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缘,石梁玉也只当个异闻听听而已,帮余婆婆把那头狼尸送去家里后,婉拒了余婆婆留他用饭的好意,道:“……晚辈尚有他事,不便多叨扰了,只是仍想多问一句,石太尉的府邸,是不是就在前面?”
余婆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就在前面隔两条街最繁华的府邸就是了,可……那门第,有才无钱可进不去,你若有才华,还不如去成家的‘小龙门’去等等外院录取学子的机会,那儿是成太傅家的书院,小郡主也在那儿呢。”
石梁玉扶了扶肩上的包裹,感受着里面一路从家乡背到这里的、属于母亲的冰冷牌位,低声道——
“无妨,我去石太尉府,是去寻亲的。”
……
红笼绿锦飞银絮,白马飒沓入盛京。
季沧亭跟着一老一少两个骑马的人,自炀陵北门一路马不停蹄,待远远瞧见“成国公府”四字时,空甩了一下马鞭,突然加速,硬生生从前面两人中间挤了过去,随后猛一勒缰绳,只听□□白马一声嘘溜溜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在国公府大门前停下。
“郡主,怎么了?”前面一个满是络腮胡子,身背板斧的老兵同样勒住马头,操着一口粗犷的北方话道,“你不今天不是急着去书院上交大考的作业吗?”
季沧亭掸了掸衣袖上的碎雪,道:“那不都怪你读书少?把我的‘平胡三策’夹在土产里加急送回去,害得我连夜赶回京。若让成老头发现我交上来的课业是这个,此去必死无疑。”
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徐哈哈大笑道:“今年踏平了多少北境的贼寨,哪次不是郡主一马当先地杀在前面?贼寇的长刀都不怕,郡主还怕文人的教鞭?”
季沧亭摇头晃脑道:“所谓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壮烈无妨,小老婆无人托付,如何是好?”
老徐瞄了一眼季沧亭屁股下面的“小老婆”,伸手想去摸一把它的鬃毛:“咱们冀北军啊,人人皆是老实男人,郡主这小老婆油光水滑、倾国倾城,我等必不让它虚度青春,郡主只管去吧……”
季沧亭骂道:“滚滚滚滚,老子还没死呢,想骑我小老婆,先投他十七八次胎去吧。”
季沧亭去年随军出塞外时,曾误入野马群中失踪了两天,等冀川侯急吼吼地派人去找时,便瞧见她拐了马王的一匹小马崽子美滋滋地溜回来。
塞外是匈奴的地盘,何其凶险,女儿为了追逐骏马脱离大部队,冀川侯季蒙先气得把她好一顿打,罚她扫了半个月马厩。扫马厩的过程中,季沧亭同小马崽子培养起了深厚的感情,稍稍长成后,便只准季沧亭骑,其他人碰一碰便要尥蹶子。
军中人人爱马,眼见得绝世良马给看不给骑,个个眼红发酸,便称这匹小马儿是季沧亭的小老婆。
老彭也是眼红者之一,见季沧亭下马去挠国公府的门,心痒痒地试图去拍一把小老婆的马屁,被一蹶子踢得后退两步,撞在一个半大孩子身上。
他们一行三人,除了季沧亭和老彭外,还有一个小麦色皮肤、浅色眼瞳,看上去不似中原人的小孩儿。
这小孩儿被撞了也不吭不哈的,退了两步环顾了一眼古朴隽雅的国公府,用不甚熟练的汉话道:“……彭哥,郡主的……小老婆是这个,那,大老婆,是谁?”
老彭脸上浮起一丝坏笑:“等会儿你就见到了,对了阿木尔,咱们汉人规矩多,进门吃饭的时候记得喊人。”
叫阿木尔的小孩儿一脸迷茫,点了点头跟着他们进了府。
起初阿木尔眼里还带着点本能的防备,可瞧见季沧亭像是进自己家一样,每个擦肩而过的人,不管是大人小孩,还是主人奴仆,她随口都能叫出他们家人口几何,是病是孕,便慢慢安下心来。
不多时,阿木尔跟着季沧亭进了一处燃着银炭的暖阁,同时也嗅到了一股极为浓郁的肉香。
“成老……太傅还没回来?”
仆人恭恭敬敬道:“今日朝中有急事,本来下午的书院大考推迟到三天后,太傅和大爷尚在宫中商议匈奴来使之事,无暇分神。”
季沧亭听成太傅还没回家,便松了口气,踢了一脚朝她挤眉弄眼的老徐,握拳在唇边假咳了两声,问道:“那成二哥可在?”
仆人笑道:“二爷上个月便回京了,晓得郡主不爱素,早听说郡主要回来,二爷一早便炖上了羊肉,今年的香蕈腊鸭也不错,郡主可要来点?”
“那是自然,”季沧亭像是在自家似的招呼老彭和阿木尔坐下,又问成府的仆役道,“他自己做的,自己不来?”
“今儿午后太子殿下说想把皇孙送到府中启蒙,二爷尚在安排,稍后便会来见。”
仆人说完,便告罪离开,老彭刚咬了一口肥而不腻的羊肉,正香得四体舒畅时,忽然反应过来,震惊道:“这桌肉菜,是成二爷亲自下厨做的?”
……如今的士族男子,墨都不愿自己磨,哪有人亲自下厨的。
“那是,我成二哥什么不会?”季沧亭一脸骄傲,“这事说来话长……”
老彭一边和阿木尔往自己碗里扒拉羊肉一边哄道:“郡主,长话长说,有多长说多长。”
季沧亭沉浸在回忆里:“想当年成二哥带我去什么流觞宴见世面,路上雨大风急,我俩坐着的船翻了,被顺流冲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死活找不到出路,当时我就寻思着,我俩怕是要做一对世外鸳鸯,在山沟沟里建立一个桃花源终老一生了……”
老彭:“唔,那么你们这对野……世外鸳鸯是怎么还俗的呢?”
季沧亭神往道:“我拉着他到处指着那山沟的地形,说这儿种柳树,那儿种菊花,树上盖房子,坑里养青蛙,走着走着我们就饿了。我就觉得我得有点担当,下水叉了不少鱼回来,然后问题来了。”
老彭:“你们俩因为抢吃的打起来了?”
季沧亭:“不,我们俩都不会做饭,研究了一个时辰,成钰给我弄出来一堆炭来。”
老彭差点呛死:“所以成二爷回来就发愤图强去学厨艺了?”
季沧亭:“单那一堆炭其实还不至于,主要是我觉得不能辜负大老婆的心意,想起圣人教诲,一饮一食,无不是天地精华,便一咬牙吞炭求道……”
老彭差点噎死,强行咽下一口肉,道:“郡主好气魄,爷们!”
季沧亭抒发完毕,接受了一会儿老彭崇拜的目光,道:“我吃了那条鱼后腹痛不止,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到家了,成老头说成钰是一路跋山涉水给我背回来的。”
老彭:“哦哦,所以从那个时候起……”
季沧亭肃然道:“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得想办法把这男人搞到手,哎都给我说饿了……嗯?我肉呢?”
暖阁里乱作一团,阁外正欲推门的手随着主人莞尔一笑,缓缓收回了袖中。
“二爷,不进去见见郡主吗?”
“你同她说,不必等我叔父回来,她的课业我截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前线人物资料:
季沧亭:灞阳郡主,长公主和冀川侯的女儿,出生起就受尽宠爱,冀川侯为了能培养出个通晓兵法的女婿,把一身绝世武学兵法都传给了闺女,指望她将来教给老公,却没想到闺女自己扛枪保家卫国去了XD
人物设定:凤眼,小虎牙,眉心朱痣,轻甲红衣,戎装时常戴嘲风面甲,属于她的军队大旗也是嘲风旗(注:嘲风,龙九子之一,平生好险,有说法认为它是有龙血脉的凤凰)在军中混迹多年,年纪轻轻便精通无数黄段子……
第十三章 雪归·其三
天色渐晚,成府的下人安排老彭等人去客房下榻,季沧亭听了仆人带来的话,略略犯困神态为之一振,沿着幽静的石子路,一路穿花拂雪地过了后堂,来到一处挂着“星楼观微”匾额的雅苑。
苑中一株虬曲的巨榕,几乎盖住了半边屋舍,季沧亭远远看了一眼门口打盹儿的小厮,没从正门进去,轻手轻脚地绕过院墙,足下一点,三两下便顺着大榕树攀上了三楼。
烛光从厚重的帘帐后透出来,季沧亭猫着腰从木花廊下溜过去,行进的过程中,忽然脑袋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捂着脑门抬头一看,却是门上挂着的一张长弓。
什么东西,怎么挂在这儿。
季沧亭气恼地把弓取下来,拨拉两下弓弦,一时觉得眼熟,对着月光瞅了瞅,又闻了一下,顿时一对小梨涡从脸上欢欢喜喜地浮出来。
这是她去年猎的野鹿,没想到成钰竟拿来做了这张长弓。
她摸了摸弓身,见得上面刻着“雪归”两个字,心下微微疑惑,把弓背在身上,找了一处未锁的矮窗,猫儿一样翻了进去。
这书房不小,一眼望去,三面墙壁皆是堆得满满的书籍,竹简古卷、乃至兽皮骨片。
这地方她熟得很,随手翻了翻桌案上堆着的一叠打着“三顾书院”红章的纸宣,上面满满的批红旁,正是她熟悉的笔迹。
“啧啧……用典不当、堆砌辞藻、行文浮夸,庾光这狗屁文章写的,明年别想出师外放了……”
她小声嘲笑了同窗两句,翻来翻去却还是未能寻到自己的文章,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退后几步,拨开灯影重重的幔帐,只见烛火幽暗处,月光缓然照见一个修长的人影和衣枕卧于榻上,窗外病梅疏影,将侵不侵地恰好遮住了那人的仿佛是在沉睡的眉眼。
季沧亭收敛气息,摸到榻边后,先是撑着脸眯眼笑了一会儿,便起身试图伸手扯他手掌下压着的一纸薄宣。
就在她堪堪将自己的纸张扯出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不期然地抬起,捏着纸张一角的手微微往回扯。
“……你醒着啊。”季沧亭满脸赔笑道。
本该沉睡的人睁开眼,漆黑的眼瞳沿着微垂的眼尾转向她,端雅里带着一丝慵懒的音调靡靡哑哑地自唇间逸出。
“亭亭,我应当教过你,不告而拿,是为何者?”
一个偷字,说得婉转三折,让人耳朵一酥,几乎误听得多出了个情字。
季沧亭一瞬间就把自己那大逆不道的荡胡策抛至脑后,道:“我都这么大了,就不要叫我亭亭了。”
“那,敢问我应如何称呼?”
季沧亭:“叫我宝贝儿。”
“……”
成钰难得愣神儿的这么一小会儿,季沧亭已经不要脸地脱下鞋袜拱上了榻,把冰冰凉凉的双脚蹭到他怀里。
“我一回来连大考都没去就来找督学聆听教诲了,你就没什么好说的?”
怀里的小脚来回乱蹬,这次成钰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拉过一旁的被裹住她的小脚为她取暖,面上却神色淡淡道:“冬日大考是需当堂解读策论的,你那荡胡策若直接在院中念出来,挨骂也是该然。”
“那是我自己写着玩儿的,里面先砍内患以安人心什么的是我自己写着玩儿的,是彭护军弄错了,你看我这张‘春日踏青见织娘节俭持家有感’才是成老……咱叔父想要的。” 季沧亭悻悻说着,从怀里掏了许久,才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
一张纸拆开后宛如棋格,形容极其不堪,成钰扫了一眼,通篇行文流畅,只是阅至途中,就变成了因织娘赚钱太多,她夫君不得不在家里带孩子的励志故事。
“叔父这两日与石太尉矛盾日盛,每每回府便痛斥奸臣误国,本就心情不佳,再瞧见你这个不省心的,敝府的大夫又回不了家过年了。”
成钰阅罢,抬手轻戳了一下季沧亭的脑门,继而绽出一个恬淡的笑,“不过,你写的东西,我喜欢。”
灞炀郡主十分宽慰,又往他那边多蹭了一点,道:“不枉我回来的路上,还专门去山上打了条恶狼给你做新笔,诶对了,你门口这张弓是今年新做的?”
成钰低头细看她交上来的策论,随意道:“去年你送我那头鹿,我托名手用鹿筋做了张新弓,本想约你同试,却不料季侯早早把你叫去了边关夏训,是以未来得及相告。”
“我爹成日念叨着唯恐一身兵法无人传承,恨不得按着我的头学那些兵者诡道,说是将来嫁了人好传给夫君什么的,再这般学下去,用不了传给谁,过几年我都能接掌他的冀北军了。”
季沧亭嘴上抱怨了一阵,拨了拨弓弦,好奇道,“别人家的弓都是什么龙舌神臂、落日震天,你这‘雪归’听着不够厉害呀,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成钰笑望着她:“你可以猜一猜。”
“前人有诗云,‘我欲招夷齐,稷之南山汀。一洗万古贪,诵雪归东溟’。”季沧亭见他笑起来,笃定道,“我猜……成督学是以此明志,想以此箭射杀万古之奸佞,还人世一个朗朗乾坤,可对?”
“不对。”成钰笑着摇头。
季沧亭蔫了:“那是什么意思?”
成钰道:“你何时猜得到,我便允你一个诺言,绝不失约。”
分明晚上吃了不少,季沧亭这会儿却发现自己又饥肠辘辘起来,此情此景,脑中闪过无数军中那些老油子绘声绘色描述过的郎情妾意云云,耳尖一红,心头痒痒地道:“你看我过了年就满十八了,是不是……”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一两声碎瓷响,随后一个暴怒的声音遥遥传来。
“石贼该死!!!”
季沧亭同成钰对视了一眼,后者道:“是叔父回来了。”
成家乃百年世家望族,族中之人好文学,知礼法,当年大越开国皇帝立朝之后,三番五次拜访,才邀得喜好山水的成氏一族入朝,开国皇帝驾崩后,成氏一族便举族归隐,直到大越出了两代暴君,以家主成晖为首的那些名士才重新出山,辅佐了如今的宣帝继位,结束了十二年的朝政混乱时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