其中却有心下不以为然的,难免面上带出一二分来。瑧玉同薛蜨看了,也不作声,乃暗自记下几人情状,同自己所记当年之事比对。一时尽皆看罢,再无异议,便各自领了差事,一面将各处民工调将过来,开渠引水;另一面便令人往择定的筑坝之地去。众人各司其责,倒也井然有序。瑧玉和薛蜨便分头往各处去巡视一回,至夜方回。
及至晚间,二人回得房中,彼此说了此日自己所见,薛蜨乃道:“我往那边去看时,见他们所备之物虽数目不足,倒诸般齐全,可见是早有准备的。如此看来,他们分明有计策,却并不拿将出来;如今见咱们有法子,延误不得了,方渐渐将东西取出来些,却只对咱们道筹措艰难,一味阳奉阴违起来,乃是下意拖延。”瑧玉道:“你所说却同我见的一般无二。可见他们一早便有了计策,却为何不早早拿出来邀功请赏,只顾藏愚守拙起来?”薛蜨笑道:“你自己知道,却又问我。不过是他们想要往那里去邀功之处不是今上面前罢了;古往今来,多有借着这天灾做文章的;或是说如今的圣上不贤明,或是编造些故事,说自己才是天命归依之人,又有甚么希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