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兴趣。
人都有好为人师的一面，当老师几年来，他苦口婆心地说了很多道理。听进去的学生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听进去又用的上的很少。开始让他挫败，后来让他麻木和无所谓，重要原因是他工作后不久，因为说话太多，他得了咽炎，受点凉风就咳嗽个不停。
为了身体着想，他现在很少讲道理了。因为这种爱好会即刻反噬。
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竟然有人主动来听他讲道理，他心想，今天下班应该后去买只彩票，万一中了呢，老子即刻辞职。
辞职之后带着老婆孩子去环游世界，先去哪好呢？他要好好想想，自己也可以不用费心思，直接找私人订制的导游。恩，那就先去瑞士，历史上总是中立的那个国家，他莫名其妙觉得很有吸引力，等等，或许可以先问问老婆，毕竟自己已经妻管严很久了，一时间还改不过来。
周云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不说话，手里紧紧抓着茶缸，眼里泛着诡异兴奋的光芒，她有点后悔来了。
“老师？”
谭老师不舍地从美好的幻想中回过神：“恩？奥，什么事？你说。”
周云清了清嗓子：“老师，我有一个疑问，我每天都在认真学习，是因为我之前一直想考大学来着。”
她顿了顿，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话有点难受，之前只是心里明白，现在当场说出来，感觉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一样。
她之前因为礼貌盯着老师的鼻尖，现在她看了看老师的眼睛，发现他竟然正很认真地在听。
周云没来由地鼻子一酸，她在眼睛湿润之前，赶紧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今年，我明白了些事，我不会继续上大学。一是家里条件不允许，虽然大学不收学费，但每年生活费，书杂费，交通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二是考大学如万人过独木桥，竞争很激烈，考上太难了。”
接着她说出了自己的困惑：“老师，我现在知道自己上不了大学了，我还是这么努力地学习，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谭老师表情安静地听完，其实内心已是惊涛骇浪，他看着眼前这位平时毫不起眼的学生，心里在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上来就问这么辛辣的问题。
他想起了上师范时，自己不务正业，参加的那些辩论，沉寂已久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脑子里的细胞开始高速运转，久违的感觉。
他在迅速思考和组织语言。
周云看他在那默默不语，一直在思考，气质像是换了一个人，接着听见他说：“现在，对于大家来说，学习是一种功利性的事情，老师们有时候也会跟你们说，知识改变命运，通俗来说，就是学习好，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从此踏上人生坦途。”
“但学习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就是拓展你的眼界和思维，锻炼你的品性和毅力，这才是你能终身受益的东西。”
他担心周云不明白，接着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会让你接触到古今中外不同的人和事，让你的眼界放宽，看事情不会那么狭隘，让你的思维活跃起来，比如你们学习外语，可以接触不同的理念，换一种思维来看世界，是不是发现世界大不同？”
周云听明白了，她一直在点头。
谭老师看她听懂了，很是欣慰，接着说：“学习是件需要不断重复的工作，有时候枯燥至极，甚至是苦差。今天学了，明天估计会忘记大半部分，后天估计会全都想不起来，它需要你一直重复，复习和遗忘不断在重复，但只要你学习的次数总是多一次，知识就会在你手中。”
“其实在这个过程中学到的知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锻炼了自己的品性和毅力，即使以后从学校毕业，学过的知识全都忘记了，但你的品性在这个过程中得到锤炼，这才是真正珍贵的东西，会让你受益终身。”
谭老师说完这些话，办公室里鸦雀无声，那些本来叽叽喳喳议论这个月工资怎么还没发，早市哪个摊位的蔬菜新鲜又便宜的谈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大家都在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谭老师对于突如其来的关注有点不适应，他咳嗽了两下，抓紧端起水杯喝了两口，一边回味茶叶味道一边接着说：“老师明白你的处境，不能因为一时的长短，看不到学习的目标而怨恨学习，机会是给有所准备的那些人的，老师希望你还是不改初心，继续努力，抓紧机会好好学习，总有一天会厚积而薄发，发光发彩。”
他看着自己一番高谈阔论对周云触动很大，心满意足之余也生了爱才之情。
最后他温和地说：“老师很高兴你来问问题，也很高兴能帮到你，你先回去，自己好好想想，有想不明白的再来找我。”
周云端起水壶先给谭老师茶杯加了热水，又给办公室其他老师续了热水，郑重道谢后，提着两个暖水瓶下楼打热水去了。
隔壁班的生物老师等她出去后称赞：“小姑娘有想法又会来事，老谭，你可以啊，算是没有误人子弟。”
老谭知道他私下和大龄学生不清不楚的破事，心里有点羡慕又有点鄙视，主要是鄙视，低声警告他：“你离我学生远点。”
周云忙活完回到教室，李小方还在埋头看她的书，她俩个子高，在教室后面，周围全是一摞摞高高的书本和试卷，简直是理想的法外之地。
她想立刻和李小方分享老师的那番话，这些话像是给她指明了方向，她隐约觉得自己该怎么做，但看看同伴沉浸在读书的欢乐中，现在说了也听不见，她只好作罢，以后再说。
上课前她趴在那一遍遍地回味谭老师的话，他的形象在自己心中逐渐高大起来，不再是个普通乏味的中年人。
乏味中年人谭老师因为在办公室一场酣畅淋漓的语言和智慧输出，整个人下午都神清气爽，下班回家吃饱饭，辅导儿子学习也不暴跳如雷心肌梗塞了，晚上也有心情和老婆温存了。
老婆第二天对他眉开眼笑，起了很早给他做了丰盛的早餐，专门给他卧了两个鸡蛋，他心想今天待遇好，终于不用啃学校路边摊的烧饼加鸡蛋了，以后白天在学校上完课多去操场跑两圈，锻炼好身体迎接幸福生活。
那场记忆深刻的谈话之后，周云后来定下心来，继续努力学习，在高中毕业前来了一场不求结果的坚持，最后为自己高中生涯画上完美的句号。
今天之前，这场谈话像是记忆匣子里蒙尘的一粒珍珠，随着周云此时的回忆重见天日，焕发光彩。她决定要考大学，自己不试肯定考不上，只要试就有机会，哪怕是只有一丁点的机会。她不想再留遗憾，她找到了她真正想做的事，不是为了生活得到保障，结婚成为别人的妻子，而是去继续学习深造。
王慧隔天来的时候，周云让他哥把之前她高中所有的书都搬来，她说自己有用。周云看着眼前一堆课本，有点难闻的味道，翻翻检查有没有发霉的，大部分书都完好无损，字迹也都很清楚。她大致看了看内容，发现事情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复杂，因为她都忘的差不多了，而且为什么高中课本现在看上去那么难。
不过，她看着那些工整的笔记，自己当时真是非常用功，幸亏是这样，总算是没有被荒废的努力，当时用不上现在会派上用场。
有一点肯定的是，她不能辞职，她需要一直上班攒钱，大学考上考不上都有用，自己不能进教室学习，碰到不会的去哪里找老师呢？
她看向枕边，突然福至心灵，现成的有一个。
第20章 Chapter 20
人的心气上来了, 身体就会跟着调整到最佳状态。
周云养好身体, 出了小月子, 她一上秤发现自己重了几斤, 她确实长胖了一点。她接着去上了班，失去的不再来，再伤春悲秋也无济于事。
那些痛苦和悲伤被压进了潜意识, 她觉得自己还好, 想起来心里难受很正常, 一个人的过去，总有些事情需要慢慢自己消化，现在她要往前走，她不想因为自怨自艾错过新的风景。
因为是冬季, 农闲时节, 班上这个时间不忙，同事们看书打牌, 聊天打毛衣, 办公室比较热闹。周云平时就不爱说话, 比较沉默, 这次回来更安静了, 大家以为她是失去孩子心情不好，体贴地没有打扰她，她有时候也跟着大家聊两句，其余大部分时间自己在角落里默默看书。
刚上班不久，周云上午请了一会假, 回原来的学校，找到之前的班主任谭老师，他除了有点发福之外其余没有什么变化，周云一时觉得很亲切。没想到谭老师还记得她，两人趁班空在办公室聊了一会，他今年恰巧带复课班，听到周云的打算他很支持，看出来很高兴她复读再参加高考，她当年有可以一战的实力。
周云说了自己的情况，他听到有点皱眉头，说她在家自学，需要强大的自控力和毅力，在学校里大家一起学习学习氛围浓厚，能起到互相监督和鼓励的作用，在家就要完全靠自己。
快到上课时间，聊了一会后周云起身告别，她走后，办公室里有个老师说：“老谭，你这学生可以，毕了业还有这上进心，后生可畏，好好培养，人也长得很漂亮，几几届的，班花级别的之前怎么完全没印象。”
前半句是好话，后半句听上去不大对劲，老谭开心地让他滚犊子。
周云趁热打铁，这个周末她又去谭老师家里拜访，买了一些比较稀罕的水果点心和罐头，提前跟李小方打招呼，让她专门留好。
谭老师在家里畅所欲言，不像在办公室，有时候因为有别的同事在束手束脚，他给了周云很多中肯的建议。让她报了插班生，还在学习进度和节奏上指导了不少，周云从包里拿了笔记本，边听边记，不会的就当场询问。师生两个讨论到最后都快到饭点，谭老师对象热情留她吃饭，他儿子正坐在沙发上，小腿一晃一晃地在吃点心，周云说班上需要赶回去签退，再三感谢后离开了。
她心里想，值得庆幸的是，她高三已经读过一遍，不会像是摸着石头过河，但复读的节奏明显比高三要快。周云之前没参加过高考，所以对高考她没什么事后形成的恐惧，初生牛犊不畏虎有时候反而是好事。
周云和田东现在相安无事，两人话都不多，气氛算是相当融洽，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流产后周云神奇的没有了想要的需求，少了主动的那一方，两人整天在同一个屋檐下盖棉被纯睡觉。
田东最近经常观察她，发现她胆子肥了不少，虽然之前已经很大，现在她出了月子，生活回归正常轨道。他们自己做饭，吃完饭经常支使他去刷锅洗碗，后来发展到只要是他在家，饭后的活全是他的。呵呵，她真是厉害，他脖子里挂着围裙，手上戴着长手套，边忙活边心想。
她自己整天一门心思在看书，完全投入的样子，经常忘记屋里还有一个人，有时候眉头紧锁，不断写写划划，好像遇到什么难题。嘴里还偶尔彪出一句英文，他开始都没听清，听完琢磨了一下，这发音也太差了，浓重的口音，带着本地乡土味，他好奇她在看什么书，洋文都出来了，不经意一看，高中英语课本，他很是意外。
知道学习就是好事。发现她最近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或者对自己有什么所图，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周云拜托李小方从省城弄来了英语课本的磁带，田东有一个小录音机，她拿来征用。他的东西，只要是她用得到，她就拿来用，现在直接据为自有。她想，她自己还蛮厚脸皮，人已经据为己有，东西就不用再推三堵四了吧，没意义，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一切为她的学习服务。她把录音机放在灶台上，每天做饭时候一边择菜一边模仿跟读，一般饭前家里经常魔音绕耳。
她没事就回学校拿各种各样的考卷，自己掐着点做完，然后再对答案，刚开始问题很多，考得很差，她提前预料到这种结果，但发现事实确实如此，还是有点灰心丧气。有一次周末她跟试卷杠上了，在书房待了一整天，田东打球回来，看见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他走过去，发现桌子上摆满了各个科目的试卷，并且有各种修改的痕迹，他心中恍然大悟，原来她想考大学。
周云在挫败和疲累中醒过来，胳膊被压麻，平时睡觉不流口水，这会趴桌子上，因为姿势嘴巴微张，也可能是太累睡得太香，口水都出来了，还不少，自己起来时试卷粘到自己左脸上跟着一块起来了。
她把试卷拿下来，刺啦一声，发现试卷晕湿然后又干了，上面皱皱巴巴，自己改错的笔记都糊了。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声音有点缠绵悱恻，眼球被压迫地有点迷糊，视力恢复清明后才发现窗前笔直地站了一人，正看向窗外，悄无声息的。她睡醒后胆子比较小，被吓得啊一声大叫，把窗前的人也吓了一跳。
田东看她反应不小，轻咳了一声后转头看她，周云眼是看清楚了，刚醒来精神还是有点萎靡不振。她惺忪着双眼，一半脸上有睡觉的压痕，扎起来的头发摇摇欲坠，像是蓬松要散架的鸟窝，她问：“你这会有时间吗？能不能帮我讲个题。”
田东走过去拿起她的几张试卷看了一下，直接问：“哪一科？”
周云站在旁边，发现他看的很认真，眼睫毛忽闪忽闪地一目十行，不断翻看试卷，纸张窸窸窣窣中，她突然有点紧张和心虚，刚想找点表示感谢的话语，没成想短短的时间他已经大致看了一个遍，接着听见他说：“好像都不大行。”
他看了看周云，有点找补地说：“要不都讲讲？”
周云只能闷声说：“我谢谢你。”
两人在书房待了两个小时，饭都忘了吃，周云出来眼里是兴奋舒爽，但脸色有点苍白，肚子还咕咕叫了一下，田东则是有点意犹未尽。
周云睡觉前想起书房里的场景，她在心里不得不承认，即使是高三当年，自己跟他也是有差距，现在更没法比，他拿出课本大致熟悉一下原来的内容，随便拿出一题来龙去脉都能讲的头头是道，还能举一反三，这是个让人讨厌的优秀学生。
自尊被碾压彻底，疯狂嫉妒完对方后，周云心里的底气神奇地更足了一些，现成的学习资源，她要好好利用起来。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资源一号已经在她旁边睡着了。
5月份的时候，周云又郑重地拜访了谭老师，6月份的时候她在老师的悉心指导下填报了志愿，7月份参加了这年的高考。
考完试一切尘埃落定，是好是坏她都无法改变，高强度的学习日常让她考完试半个月神经才放松下来，等待的时间她难免患得患失，觉得自己考得好，又考得坏。
学习比之前想象中的更要艰苦，但她甘之如饴。田东老师当得很称职也很不错，在开始不久还把自己当年的笔记无私地贡献出来，周云发现他各科知识已经构建了体系，怪不得这么快就回忆起来。他的笔记对周云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宝藏，因为在比自己优秀的人身上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