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石梁玉来的数术考官道:“这恐怕不行。”
“为何?”
考官道:“这位石公子,是石太尉的亲子。”
一瞬间,石梁玉便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惊疑视线,仿佛他就宛如一块本就不该出现在芝兰之地的淤泥。
有人冷笑道:“老夫却不知道有什么官是石太尉张口要不到的,却要来这寒窗苦读之地受罪?却不知是谁批进书院的?督学可知道了?”
考官指了指上面,道:“督学自然知道,让我带一句话给各位教习——莫忘圣人之言。”
那些大儒教习们抬头一看,学堂正中央挂着四个字——有教无类。
被无话可说的教习们告知明日需按时来听课后,石梁玉一脸平静地从书院离开,离开前发现顶沿上刻着“灞阳”二字的车驾还停在书院门口时,又折回去数步。
“请问,灞阳郡主还没出来?”
被询问的人白了他一眼:“托你的福,灞阳为你说话,被督学叫过去课业加四倍,等明日成太傅来时,还要挨太傅一顿骂。”
石梁玉道:“为何?”
“为何?”那人啧啧两声,“看来你是不知道今日考场里遇上的人是谁,在明辞典录的著者面前说他的文作有纰漏,还问为什么,真是愚昧无救。”
石梁玉一僵,这才反应过来,那年轻的督学竟是成钰。
他是偏远的西北之地出身,本以为能写出明辞典录的著者少说也要不惑之年,谁料得让天下所有读书人共同尊敬的座师竟是这般年少。
——好一个“有教无类”,只怕自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在他们眼里一开始就是一个异类了。
他浑浑噩噩地走出书院,去寻石府本该在此等他的马车时,又被书院的门房告知石府的车夫见他久久不出来,早就驾车先回府了,让他自己走回去。
——好一个石府嫡子。
这世上的荒唐之事太多,仿佛也不差他一人。
白日里季沧亭为这座书院添上的一抹亮色随着落日的余晖缓缓沉入黑暗里,石梁玉抱着书卷,走过川流不息的街道,与谈笑的行人擦肩而过时,他看到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的都是除夕共话的期盼。
一切与他无关。
恍惚间走到石府的正门前,只见大门紧闭,只有远处一扇侧门开了半面,石梁玉正待回府时,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飒沓马蹄声响传来,他正要避让,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还真是石莽的儿子啊?”
他回过头,只见一个人影逆着光打马而来,光芒收束后,他看见一身红装的少女下了马,汹汹冲来。
石梁玉本以为又要挨一顿奚落,却见季沧亭冲到他跟前,猛然刹住,一脸期冀道:“壮士救我!”
“……嗯?”石梁玉退后半步,“郡主有何指教?”
“没有指教,我哪敢有指教,这趟是想向你请教才对。”季沧亭踮着脚尖在马背上挂着的狐绒袋里找了找,翻找出几张写着数术题的纸来,“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咱们有缘为同窗,有难也得同当,我家督学有时候不干人事,拿这种人神共愤的数术题毁我青春,你能不能——”
石梁玉愣了愣,道:“郡主是想让我替你做这些数术题?”
“不不不,你告诉我怎么做就行,我见你对那本又臭又长的明辞典录还挺有心得的……”季沧亭挠了挠耳垂,道,“你可有什么手抄笔记?我想借来看看。”
石梁玉怔了片刻,道:“那我回去拿,郡主是不是进、进府……”
这里不是他的家,那一句留人歇脚的话,溜到嘴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不用不用,我跟你爹有旧怨,在外面等就好。”
石梁玉心里松了口气,道了声请她稍待,便从侧门进入了石府,进门之后,他回头看了看,便见季沧亭等在一面落满了碎雪的藤墙前,一身红衣宛若夏日最热烈的花,见他回头,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石梁玉莫名觉得有些惊怕,心潮一波波拍在封闭已久的神思上,宛如一个被冷不丁喂了满腹沸酒的雪人,浑然不觉肚肠已融化。
这种恍惚一直持续到他踏入自己的院落时,嗅到一股不正常的炭烧味,整个人才陡然清醒过来。
“这都是些什么破烂,太尉大人嘱咐本夫人操持少爷的起居,你们可得给我仔细检查好了,什么破衣烂衫的,全都烧干净。”
他带来的东西不多,其中便有季沧亭想要的手抄笔录,和他娘给他缝制的旧袍,如今却被一一从房内搜出来,丢进了屋外燃烧的炭盆里。
一个披着熊裘的美貌女子,坐在院中的铺了暖垫的圈椅上,小口嘬饮着侍婢奉上的香汤,见了石梁玉来,笑道:“咱们石府可不是什么乡下地方,太尉大人位高权重,我这个做庶母的,也得帮着给大人分忧解劳,今早大人还说了,少爷怎么说也是他的嫡子,这些旧物该处理的就都处理了。本来是想等少爷回来一起商议的,却不想少爷竟这么晚才回来——”
在这石府里,石莽就是天,短短两日,全府上下便知道了,他是个不受宠的、乡下来的嫡子,既没有惊人的才华,也没有石莽的偏爱,相比而言,这个据说是某个地方节度使庶女的嫣夫人,好像更值得巴结。
整个院落里飘散着一股如野草一般的恶意,石梁玉宛如被钉在原地,直到仆役从他屋内搬出来一面写着“梁氏”二字云云的牌位时,他才瞳孔一缩,猛然冲上去。
“按住他!”
这些人早有准备,石梁玉动身的瞬间便一拥而上将他制住。
“少爷,你别怪我们,这都是大人亲口吩咐的。”
仆役们找来柴刀,将牌位放在地上,或许是石梁玉的目光太过于骇人,他们迟迟未下手,直到嫣夫人出声一喝,才闭上眼睛劈了下去。
“一群酒囊饭桶,砍个东西也磨磨蹭蹭的……”
作为石莽的新宠,嫣夫人来炀陵并不久,平日里风闻石莽落魄时曾有妻有子,见了石梁玉后,便隐约猜到了这是石莽那元配的牌位,起初石莽暗示她做这事时,她还是怕的,但探查了口风后发现石莽是真的厌弃这元配,她又依仗着身孕,便放肆起来。
石莽给她撑腰,灭去元配留下的一切痕迹,那是不是就在暗示要把她扶正?
太尉府女主人的位置太过诱人,只要她得了石莽的欢心,往后她的母家也会一步登天。
如是想着,嫣夫人面上又浮现出得意之色,见那牌位被劈成四五节,又向左右斥责道:“咱们石府是短了银子不成?这炭盆烧得这么冷,想冻死本夫人和肚里的宝贝吗?”
残渣木片和着泥尘一起被扫进炭盆里,噼啪的燃烧声里,石梁玉将木然的脸埋入掌心,混沌中他听见嫣夫人古怪的指点声。
“这东西是不是铁石心肠?怎么叫都不会叫的?”
叫什么?为什么要叫?反正……也没有什么神佛来救他,从来没有。
随后他仿佛听见什么东西被打翻,继而四周一片片惊异的呼喊声,随后便是嫣夫人凄厉的尖叫。
石梁玉茫然地抬起头,只见满目如缟素般的雪庭里,那些先前还不可一世的石府之人伤的伤跑的炮,尤其是嫣夫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上被马鞭甩出一个齐齐整整的叉,崩溃地怒指着不速之客。
“你敢在太尉府行凶?你疯了吗!!”
“一回生二回熟,我也不是第一次打你们家的人,这种事习惯就好。”
直接破门而入的季沧亭说着,一脚踢翻烧着石梁玉母亲牌位的炭盆,一张本来清艳如夏花的面容,在看出那堆木片本是一面牌位时,立时笼上一股肃秋般的杀机。
她回头对石梁玉道:“你家的事我本不该管,只是圣人有言——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人之立世当怀捭阖之志,此等恶臭不堪之地,我劝你还是早断为宜。”
那嫣夫人捂着脸尖叫了若久,却只见闻声而来的侍卫只在院落外看了一眼便不敢进来,立时目眦欲裂道:“你是何人?可知道你这般撒野,太尉回来了,自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季沧亭将地上的木片一一捡起,拂去上面的炭屑,甩着被烫了几下的手,满身俱是来自战场上的浑然凶煞之气。
“你最好在你家石太尉哭得更响些,若他真有这个胆子敢来讨,灞阳季沧亭随时候教!”
石梁玉在人群后呆呆地看着季沧亭的背影。
他从不信神佛,可此时却不得不承认,神佛就在这里,她就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季沧亭:三句圈一次成督学,五句带一次成二哥,你懂我的意思吧。
石梁玉:没get到,她真好。
第十七章 桃李之庭·其四
这一日过得既漫长又倏忽,石梁玉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又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热酒酿,和对面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的季沧亭。
灞阳郡主又凶又能打,果非虚言。
大约是刚刚连打带骂地消耗了一些体力,季沧亭的胃口格外地好,面前的海碗已经摞起了三层。
“……我是真没见过有哪家官宦人家的儿女有你这么惨的,比惨我比不过你,不过我跟你嗦,我爹娘也是长年分居,过得要离不离的。小时候我常常因为这个赌气,这时候邻居就会牵着我去这条街上,我想吃什么他带我去,所以后来慢慢地,一来这儿我心情就好多了。”
石梁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季沧亭是在安慰他,低声道:“谢、谢谢你。”
“你也不用谢我,我在石府里打了人,或许会累得你难堪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三个月后正是春闱,左右束脩都送过了,我看你不如就住在书院,成家的在炀陵设有德光、钧平两座学苑,我去请督学给你安排一下?”
若没有白日里那番白眼,石梁玉或许便答应了,但此时在听到那是成氏的学苑时,他的手指不由得扣紧了碗沿:“多谢郡主,那学苑我就不去了,我……我还是要回去的。”
“为什么?”季沧亭不解,皱眉道,“便是今日没有这出,在那样的家门里,你能安心修习学业?”
石梁玉道:“这是我娘的遗愿。”
提到一个娘字,季沧亭不由得想起了襄慈长公主,戳着碗里余下的酒酿,道:“你娘是什么样的?她跟你亲吗?”
石梁玉抿了抿唇,道:“我娘待我很好,父亲当年离家上京前,留给我娘一块璞玉,说那块璞玉打磨光滑时,他必闯出一番功业来接我们母子。因这一句话,我娘便日日擦拭打磨那块璞玉,又从她与父亲的姓氏、共那块璞玉一道为我起了个名字。”
“原来你名字里是这个‘梁’字。”季沧亭笑了笑,道,“实不相瞒,会帮你是因为我总觉得名字里带‘玉’的大多是好人,你娘说不定冥冥之中在天上保佑你呢。”
或许吧,如果她真这般有灵,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保佑自己?
石梁玉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来,继续道:“只是后来我年纪渐长,父亲仍无音讯,家中越发落魄,那块早已被打磨得晶莹剔透的璞玉也当出去了,数月前,我乡试中举,回家后,母亲便撑不住了。听人说,她最后的遗愿,便是死后能与父亲同葬。”
季沧亭动容道:“原来这就是你上京的理由,抱歉,今日是我莽撞了。”
石梁玉来到炀陵后,第一次自然流露出一丝笑意:“我才要谢谢你保住了我娘的牌位。至于太尉府……我会回去,答应我娘的愿望,总要做到的。只是郡主今日为我得罪了太尉,我还不知道要怎么报恩才是。”
他既然如此表示,季沧亭也不好多说什么,看着月上天心,结了饭钱翻身上马,朝他粲然一笑。
“我平生最喜纵驰天下,你若想报答我,那就即日起振翅图强,学他一身惊世才华。有朝一日入朝为官,令得天下太平,好教我他年出关,能白衣放马。”
……
那一日季沧亭帅气地回府,到家和阿木尔吹完自己的壮举后,忽然发现那几张本该请教石梁玉的数术题还是一片空白,此时也不好再去把人叫出来,只能哭唧唧地熬到半宿把题赶完。次日一早便满脸困倦,去书院领策论试的批复时,果不其然因为态度懒散,被到书院检视学业的成太傅单拎出来一顿教训。
“这写得什么东西?你看看坐你同堂的婉婉,礼学三法,写得头头是道,陛下今早还问你考得如何,你让老夫怎么开口?”
季沧亭被训得两耳发麻,过了一会儿,外面有人进来,向正骂在兴头上的的成太傅行了个礼。
“督学派小人来问问,太傅的训导结束了吗?督学想检验郡主昨日的数术题做得如何了。”
成太傅一噎,季沧亭捉机往门外挪步:“太傅,数术也很重要啊,将来我嫁去您老成家,不会勤俭持家可不行,您说对吗?”
成太傅气得拿毛笔试卷把她砸了出去:“明年就把渊微送去南方,我看你们怎么腻!”
季沧亭嬉皮笑脸地跑了出去,去成钰处的路上,忽然瞧见廊角出三两个在书院读书的贵女,正在安慰一个正哭得伤心的少女。
“……三年一征乃是朝中所定,婉婉你得想想家中父母。”
“我知道,呜……可那赵贵妃不知道挞死过多少秀女,我不想进宫,我不想……”
季沧亭没太听清楚,撑着走廊翻身而下,走过去问道:“婉婉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庾光还是王矩啊。”
“灞阳是你啊。”其他少女招呼她坐过来,“婉婉今年十六岁了,她家本该进宫的长姐前两天忽然得了重病,天使说选秀不可耽误,就将她家秀女的名字改成了她的。”
季沧亭愣了愣,她知道按例三年一选,官家与民间的女儿七三分成,像她这般家里还是有些显赫的重臣门庭,十有□□是得中选入宫的。
比自己还小一岁多的同窗要做舅舅的妃子,这感觉颇为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