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出来了,他声音里的不安与急躁,无措与震惊,通通藏在了乍听平平无奇的三个字里面。
“下去吧。”陆时樾又说了一遍。
听在鹿小诗耳朵里,更像是,我求你。
鹿小诗喉咙一紧,试探性地看过去,“你去哪儿?”
没有等来答案。
片刻的寂静后,鹿小诗解下了安全带,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将手伸向他,“礼金。”
陆时樾抓住方向盘的手终于松开,从旁边的收纳袋里掏出那份礼金。
“啊,”鹿小诗掂了掂,察觉到分量,笑得十分刻意,“果然是大老板,兰博基尼有,出手也这么大方,厉害。”
笑容没坚持住,她正色道:“无论去哪儿,得接我电话。”说完,开门下了车。
车门闭上,车子很快往前去了,然后一个调头,开往了另一处。
鹿小诗看着车子消失在视野里才回了头,她默默叹了口气,离开的人还未接受事实,剩下的人将事实展露着,却也同样茫然。
她往对面去,但没有折返,直接沿着台阶到了酒店后门口,才低头给祈热发一条短信:“等我一下。”
不用看回复,也知道祈热会答应。
宴席还没结束,恰到最热闹的时候,鹿小诗已无心应对,知道台上梁碧梧无法抽身,直接去到旁边的礼台,交与两份礼金后便从正门离开。
在门口来回踱步,她给陆时樾去了电话。
沿路的建筑由陌生变到熟悉,陆时樾将来电按掉,在下一个红绿灯口趁空回了一条消息。
他并不是漫无目的,反而是一心要回到住处。
从正式离职到跟朋友一起创业之前,他搬了一次家,离公司更近了些。祈热说他“守旧”,换个词或许更贴切些——念旧。他搬了两回家,东西却还都是原来的,很多换新都是柳佩君帮他张罗的,他也不算讨厌,适应一段时间也就习惯了。
柳佩君也曾经指着他桌子上那几个花瓶,说帮他换个大一些的,也说他工作忙没有闲暇顾及,她拿回家用,转念一想,又建议他干脆扔掉。
三种建议,他都没有接受。
起初他还能在晚上加班后,赶在花店关门前随手买一束来,不一定是雏菊,只要眼看着喜欢,他便买下来,带回去后插在换上清水的花瓶里。后来越来越忙,根本没有时间照料。
桌上三只花瓶,其中有成双的一对,是先前打碎一只后,祈热买来补给他的。他当初觉得失落,总觉得新不如旧,奈何打碎那只花瓶的人,偏偏是陆时迦。
或许从那时起就可以窥见一些不同寻常来。
不止他一个人认为,家里其他人都觉得陆时迦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祈热,每次两家人坐一起,他们总在一块,陆正午也说他越来越黏祈热,后来又听柳佩君说他要跟祈热学法语。
也有几次觉得他们像是吵架了,两个人互不搭理。他爸陆正午生日那回,他们看着就有些别扭,但还是见陆时迦默默帮祈热喝掉那碗她不爱喝的枸杞汤,当晚祈热明显心情不好,甚至跑出去买烟。
后来是年末,他去学校接陆时迦,看见那个御守,以为他在谈恋爱。之后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又看到祈热包上挂了一个粉色的同款御守,他当时确实觉得有几分奇怪,但听祈热解释后便明白了。那时候祈热甚至告诉他,说陆时迦想找女朋友,让他一定看着他。现在想来,已经辨别不清祈热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
元宵节的时候,他们一起去老街,陆时迦始终跟她在一块儿。暑假那一回,他带着员工回家吃饭,那会儿听季来烟说,是陆时迦送祈热去的老师那儿,后来他俩一起回来,他员工开陆时迦玩笑,问祈热是不是他女朋友。员工尚且是开玩笑,现在回头看,其中的意味又有几分复杂。
也听柳佩君说他们一起去云南,那会儿他感冒,祈热来看他,提起云南,她却转移了话题。去李妲姣的火锅店,偶然知道祈热在比利时遇到困难是陆时迦想办法帮的忙,后来祈热单独喊陆时迦出去。除夕那晚,祈热在陆时迦房间,他喊他们吃饭,以为他们又拌嘴,根本没有察觉其中的气氛。
然后是祈凉生日的时候,他看到她戴的那枚戒指。当时以为她只当单纯的佩饰佩戴,对他们俩前后脚离开也没有多想。
太多了。
一块块碎片棱角分明,皆有迹可循,可又因为一些迷惑性的因素被忽略,现在被动地得知了拼法,碎片自行合体,完整地拼出立体的图画来。
拼图里的两个人,偏偏地,一个是他喜欢了很多年的人,一个是他弟弟。
偏偏是他弟弟。
他对雏菊已经没了执念,久未打理的花瓶里插着的是几枝枯萎的花。
对送花瓶的人还没有彻底放下,但渐渐地在释怀,可今日一遭,他仍然缓不过来。那几枝枯萎的花这会儿便是陆时樾的心。
他在桌旁站了半晌,然后握紧瓶颈,抓着放在了旁边的矮桌上。脚边是垃圾桶,他先拿出一枝来,花瓣枯黄,拿出来的瞬间就往下掉,翻转着落入垃圾桶。
他拿着光秃秃的花枝出神一会儿,然后果断扔进垃圾桶,接着重新拿起瓶子,一倾,水与花便一齐进了垃圾桶,连带着,他这么多年的纠结与自我斗争也尽数砸了进去。是石子入深潭,悄无声息。
除了接受,他没有其他选择。或者说,他没有立场。
祈热跟谁在一起是她的自由,以后她也要跟喜欢的人结婚,组成家庭,然后有自己的孩子。
而他早就明白,无论是现在还是往后,那个人不会是他。
只是没有想到,那个人恰好是他最亲的人。
他需要缓冲,于是将几个花瓶来回洗了几遍,然后倒扣在桌上。
水沿着花瓶内壁淌下来,聚在小小的瓶口,宛若一直被围困住的他。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将花瓶拿起,找了东西让几个瓶子斜靠,水便没了阻碍,畅通无阻地流淌在了桌面——他将从前的自己解放了出来。水会蒸发,或许也代表着,过去的他终将过去,往后,他便是全新的。
是花瓶沥干水,也是他暗暗自洽的过程。
时间似乎停留在这一刻,他只是干干地坐在沙发上,反复咀嚼那些自我说服式的话语。
直至门铃响起,他手指才动了动。
脑袋里顿时闪现过两个人,不确定这会儿站在门外的会是哪个。
隔了一会儿,门铃再一次响起,陆时樾终是起身走了过去。
拧开门把,门外是不知不觉间身高已经与自己齐平的陆时迦,若要仔细比对,似乎还高出一些。
时间一直在走的,是他始终埋于工作没有注意。他不得不承认,面前的人已经脱去稚气,有自己的主张,自己的喜好,也自然会有喜欢的人。
陆时迦尴尬地喊了一声陆时樾,两人一时都保持了沉默。
陆时樾坐回原处,陆时迦在他斜对面坐下,一错眼,就看见冒出垃圾桶的干花枝,他心绪也跟着愈加复杂。
沉默半晌,再次看向陆时樾时,陆时迦的眼神不再迟疑。
“哥,我很喜欢祈热,”他顶着陆时樾深沉如水的眼神继续说下去,“我也知道,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她。”
那次除夕,他无意在楼梯上听见陆时樾和柳佩君的对话,知道了他哥的心意,也从他的话里间接知道了祈热的心意。
他始终将这件事放在心里,谁也没有告诉。
“我应该早告诉你我的想法,但是一直不知道怎么说,也不清楚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陆时迦声音平静,实则心里豁开了一道口,他知道他哥肯定会难过,会惊讶,但即便很残忍,他也必须表态,“知道你喜欢她之后,我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件事动摇过,祈热疏远我,骂我,我有时候很生气,但是想法也从来没有改变。”
“对不起,我为我的隐瞒道歉,”陆时迦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也请容许我的私心存在。”
表态,道歉,他的姿态有些强硬,他自己也知道,哪怕态度有一点偏差,也容易让人觉得有炫耀的嫌疑。但他问心无愧,他虽没有动摇过要跟祈热在一起的想法,也为这件事苦恼过不少次。可私心难违,他也不觉得自己错了,倘若他为自己的爱道歉,反而是对他哥的不尊重。他错的是不该一直退缩,应该早一些主动告诉他哥,而不是像今天这样,让他哥十分地被动,所以他也只为这一件事情道歉。
他说完心里没底,知道他哥向来都很镇定,可是涉及到感情,他猜不到,也不想猜。
良久,斜对面的人动了动,他跟着将本就挺直的背打得更直,却听他哥问:“你平时也直接喊她名字?”
陆时迦万万没猜到是这一句,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有,我喊她老师。”
在喊祈热“祈老师”之前,他很少喊她。从小就有些排斥喊她“姐”,所以在大多时候都省去了称呼,直到她开始教课,他才找到了一个叫起来不那么奇怪的喊法。
陆时樾听了后竟然笑了一声,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应该也知道,她不喜欢我。”他接着说下去,“迦迦,你应该清楚我的性子,我平时不太喜欢说话,很少跟你谈心,因为工作忙也没什么时间回家,但是我一直以为,我还是了解你的,即使之前觉得你跟祈热越来越像,骨子里还是那个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
“可是听你刚才说的话才发现,我应该放下以前的刻板印象,重新认识你。你说话之前,我最担心你道歉,你确实道歉了,但不是因为我害怕的那一件,让我没有那么不堪。你恋爱自由,恋爱之后告不告诉我同样也是你的自由,所以这一件事,你也不用道歉。”
陆时樾双手交握着,说完一席话他松开来,抵在膝盖上的手臂也一齐打直,“可是,我也不得不告诉你实话,我确实受到了冲击,现在也没有完全缓过来。”
陆时迦看着他哥,心下十分不忍,低声说:“我知道。”
“我需要一些时间,在这之前,一切都和以前一样,等我缓过来,也仍然和以前一样。”
陆时樾话里的意思便是:你不用在意我的想法和立场,尽管去继续自己的事。
陆时迦愣了片刻,还未点头,桌上手机先震了起来。他稍微转移了视线,看向别处。
陆时樾看向桌面上的手机,拿起来接通后先喊了那边的人,“妈。”
陆时迦闻言看向了他哥。
“婚礼去过了,已经回来了。”陆时樾没有避开陆时迦,仍然坐在沙发上,言语里撒了些谎,但在情理之中。
柳佩君打这通电话,是要跟陆时樾确认他回家的时间。知道他公司最近还在赶项目,可能连小年也没法回家吃饭,他空出时间要去参加婚礼,她便多问了一句,得知他下午有空,当即喊他晚上回家吃饭。
“那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回来了?”柳佩君言语里透露着欣喜,忽地又微微叹了口气,“你是难得回来,可迦迦说去图书馆,晚上可能跟同学在外面吃饭。我猜他是跟同学出去玩了,明天不就生日了么?要老早去酒店,想着他都要成年了,有自己的圈子,我也就没拆穿他。”
陆时樾看向陆时迦,陆时迦大概猜得到柳佩君提及到了什么,便用嘴型告诉他哥,他待会儿就回家。
他确实跟柳佩君撒了谎,因为不确定下午什么安排,暂时没有把话说死,只说可能不回家吃饭。
现在情况有变,他也只能回家,来这里之前祈热也是这么跟他叮嘱的。
他听着斜对面他哥又朝另一头应了几句,很快挂了电话。
将手机放回桌面,陆时樾脸色凝重了起来,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陆时迦隐约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不管猜没猜对,他也对陆时樾坦言道:“等高考完,我会告诉家里。”
陆时樾将视线落回陆时迦身上,他脸色刚才缓和了一些,可因为柳佩君这通电话,又重新深沉了起来。
以他对柳佩君的了解,她对这件事情的接受度近乎为零,如果知道了,家里势必要翻天。他不用细想,也知道他们俩之后要面对的压力该有多大。
即便心里持着悲观的态度,他还是努力作出松了口气的样子,“不用担心,等你高中毕业,妈妈应该就能接受了,现在先好好准备高考。”
这么安慰着,陆时樾想到了祈热,以她的性子,加上刚才听陆时迦简单带过的一句话,知道她肯定纠结了很久,现在肯定也最怕影响陆时迦的学习。
也肯定比他清楚,柳佩君是她不愿意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一道难题。
陆时樾暗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陆时迦迟疑一会儿,也站了起来,“现在回家吗?你回去的话我跟你一起。”
陆时樾点了点头,两人便一起下楼。一个去取车,另一个等在停车场外。
等的间隙,陆时迦拿出手机给祈热去了电话。
几乎是拨出去的同时,祈热就接了起来,一肚子话要问,却又问不出口。
陆时迦走出大楼也松了一口气,把刚才的对话复述一遍才发觉他们的对话并不长,待的时间也不多,感受上却有超出十倍的延长。
“就没了?”祈热是害怕他隐瞒,“没说其他的了?”问完又觉得多余,陆时樾她还不了解么,什么都不愿意麻烦别人,却又十分为别人着想。他不会生气,只会接受,即便很难也会努力尝试。
“没了,”陆时迦回,“你不知道,我进去的时候,心跳都要超负荷了,紧张得我按门铃的手都是抖的。”
那边祈热笑了笑,不想显得自己过于紧张,便开着玩笑:“看把你怂的,就这点出息?”
原本她不愿意他去,打算自己去跟陆时樾谈,但陆时迦坚持,被他说服了一阵,便由他去了。
等那边陆时迦说完,她应了声:“嗯,那你先回去,晚点再说。”
挂了电话,祈热把手机放回包里。
咖啡店里放着爵士乐,她这一桌却没人去听。
对面坐着鹿小诗,从进门到现在,她还没开过口。
鹿小诗其实和陆时樾一样,或许每个人知道他们两个在一起,惊讶过后都会下意识地去回忆,回忆以前的蛛丝马迹,好佐证现在的状况。
单从她几次见祈热,她身边都有陆时迦,就可窥见一斑。再想到那次请她带去陆时樾房间,同是看一张照片,祈热第一眼却只注意到里面的陆时迦。
信号其实早就发射,是她自己没有也无心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