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助理也当翻译,一来一回,反倒跟老头说得比较多。后来项目收尾,老头透露了他另一个身份,大学教授。
老头毕业于ESIT,毕业后去了新索邦大学当老师,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是资深的老教师。说要是愿意,祈热可以去当他的学生。
祈热知道交换困难,以为他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下一次见面,老头就拿了推荐信过来,并告知她,他已经跟学校联系过,学校很乐意他多收一位优秀的中国学生。
那时降临下来的东西,祈热清楚地知道,是踩狗屎后行的大运。
飞机沿着轨道滑出,慢慢升空。
耳朵里嗡嗡作响,祈热闭上眼睛,感受震颤时,脑袋里浮现的是收拾行李的时候,忽然将脸埋在手心哭出声的季来烟。
母女俩是在祈热的房间,季来烟边哭边给她收拾,箱子已经要装不下,她仍然塞进去那条鲜红的围巾。
她哭得不能自已,说话断断续续,“出去…要好好照顾自己,想回来了随时回来……妈妈有空跟爸爸,还有弟弟去看你。”
祈热点头忍着情绪,笑着帮她妈妈擦掉眼泪,“哭什么呀?我就是出去上学。”
季来烟眼泪不止,碰了碰女儿的脸,“出去了就好好学,好好玩,把不开心的,都忘了。”
祈热乖乖点头,“我很开心了,真的,妈妈。”
季来烟摇着头,像是在否定她的话,也只像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等情绪稍稍平复,她故作轻松地说:“都说国外的月亮比国内圆,说不定,星星也更亮呢。”
祈热笑容里透露出几分坚毅,摇了摇头,“不会有更亮的了。”
再没有更亮的星星。
季来烟捏住她的手,“不要紧,你喜欢的就好。”
隔了几秒,目光中似有恳求,“答应妈妈,放下星星。”
祈热没有回应。
季来烟不放弃,愈发攥紧她指尖,“热热,他不能一直照亮你,他会累,也需要休息。”
祈热低下头,紧绷的神经忽然松懈,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妈妈,我……我很想他。”
她用手背抹掉眼泪,再掉,便再擦去,“没有他的巴黎是不完整的,交换完,我再也不要去了,再也不要去巴黎。”
“再也不要有牵挂。”
她虔诚得像在说一句誓言。
第38章
2004年的8月, 雅典奥运会上,中国田径队运动员刘翔打破奥运纪录, 夺得男子110米栏决赛金牌, 成为第一个获得奥运田径短跑项目世界冠军的黄种人。
祈畔在视频里描述刘翔如何领先,如何以绝对的优势抵达终点, 言辞激动,祈热听了也跟着心潮澎湃起来。
网络的两端是七个小时的时差,巴黎正当午, 另一边的梅城已夜幕降临。
晚些时候,她收到陆时樾发来的照片,照片里是他刚考取的驾驶执照,附一句留言:还在研究怎么申请国际驾照。
陆时樾发消息比往常更加频繁,祈热开玩笑说:“你怕我回去跟社会脱节呢?”
新闻、音乐、新冒出的店、身边的新奇事, 什么都讲, 让祈热生出一种“大事小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错觉。
陆时樾还讲, “两个小不点最近在玩游戏,废寝忘食。”
流星蝴蝶剑,根据古龙同名武侠小说改编而成的网络游戏, 祈热听来觉得没什么意思,但听到古龙, 知道这是小矮子喜欢的。
鹿小诗也联系她, 告诉她自己已经拿到了兰城大学的通知书,又开玩笑说,以后说不定也要来巴黎, 当她师妹。不等她回,噼里啪啦连续发了几条链接过来。
祈热得空后一一点进去,手机版的百度贴吧首页,《栀子花开》和《七里香》的音乐视频,她都粗粗看一遍。
而她自己的近况,多半都是说给李妲姣听。
法国人似乎一年都在放假,她算是打一份暑期工,公司其实没什么人,员工们轮流休着大假期,她对接的人也总在变,一个个打扮时髦,随便穿一件衬衫就显得风情万种。周末的时候偶尔去教授家玩,教授金发碧眼的妻子总要送她一些东西,一个包,一份司康饼,一条头巾。
这些都是温和的部分,气急败坏的时候也多。
多发生在外,她一个亚洲女孩形单影只,在餐厅吃饭,总有一些人上来搭讪,聊两句,便要筛下几句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亚洲男人短-小,中国是共-产主-义国家,中国人没有人权,中国人都是独生子女,生完一胎就结扎,亚洲女孩只喜欢欧洲人,这类莫名其妙的观点比比皆是。祈热每回听完都要炸,倒庆幸以前没忘学一些脏词,根据轻重程度,言辞犀利地对着对方一张脸甩过去。
她在电话里讲,李妲姣便在另一边跟着骂。
开学前她搬了一次家,简便的一个行李箱拖上拖下,搬家就算完成。直到开学,进入学习状态,她才觉过去的两个月宛若一场梦,轻松得不真实,而晦涩难懂的课程与书籍一一压下来,她一时适应不了,只能没日没夜地拼命学习追赶。她是系里唯一一个交换生,身边都是欧洲面孔,无端地让她多了一份压迫感。这以后,手机上收到的短信,她也只能匆匆一瞥,经常没有回复的时间。
隔着十多个小时飞机的国内,陆时樾每日出现的场所得到了固定,有时候不渴,也要走出校外去大卡司买一杯奶茶,折身时看一眼校门口的镀金招牌,往下几米的地方,祈热曾经站那儿笑得露出几颗白牙。
陆时樾的耳机里又多出一首循环的歌。梁静茹的声音听来让人安心,三分半钟的歌曲,每听一遍,他就要想起宁夏的夜晚,繁星点点,以及那个当时离他最近现在却在世界另一处的女孩。
他打很多次越洋电话,预充足够的话费,却总没有地方用,忙音成了常事,QQ上聊天,说不了几句,她便说要去上课,抑或是赶deadline。
学用Facebook,跟她提起,她反而不知道;问她去没去卢浮宫,她叹着气,说每天泡咖啡馆啃书,根本没时间走更远。
通电话时是国内的国庆,陆时樾听见她那边在放一首英文歌,他拿出纸笔记下听见的那一句“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听她发几句牢骚,她话没说完,又急匆匆挂断电话。
十月份开始,“法国文化年”在国内正式拉开帷幕,各种法国设计展、绘画展同期展开,祈热只能在网上浏览新闻,花自酌简单跟她讲几句国内盛况,末了总要提醒她学习不能松懈。
她脑袋里同时紧绷着几根弦,万圣节两周的假期也全花在学习上,祈畔让她圣诞节假期回家,她翻着日历,看上面写得密密麻麻的日程,一口拒绝。
实在忙,以至于都没有时间想家,祈凉的生日也是家里打电话过来,她才记起。
假期结束后是纷至沓来的考试,她做事算很有条理,遇事镇定,这回考试却手忙脚乱,考完的那一刻她觉得非常糟糕,回去的街道上洋溢着圣诞节的气息,她到住处却连煮一碗面的力气也没有。
她从不知道,学习会这样累。
干巴巴坐着又觉无措,便起身打开电脑,开始一条条回看近段时间没仔细看或漏看的消息。
鹿小诗一个多月前告诉她,她在学校频繁见到陆时樾,有一回一起在食堂吃饭,说梁碧梧也在,还有陆时樾的几个室友。
李妲姣的消息都在骂人,骂天骂地骂工作,除此之外,每次都要问:“热热,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好想你。”
陆时樾给她发来视频,她点开,竟是祈凉弹着吉他唱歌。
小孩子一个,深情唱着“那夜真的好浪漫/我带你去看月半弯”,怎么看怎么不对,祈热看得笑起来,一笑,寻回点精气神。
1月初,圣诞节假期结束,祈热继续投入到学习中,或许是因为一个月后就能回国,也或许是因为考试之后学习不再那么繁重,她整个人不再那么紧张。
空闲时看国内的新闻,得知中国人口已经达到13亿,听国内的音乐,刘德华出了一首《恭喜发财》,不知为何,一听,祈热就能笑出来。等看到Beyond乐队告别演唱会的新闻,归家的日子便到了。
2月初,雪后的梅城银装素裹,天上天下皆是大片的白。祈热裹着红色围巾,拖了行李箱迈出机场。
她用力地呼吸空气,让自己真实地与梅城处于同一个节奏。
路边的桑塔纳等候多时,车前立一道颀长的身影,在祈热反应过来前,那道身影渐渐逼近,站定在她面前。两人笑着对视,一个拥抱代替了双双暂时失去的语言能力。
“可想死我了。”她埋在他身前,学着冯巩的语气说出第一句话。
陆时樾笑着将她松开,伸手提了她行李放到后备箱,她便往车里钻,一拉后门,面前出现两张睁着大眼睛看似无辜的脸。
“你俩来凑什么热闹啊?”祈热嘴上嫌弃,上车后屁股一挤,霸占去一大半位置。
祈凉不看他姐,低着头抠手指,“家里太无聊了。”
祈热暗暗笑了笑,再往左边扫,对上另一道带着几分审视的视线,触及不到两秒,陆时迦先转开了头。祈热再次默默笑了笑,心说怎么小矮子一点没变。
车子开上国道,稳而快,到木樨门,慢了下来。祈热开了窗户往外看,厚厚的雪铺着,路旁小孩子们戴保暖的帽子跟手套,嬉闹着堆雪人,打雪仗。
穿过法桐,车子停在了院子外。祈热看一眼紧闭着的院门,开了门下车,几步走了过去,院门上两个环被彩色的布缠住,握上去不至于那么冰凉。
她忽然有种预感,于是推门的力度不大。
推一半,又迟迟不敢彻底推开,犹豫间低头,使唤离自己最近的小矮子,“你来开。”
陆时迦迟疑一会儿,小皮鞋踩上一点积雪,门应声而开。
祈热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站着的人的脸,脑袋躲了躲。伴随着几道略显单薄的欢呼声,有花瓣自半空中撒下,落在发丝,落在化了雪的水泥地,也落在了祈热热乎乎的心口。
她竟不敢直视过去,再次低头,把旁边小矮子头上的两片花瓣拾掉,抬头间双手微微举起,声音轻快:“我胡汉三又回来啦,同志们!”
祈畔大步迎出来,张开怀抱,将她搂紧了,祈热蹭在光滑的羽绒服料子上,吸一口气,太用力,以至于鼻头发酸。
“胡汉三可是反派人物啊热热。”陆正午在旁边咧嘴开着玩笑。
“我也不是好人呀,正午同志!”祈热转头看过去,陆正午抬手摸了摸她头。
“柳阿姨。”祈热再看向一旁的柳佩君。
“热热,瘦了好多,赶紧先进门,吃点热的。”柳佩君催着。
“对对对,你妈妈跟柳阿姨自己做的汤圆,爸爸馋得不行,就说你们怎么还不回来。”祈畔松了手,转身带头往里走。
几个人一块进屋,祈热故意落在最后,几步蹭到一直没说话的季来烟旁边,手指勾过去,“想我没,季老板?”
季来烟将她手圈紧,祈热另一只手顺势抱过去,低头往她妈妈脸上亲了一口,“我可想您了。”
季来烟故作瞋视,祈热一笑,她随即也露出宠溺的笑,“问的什么傻问题。”
祈热又往她额头上亲一下,“您就说想没想吧。”
季来烟看似被逼无奈地回:“想,天天想,满意了?”
“满意!”
母女俩笑着进了屋。
桌上冒着热气的汤圆小碗围了一圈,祈热手也不洗,端起碗,舀一个送进嘴里,牙齿一合,糖水淌出来,她立即“唔”出声,烫得张嘴要吐不吐,泪眼朦胧中见旁边几个人手忙脚乱地给她倒水,嘴里像是含了个火球,滋滋地烤,烤得她眼泪源源不断往下掉。
喝一口递过来的水,她边哭边埋怨,“怎么会有这么烫的汤圆啊……”
旁边人看了个明白,笑着指责起舀汤圆的祈畔。
晚上两家人一起吃饭,祈热把行李箱里的礼物拿出来,一一送了出去,里头有三台一模一样的索尼新出的PSP,陆时樾先前见舍友抢到一台,原价2000上下,他舍友买下来花了5000多,价格不菲。
祈热看出陆时樾的想法,朝他解释,“国外买便宜,本来要给自己买一台,没货了。”
陆时樾觉得原价也贵,但知道是她心意,没再说什么。
两家人都聚在客厅,矮木茶几上堆满了水果零食,电视里在放《仙剑奇侠传》,祈热瞅一眼,往嘴里塞一瓣橘子,酸酸甜甜的味儿,等同于她有种不知身处何处的怅然感。
没聊多久,几个大人催着她去倒时差,祈热这才反应过来,洗漱后爬上了床。
睁眼看着天花板,半天没有睡意。
枕头边手机“吱吱”两下,拿起来一看,是陆时樾。
“睡不着的话,去看烟花?”
祈热没回,迅速穿好衣服下了楼,出门前又折身把围巾拿上,一推门,陆时樾站在院子中央,原本对着窗户,见门开了,仍站在原地等她。
“哪里有烟花看?”祈热跑下台阶。
陆时樾穿长款棕色大衣,手里拿一副毛绒绒的手套,递给她时回道:“高中旁边。”
两人并肩往院子外走,院门一开,外头两个小学生刚堆出个雪人,祈凉见两人出来,捏了捏红通通的鼻子,“时樾哥,要去哪?”
祈热跑到雪人旁,把地上的胡萝卜插进雪人脸中间,代替陆时樾回答:“去看烟花,你们去不去?”
被雪人挡了个严实的陆时迦从对面露出头来,“我想去。”
“想去就去呀。”祈热站起身。
于是两人变四人,去往七里铺。
烟花九点才放,这会儿还差十来分钟,几个人便去旁边的摊子买烟花,祈热挑挑选选,从每个摊子上都买一两根,凑在一起五颜六色。
要往回走,祈热听见旁边小矮子张口说了什么,后半句被突然腾空而起的烟火声淹没,祈热在哔哔剥剥声中抬起头,绽放在夜空的烟火一朵接一朵,这朵转瞬即逝,另一朵又紧接着盛开,白色烟雾往上升腾,还来不及消散,新冒出的烟又覆盖上去。
祈热看一会儿低回头,“刚刚说什么了?”
陆时迦手里抓了一把细烟火棒,不答反问:“你想许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