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之如饴的事，并不代表这件事不让人觉得辛苦，还有，看不到尽头，时间好像又快又慢，季节不断更替中，周云把课本上的知识点复习了一遍又一遍，做过的试卷越来越厚，书房的厚窗帘换成了薄的，里面学习的两人从厚衣服换成了短袖，田东后来在家直接汗衫短裤上阵。
周云总体算是比较稳重，心态还不错的人，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她心态开始不稳定，有一天晚上吃完饭，两人在书房的时候，田东|突然问她对于西西弗斯的看法。
家里书架上有希腊神话的合集，周云有一阵很着迷，睡觉前也捧着看，里面故事通常奇葩又神奇。有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叫西西弗斯的国王，他犯下大错，诸神为了惩罚他，便要求他推巨石上山顶，每次石头快到山顶都会滚落下来，每次他都前功尽弃，后来他年复一年地重复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
周云想了想说：“我觉得西西弗斯很勇敢，他的勇敢之处在于明知这种事情无意义，还一直坚持做，他算是一个悲情英雄。”
田东点头：“他不仅勇敢，还很伟大，在别人看来这件事无意义，但对他来说可能每次都有意义，因为他每次都拼尽全力，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只是在乎奋斗的过程，不在乎事情的结果呢，这不正是可贵之处吗？”
周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通过这个故事让自己静下心来。在温暖的灯光下，她看着他，冲他笑起来，毫无芥蒂地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四下寂静，没人讲话，正当周云觉得两人头部越来越近，她快变成斗鸡眼的时候，咚的一声，他突然推开椅子站起来，说要上厕所。
听到他开门去院子的动静，周云腹诽：“上厕所就上厕所，说出来干什么，还那么大声，小学生吗？”
周云觉得当时自己就是西西弗斯，一遍一遍推着巨石上山。
现在高考结束，她推着石头终于到达了山顶，石头是会在山顶安全着陆，还是会轰隆一声跟着掉下来，她觉得她应该都能接受，因为她一路上已经欣赏到不少风景。
第21章 Chapter 21
八月份的一天周末, 周云在院子鸡舍里捡鸡蛋, 最近天气热, 家里的鸡下蛋明显减少。门口有人叫门, 她隔着门缝瞅了瞅，看到一双绿色的胶鞋和车后座上绿色的帆布包，是镇上的邮递员。她打开门跟他打招呼, 摘下手套, 手里接过递过来的一封信, 是从北京寄来的，上面收件人写着她的名字，周云隐约猜到是什么信，她心脏跳得又快又慢。
周云麻烦邮寄员稍等一下, 她把信放下, 在菜地里割了一些新鲜的蔬菜，她最近没事, 菜地打理得很是仔细, 塞给邮寄员一兜子新鲜蔬菜道谢后, 她关上了大门。
她进屋洗干净双手, 用肥皂打了两遍, 擦干后，她摘下围裙，看着桌子上躺着的信封，她一时有点情怯。
她突然有点口渴，去倒了一杯温水, 里面加了桂花蜂蜜，她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半杯。杯子放下，她坐在桌前，伸手去拿信，小心翼翼地用小刀裁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里面躺着北京外国语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她考上了大学，长到这么大，周云第一次体会到得偿所愿的感觉，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满足，她决定要好好享受这一刻。
她扎起头发，洗了洗干家务灰扑扑的脸，抹了雪花膏，又快速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她把信平整地放进布包里，带好帽子，骑着自行车去了镇上，天还是很热。
李小方这周轮班，她正在店里忙，知道周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她兴奋地尖叫起来，搂着她在柜台旁转圈，遭到国营店里其他顾客的侧目。
李小方激动地语无伦次，比周云这个当事人还不淡定，她说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周云已经做到了，她替周云高兴得快要哭出来。
周云给自己买了一条深蓝色的连衣裙，穿上亭亭玉立很显身材，李小方说这是昨天到的最新款，周云从小到大没买过这么贵的衣服，她把纸袋拎在手里，心里想这是对自己的奖励。
两人出了国营店，在外面聊了一会。
李小方说：“你马上要去北京读大学，太好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周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说她的婚姻，她看着道路两旁的灌木丛回答：“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我能考上大学，他帮了不少忙，中间经常给我补课讲题。我想人都比较复杂难懂，一个人有很多面，当你觉得你们朝夕相处，你已经足够了解他，觉得这就是他的全部，无意中发现他还有另一面，而且还是不错的一面。”
两人讲完话，周云推着自行车要走的时候，李小方叫住她，送上自己真诚的祝福。
“周云，以后你会越来越好。”
面对好友的美好祝福，周云心里一片柔软，在八月份的灿烂阳光下，回报了大大的微笑。
周云去集市上买了很多平时想吃，但觉得比较贵的食材，她买了三份，家里一份，哥嫂一份，公婆一份。
周山和王慧知道她一直在准备考试，现在知道她竟然考上了大学，两口子非常高兴，顿时觉得自家扬眉吐气，周山决定要给父母烧纸，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这么大的好事，哥嫂说两家要找时间好好贺贺，因为之前田东和别的女人的事情，他们现在很不待见他，也很少提起他，但这事必须得办，况且主角又不是他。
周云回家一趟放下东西，又给公婆送了一些，婆婆在月子中尽力尽力地照顾她，医院检查说她身体恢复得很不错，她很是感激。不过从那次住院以后，他们很少再去公婆家吃饭，是田东的主意，公婆那边竟然没提什么意见，周云发现田东最近跟父母关系有点冷淡。
她想也许是他有相好的事东窗事发，被他爸妈发现了。毕竟那天他找不到人，还挨了揍，脸上伤痕很明显，周山也是。别人的亲子关系她就不操心了，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
周云走后，田东母亲听见大门合上的声音，叹着气说：“周云哪里都不差，还越长越顺眼，他哪里看不上人家，不好好过日子，还整那些花花肠子。”
接着她问：“你说，他和那个老师还来往吗？我觉得他姑在中间起了不少作用，他们刚散那阵整天来家里唠叨他。本来他就不好受，还有人往他伤口上撒盐。”
田东父亲自从医院那天，就开始不愿意提起儿子，他边看报纸边说：“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没用，跟别人也没有关系，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自己看着办，处理不好总有一天有他苦头吃，你等着看吧。”
听到这，她着急起来：“儿子是你亲生的吧，你不管着他点，还要以后看笑话。”
“正因为是我的儿子，我最近才发现他自己主意正得很，有时候也很执拗，年轻人成长不都有这个过程，父母干涉有时候反而适得其反，不如让他自己去犯错，吃过亏知道什么滋味就知道改邪归正了，哪有什么指好的路，都是自己摸索走出来的。”
田东父亲戴着老花镜，从眼前的报纸上抬起头，看着自己老伴，他说：“咱们还是做好心理准备。”
田东母亲很大声：“我呸。”接着扭身拿菜去了厨房。
周云回到家就开始忙活起来，等她菜备得差不多的时候，田东回来了，他去卧室拿了衣服和毛巾，去冲凉房洗澡去了。
过了一会他穿着汗衫短裤出来，头发还有点湿漉漉，身上全是肥皂的香气。周云站在他面前，把信递给他，笑眯眯地看他，他一看到信封就知道她的事成了，他看到录取通知书，也跟着笑起来。
他说：“很棒，恭喜。”
周云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说：“谢谢你，备考以来你给了我很多帮助和鼓励，今晚咱们吃大餐。”接着挥了挥手中的锅铲。
田东实事求是，不会抢别人的功劳：“我只能算引领和陪伴，一直以来是你自己在努力和坚持。”
周云做了海鲜，蒸了鱼，还炒了好几个菜，张罗了满满一桌，菜上齐后她去卧室换了今天新买的连衣裙，出来的时候田东看到她楞了一下，她很坦白地说：“穿上新衣服庆祝更有气氛。”
他嗯了一声，拿出啤酒，问她喝不喝，她说可以试试，于是来了一杯，开始喝觉得味道有点怪，喝了几口后觉得味道还可以，搭配菜吃更有味道，她又喝了几杯，最后喝了大约一瓶的量。
吃完饭，田东自觉去刷碗，周云在外面葡萄架下拿着蒲扇乘凉，田东忙完也出来一道，这算是两人夏天刚培养的新习惯。周云又去了书房，她把之前用的课本和各种学习资料整理分类，看着那些东西，她不想翻开再看，心想事成后也不想忆苦思甜，因为她确实已经看够，巴不得眼不见为净。最后她把东西都放在柜子最上面的纸箱里。
她在书架上拿了之前看过两遍的一本书，饭后她一直感觉有点眩晕，可能是啤酒喝得有点猛，她去了卧室，开始歪在床头上看书。这本书写得冷但是不经意中又很幽默，经常会让你突然大笑出来，还是来自潜意识深处的那种。她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里面一个完美的人都没有，各有自己的小算盘和缺点。
她现在比较喜欢这种，因为很真实。
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她开始发困，举着书看，手有点累，因为发困书越来越重。她把书放到床上，书本还敞着，她蹭着躺下，一边躺一边想，要找一下书签，放在书里明天接着看，还没起来找，她就已经睡过去了。
田东在旁边也在看书，过了一会扭头一看，发现她已经睡熟了，他在床头柜拿来他的书签，夹在里面合上，他看了看书名，是《围城》，他看过一遍，现在还印象深刻，里面写的人情世故，稍微一碰触，即到骨肉。
他起身越过周云去关掉她那边的台灯，起身的时候正好看到她闭着眼在安安静静地睡觉，就是姿势有点别扭，想必是没打算就这么睡着。他突然有点强迫症，伸手把她姿势摆正，摆正之后，他停住，一直在看她的脸。
她睡着还是很乖的，他的头越来越低，直到自己唇上传来软软的触感，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立即分开，她毫无知觉自己的初吻已经消失，依旧睡得昏天暗地。
原先被他挡住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有光一切看得更清楚，她瓷白的脸上，嘴巴很好看，嘴巴不大，但看上去很，有诱惑力，不知道怎么的他想起外国电影里面的光影和场景，此时，他放任自己，又低下头去。
周云晚上睡得不错，她记得晚上做了一个梦，神奇的是这次她好像记得每个细节，有人在梦中吻自己，他用嘴唇细细描绘自己的唇瓣，两只唇彼此纠缠，若即若离，自己还被人紧紧在怀里，不过这个梦真的很真实，嘴巴的触感还有不断纠缠的那种滋味，她最后真的觉得喘不过气，好像还发出了声音。
叫出声后自己好像能正常呼吸了，不过让她遗憾的是，让人腿软的吻没有了。
她捂着自己发烫的脸，起来洗漱收拾。早饭做了面条，省事方便还好吃，因为天气热，煮完她在凉水中又过了一下，吃起来刚刚好，配菜是黄花木耳，香菇和肉末，第一次吃这种配菜，味道相当不错，田东吃了一大碗。
既然决定要去上大学，周云一早到了班上跟领导说明情况，说准备辞职，单位领导听说她考上大学，很惊讶也有点震惊，这当然是好事，办公室里竟然出了一个大学生，多么稀罕。
田东今天班上有点忙，忙了一上午他没时间想别的，到了中午，吃完中饭他在单位宿舍休息了一会，昨天他没睡好，他感觉自己有点卑鄙，竟然趁人之危。
一会他又想起她嘴巴的触感，后来情况有点偏离轨道，他把人紧紧搂在怀里，她最后叫了出来。他其实有点害怕她的声音，平时不觉得有什么，但在亲密时刻，她的声音通常会搅得人心绪不宁，很容易让他失控。
他想起她刚流产那一阵，她有时候还会出血，他负责收拾屋子，倒垃圾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纸篓里带血的卫生纸，想起她经历的那些，后来他慢慢对有些事看淡了。
清心寡欲地过了大半年，因为昨晚的一个吻，需求又重新点燃了，他昨天松开她后，去洗了凉水澡，在冲凉间待了不短的时间，他的呼吸越来越重，他发现回声大的房间有点惹人嫌。
最近真是折磨人。
第22章 Chapter 22
1989年九月份, 周云告别家人, 坐公共汽车先去省城, 在省城上了去北京的绿皮火车, 周山和田东送她到车站。
周云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开家，而且是去那么远的地方，想想妹妹一个人在外地人生地不熟, 被人骗了怎么办, 周山越想越怕, 一个大男人在火车站红了眼睛，絮絮叨叨地给周云说了一堆，田东在旁边站着，一直很沉默, 最后嘱咐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周云参加工作正好两年, 自己省吃俭用，有点积蓄, 上学费用暂时还不是问题, 公婆知道她考上大学的消息很高兴, 婆婆私下给了她二百块钱。
周云第一次做火车, 刚上去还觉得很新奇, 过了一会就发现火车上跟镇上赶大集一样，人挤人，而且什么人都有，有人向她不断投来打量的眼神，有的不怀好意, 她对照车厢和座号找到自己的位置，把重重的行李拖举上去，后面来了一个男乘客看她很吃力，帮了她一把，她赶忙转身道谢。
她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正好靠近窗户，位置还不错，车厢里到处是各种气味，汗味，烟味，臭气味，熏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她靠在椅背上，打开窗户，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
她旁边坐了一个女人，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等快到了发车时间，车站工作人员在站台一遍遍地用喇叭催促还没上车的旅客赶紧上车。
火车发出长长的鸣笛声，车身开始慢慢动起来，咔嚓咔嚓地越来越有力度，周云望着陌生的站台远去，心里有点怅然，她离开家乡了。
她看着窗外，窗户现在只开了一道缝在透气，扑面而来的气息中有青草的味道，还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好像是火车本身散发的味道，很久之后周云才知道那是轨道枕木上柏油的味道。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隐约听见旁边的乘客在跟人讲话，两人说了两句，她察觉到有人起身拿行李，有人重新落座，好像是在换座位，座位都能坐错，她无意中扭头看了一下，旁边的人也正在看她。
周云不相信自己眼睛，她眨了眨眼，那人还在，还是笑着看着自己，她猛地搂住那人的脖子，把头埋进他的脖子，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她眼睛发热，马上快要哭了，她不能被人发现，尤其是被这个人发现。
田东任她紧紧搂住自己，他有点享受这个时刻。
周云搂住人，情绪调整过来就后悔了，她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他好像感觉到她的为难，在她耳边说，快松手，别人都在看你。她手又紧了紧，心想一路就这样，别人就看不到我，再一想这种想法很任性，接着就松开了。她一抬头发现对面坐着的两个人都在看自己，眼里有羡慕和戏谑，她低下头，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