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热已经工作了两三年,而陆时迦是一个还没有参加高考的高中生,再过两三年,祈热到了三十,陆时迦甚至还没有大学毕业,两人在社会阅历上相差太大,陆正午太清楚视野与眼界的不同,对两人造成的分歧会有多大。
再者,都说陆时迦受了祈热的影响,两人关系很好,陆时迦在一定程度上肯定对祈热有依赖,这份依赖很可能被他误认为是喜欢。加上祈热比她周边的女孩子更成熟,他会认为祈热是与众不同的,会对她产生别样的倾慕,但是这样的情感很难说是爱情。
他太年轻,还没有到外头看看,等他认识了其他人,或许就会知道自己在对爱情的认识上有偏差。
陆正午思来想去都觉得此刻的陆时迦可能是头脑一热,而祈热一直以来都我行我素、没有拘束惯了。即便在学校当老师,也是一直处在单纯的环境里,想法天真浪漫了些。或许只是认为跟弟弟在一起比较新鲜,等新鲜劲儿一过两人分手,到时候的处境肯定会比现在他反对的局面更加尴尬。
陆正午在黑暗中默默叹了口气,归根结底,他是对在他眼里都还只是孩子的两个人没有信心。
感情从一而终,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现在又恰是陆时迦的关键时期,若是发生任何差错,对他现在,对以后的路甚至是往后一生都会有影响,而这种影响是隐性的、让人难以察觉的。无论是谁,都没法为这种没法预见的后果承担责任,包括祈热,也包括陆时迦自己。
他是做爸爸的,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拿他自己的未来冒险。
这个赌注太大,即便见惯了商场上的腥风血雨,陆正午依旧不敢赌下去。
再者是更加现实的想法,爱情起初是两个人的事,可等以后谈婚论嫁,则是两个家庭的大事。
大儿子陆时樾对祈热的感情陆正午是从小就看在眼里的,他鼓励他去争取,也从来没有逼他相亲,是对两人走在一起还带着些希冀。后来希冀被打破,合则来不合则去,他也欣然接受了。
可若是祈热和陆时迦在一起,对陆时樾来说,是喜欢的人成为自己的弟媳,作为一个父亲来看,这件事太过残忍。
他是商人,从来都擅长对比与衡量利弊,做出的决定也自然是从自己、从自己的孩子和家庭出发。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对于他们两人在一起,陆正午可以肯定地认为,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虽然当下拆散两人很无情冷血,但从长远来看,他认为他做的决定对两个孩子来说都是正确的。
“当断则断,不受其乱。当断不断,必受其难。”当初祈热衣服上少一颗羊角扣,祈畔尚且能用这句话给她讲道理,那现在是堵上未来的事情,他更应该果断一些。
陆正午不喜欢回头,对一件事有了论断就不会再颠三倒四地再做无用的猜想。他身上拥有许多成功商人具备的素质,雷厉风行,做事果断,也敢于冒险。
可这次是个例外,他几乎一夜没睡,做下的决定没变,可却因为这样的决定备受折磨。
他担心自己的两个亲儿子,却同样发现心里对祈热的痛并不比自己儿子少。他与祈热除了在血缘上没有最亲近的父女关系,在其他地方,又何尝比自己对亲儿子的爱少半分?
第二天到酒店,不知道是不是祈热故意躲避,或者是陆正午自己故意躲避,他只远远看了祈热几眼,本来计划去每桌打招呼,也因为对她心存愧疚而没有上前。
后来便是在去洗手间的方向,听见了陆时迦两个女同学的对话。
两人甚至说到了他也没有顾忌的方面,两个年龄相差太大的人在一起,无论是男方还是女方,都要承受世人的眼光,未免太痛苦。
他心里已经摇头很多次,本来决定缓几天,打算找个好一些的说法再去跟祈热谈一谈,可等他从洗手间的方向走到大厅门口,恰好就见到祈热起了身往后厅去,好一会儿也不见回来。
他怕拖几日自己后了悔,便问了后厅的接待员,开车回了木樨门。
他清楚自己说的话对祈热的伤害有多大,所以知道祈热会受不了,也正因为清楚,他自己始终处在深深的自责当中。
但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动摇。
所以趁着这会儿都在饭桌上,他在上一个话题终止的时候自然地开了另一个头,话是看着祈畔和季来烟说的,“现在大家都在讨论,去年也有专家预测了,房价马上就要跌,家里先前买的一套学区房倒是买贵了,看来出手的那家对市场很敏锐,我觉得现在入一套挺合适的。”
他表面上意在建议祈畔和季来烟趁这会儿买一套,实则是在给自己做铺垫。
“买了又能怎么样?咱们家也不会住过去,现在要我换个新环境,我可不乐意。”柳佩君歪打正着,将陆正午的心思间接透露了出来。
“你买的那套离迦迦学校和时樾公司都近,以后小孩上小学就不用来这边上了,”祈畔嘴里说的“小孩”是指陆时樾和陆时迦的小孩,“现在确实可以买一套,我们倒是没什么想法,晚点问问两个孩子,看看他们的意思。”
柳佩君看着季来烟,“买一套也挺好,就算不给孩子住,你甜品店在那边也有连锁店,自己住也行,要是不喜欢到时候就转手。而且热热住教师公寓,肯定没有自己家里条件好,那边精装很多的,我们当时看的时候有不少都设计得很不错,直接入一套还省了装修呢。”
“本来打算当时买下来的时候我过去,迦迦和祈凉就可以不住校,可那会儿不是他忙嘛,”柳佩君看了眼陆正午,“暂时耽搁了,现在两个孩子都习惯住校,再过去住就怕影响了他们的节奏,也就剩下百来天,就不折腾了。”
旁边陆正午仰头默默喝下一大口酒,没再接话。
到了睡前,才把心里的决定告诉给柳佩君,当然没有说实话,而是换了其他的说法。
“现在有件事儿挺严重的,”陆正午脸色严肃,“咱们得搬去学校那边。”
柳佩君原靠着枕头在往脸上慢慢涂面霜,听了陆正午的话立即潦草地在脸上抹了几下,面霜盒子也来不及盖,看向了旁边,面上带着几丝惊恐和担忧,“什么事儿?真要搬家?”
陆正午可以有千万种说法,但他疲于撒谎,只说:“佩君,我做这个决定是为了家里好,跟我公司没关系,跟两个孩子的工作、学习也没有关系,等咱们搬过去了,我再告诉你。”
他甚至已经选好了日子,陆时樾先前说他初三四就得返工,而陆时迦作为高三生得提前在初八的时候返校补课。
他暂时不想让陆时樾知道,怕他操心,最好也得赶在陆时迦开学之前,他便把时间选在初五。
“初五?这么快?”柳佩君忧心忡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不告诉我我没办法安心。”
“你信不信我?”陆正午逃避回答。
柳佩君长呼一口气,“我当然信你,可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而且到底发生了什么非得要搬家?”
搬家,是让两个孩子彻底断了联系,他用搬家威胁了祈热,言外之意不是“你们不分手,我们就得搬家”,而是不管分不分,都得搬。另外是想让两家都体面些,这事儿瞒不了多久,祈畔和季来烟早晚都会知道,不如早就不见,至于日后,等时候到了再说。
他没有再解释,仍然用笼统的说辞说服柳佩君。
总之,这个家必须搬。
窗外挂着同一轮月亮,连各家的心事都有些相同。
结束了一餐之后的祈畔和季来烟,互相递着眼神回了自己家,同是躺在床上,说的也是晚饭桌上陆正午提的搬家一事。
“我是不是太敏感了?我怎么觉着,佩君和正午都知道了?”季来烟心神不宁,眉头微蹙,“我瞧着热热也不太对劲,她出门都会提前说,今天提前走没知会,出门也没告诉我们。”
祈畔不想季来烟担心,但他有同样的猜测,没法自欺欺人,便客观分析:“佩君和正午看着是有些奇怪,尤其是正午,心情似乎不大好,不过要是佩君知道了,咱们不可能好好坐下来一起吃饭。”
这一点季来烟也赞同,“但总觉得怪怪的,而且说到搬家的事儿,他们意见不一致,像是私下吵过了。”
“估计是私下吵架了,我现在头疼啊,热热和迦迦的事情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们当然不觉着没理,可其他人看来,肯定是认为咱们家不厚道了。我现在是担心热热,她看着没什么心事,你说她不对劲,肯定就是因为这事儿,压力多大,我们都看得出来。我可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要是佩君和正午他们不同意,我倒是也想他们分开,省得热热受那份苦。可是她要是不喜欢,肯定就不会跟迦迦在一块儿,我怕她承受压力,又不忍她跟迦迦分开。”
季来烟长叹一口气,“热热压力比迦迦大,但是迦迦也在为以后做打算,这么小一孩子,我看着也心疼,但是迦迦也确实太年轻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思作祟,他眼神都骗不过人的,一点不收敛,我看着都着急。”
“我看咱们是过于紧张了,但这件事情怎么紧张都不过分,”祈畔按了按太阳穴,“就是这个节骨眼实在是太难办了,迦迦就剩一个学期,现在要是咱们自己主动去找正午他们说,肯定不行,可拖一日咱们就得多紧张一天。”
两人已经担忧了不少天,这问题现在就是个死结,只能等。
季来烟翻身去掏手机,“不行,我得再给热热打个电话,我这心一直安不下来,她说住学校,我怎么觉得不像真话?”
“打吧,”祈畔也拿了手机出来,“待会儿要是还觉得不对劲,咱们就出去接她。”
季来烟应了声,拨通后将手机贴到耳边。
电话响了一会儿,那边祈热接通,季来烟没有直接问她在哪儿,仔细听她语气,然后发现不用认真听,也能听出她的疲惫。
她语气刻意放松:“已经盖上被子睡觉了?还是坐在电脑前?”
“还在大脚店里,事情忙完了,我待会儿还是回家去。”
祈热确实是在李妲姣的店里,不过是刚过去的。
她很少坐公交,不喜欢上面那股味道,以前要是一起坐,陆时迦都会给她备个橙子。下午出门后,她在家门口上了辆公交,到终点站下车,然后换下一班。
城市在黑夜来临时并没有落幕,灯红酒绿,可是从窗外打进来的炫彩纷呈的光,没有一束是属于她的。
她处在黑暗当中,觉得身上某处是发痛,却又找不到伤口,亦或者是因为伤口太多,她已经辨不清哪里还是好的,也或者是因为,她视线一直都处在尚不清明的状态下,没法让她准确无误地找到。
那些话,一字一字都打在她身上,让她千疮百孔。
“热热,你当帮叔叔一个忙,迦迦他还没考大学,还没看看外头的世界,也还没跟年纪相当的人谈过恋爱,他什么都不懂,本来就内向,从小就跟你接触最多,所以一时没想明白,他根本还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是啊,他跟她在一起之前,都没有跟其他同龄的女孩子在一块,如果当初她没有拒绝帮季桃转交信件,或许他就跟季桃在一起了。
“他现在上高三,你确定自己一点都不影响他么?如果不谈恋爱,是不是成绩会更好,以后考更好的大学,他一生都会不一样,这样的后果你愿意承担,可是承担得起么?”
她承担不起。她太大意了,甚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不跟她在一起,或许走的会是一条和现在完全不同的路,他会更好。她在这个当口和他在一起太不理智,只顾着自己的性子和想法,只顾着自己喜欢,就答应跟他在一起,可是这真的是对的么?
陆时迦还小,不清楚里面的利害,她比他大了将近十岁,是比他多活了很多年的成年人,她不该跟着他一起胡闹。
“你想想你柳阿姨知道之后会是什么反应,我比谁都清楚她的态度,她肯定接受不了,她宁愿不认迦迦这个儿子,不让他进家门,也不会答应这么荒唐的一件事儿。你想想你高中时候的男朋友,他妈妈失去了一个儿子,得承受多大的痛,你希望你柳阿姨和叔叔也失去一个么?”
即便前头给自己找了多大的说辞,她心里还是坚信,她和陆时迦是因为互相喜欢才在一起,做的任何假设也只是假设,很难说那样的假设是真的更好还是更坏。
但是提到喻星淮,她想到了麻老师。即便不像陆正午说的那样严重,她确实也最不愿看到陆时迦和家里反目。她不应该自私,因为自己的感情就去破坏他和家里人的感情,而这种破坏她明明一开始就预见了,可仍然义无反顾地往里跳,以致于到了现在这一步。
即便陆时迦心甘情愿接受家庭关系破裂的可能,她也不希望这样的境况出现。
她不忍再一次看到这样的结局。
“热热,我知道对你们来说很难,但是迦迦拖不起。”
话外之音是,你们分开吧,越快越好。
窗外分明下雨了,祈热却听不见雨声,她伸手去擦玻璃,也看不见任何雨的痕迹。
她手背是湿的,接过脸上掉下来的东西,然后蘸在她指尖。
她伸手在玻璃窗上写下三个字,早已经印在她心里的三个字,然后用湿了的手背抹掉。
她一遍一遍地擦,擦得手背通红,那三个字早已像从没有出现过,在玻璃上没了影踪,她仍努力地来回擦掉,甚至感受不到痛。
直到她认为没有人看得见,她起身在下一站下了车。
她已经摸不着方向,便打了辆车去找李妲姣,进门前买水洗了把脸,然后跟李妲姣一起吃了顿火锅。
李妲姣虽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也说要送她,她摆手,说打车很方便。
上车后她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发出去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从下午到现在,陆时迦给祈热发了很多条消息,问她去了哪儿,问能不能去找她,还不知道从哪里复制来一句,“月がとっても青いから.”
(月亮真的很蓝啊)
大概是太无聊了,给她分享一首日本民谣《今晩はお月さん(今晚月色真好)》。
祈热看不懂,也听不懂,单看一个“月”字,透过车窗户去看外面的月光。
灯影摇晃,她听着耳机里的音乐,一颗飘摇的心暂时平静下来。
在前一晚他们见面的路口,祈热下了车,远远见到收到她短信后立马就跑出来的陆时迦。
陆时迦穿得比昨晚厚,卫衣帽子下还戴一顶棒球帽,他等不及祈热穿过斑马线过来,边朝她招手,边跑过去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