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个‘小’字,在下皆不敢当,左贤王误会了,这马儿原主乃是其帐下一无名小卒,早已退伍回乡议亲,留下这马儿无人料理,又不服管教,冀川侯这才送到我这儿来。”
他说话不疾不徐,行止优雅,而兰登苏邪又注意到,其行动时气息圆融,丝毫没有越人惯有的文弱之风,不禁道:“缘悭一面,倒是可惜了,请问阁下是哪家名门之后?”
“不过是书院一个闲人督学而已。”成钰瞥了一眼正龇牙咧嘴拔着胳膊上荆棘刺的王矩,道,“我这劣徒白日间纵马驰于闹市,本该送到衙门杖责二十以示惩戒,左贤王若胸怀广阔,愿为我大越百姓计,成钰先在此谢过。不过,你那套马索上编着的灰刺萝乃是毒物,为了让我这劣徒能顺顺当当去衙门受刑,可否赐予解药?”
王矩哈了一声,还当真觉得扎进胳膊的刺尖头发紫,伤口周围也仿佛开始痒了起来,遂大惊失色道:“我中毒了?”
“那是让牲口听话的,毒不死人。”兰登苏邪饶有兴致地看着成钰,道,“套马索上编有灰刺萝乃是今年才在我东厄兰朵部兴起的做法。没想到大越与我们匈奴相隔千里之遥,消息竟也如此畅通,让先生看了一眼便晓得来由,当真厉害。”
“我所知者,套马索的编制之法乃是乌云国驯马之秘,相较而言,左贤王十日灭乌云国之举才是令人惊叹。”
兰登苏邪豪气地笑了笑:“好了,名士配名马,也不算辱没了它,兰登不会再纠缠此事。先生之风仪令人激赏,看来不是寻常世家子,不知今日宫宴上是不是能再见?”
“自然。”
聊罢,兰登苏邪便留下灰刺萝的解药,被迟迟赶来的鸿胪寺官员接走了。
王矩只觉得浑身又麻又痒,皱起脸喝下了兰登苏邪留下的苦药,艰难地咽下去后,便靠在街边的柱子上不动了,哼哼唧唧道:“渊微,你要还是兄弟的的话,就扶我上马,反正灞阳来了我就再没机会了。”
成钰:“劣徒,还不回头吗?”
王矩:“人在马上死,做鬼也风骚,袭光刚刚也受伤了,我去给它糊点药……”
成钰转身敲了敲车壁,对里面的人道:“那兰登苏邪已帮你诓走了,趁巡城卫的人没来,你可以骂人了。”
王矩身形一僵:“刚刚、刚刚那马哨声不是你发出的啊……”
“是、我。”
车帘徐徐向一边分开,大约是因为马车内壁吊着的玉璧配饰成色太好,映得车里的季沧亭满脸绿光,对着王矩森然而视。
“狗东西,趁我不在,骑我小老婆?腿不想要了??”
第十九章 寒食·其一
“我还没死呢,骑我的马!让你骑我的马!我这两天听说匈奴人出来逛,都没舍得牵出来,你倒好,生怕谁不知道,还往闹市上撒丫子飞!要不是阿木尔及时跑来告诉我,闹到鸿胪寺那儿去,我往后就再也去不了关外了!你知道我每年出关要捞回多少被掳走的崤关百姓吗?!”
王矩被打得抱头鼠窜,哎呦哎呦地躲到了成钰身后。
“成钰,你可看见了,那匈奴人威逼利诱之下我都没把灞阳供出去,这还不足以表明我的赤胆忠心吗?”
“看到了。”成钰见他生龙活虎的,和和气气道,“你伤势沉重,还是不要耽误时间,上车吧,我们先送你去衙门挨那二十棍。”
王矩崩溃道:“你是督学不是都督,要这么军法严明吗?再说灞阳就没骑马上街横冲直撞过?凭什么只有我被送去巡城卫那里?”
季沧亭理直气壮:“我横冲直撞自有成钰管我,你算哪儿根小青菜?”
好,很好,他无言以对。
把受伤的王矩赶上马车,季沧亭回头对慢慢牵马走来的阿木尔招了招手,扶住他的肩膀道:“看清楚了?”
“嗯,是他,匈奴左贤王,厄兰朵的第一战神。”阿木尔的眼睛死死盯着兰登苏邪离去的方向,他的手还按在腰间的短刀上,恨不能直接追上去砍掉他的头。“我的父王、母后、哥哥们……都被他喂了驯狼。”
常在塞外奔波,季沧亭也有所听闻,匈奴的左贤王兰登苏邪,看起来热情豪爽,重士好交游,可战场之上手段极为凶残,单是征伐一个乌云国,屠城之举就不下三回。
成钰对阿木尔道:“昨日让你习练的一百个‘忍’字,看来你皆照办了。”
阿木尔抬起发红的双眼:“成先生,我的武功不如郡主,箭术也不如你,所以我听你们的话,可我不知道,你让我读的书有什么用。”
“沧亭幼时,也曾如你所想,那时我同她说……”成钰的目光转向季沧亭,“学武是为了停止杀戮,而读书是为了让更多的人长长久久地活着。”
季沧亭一脸过来人的模样揉着阿木尔的脑袋:“你要想想你的同族现在想要的是什么,即便将来有幸杀了仇人,你还要面对如何重建你故国的问题,成先生教你的就是这个。”
阿木尔闻言,垂首想了片刻,规规矩矩地向成钰行礼,像其他学院的生员一样道:“学生受教,今后会好好跟着先生读书。”
“乖~阿爸没白疼你。”季沧亭安抚了一下阿木尔,复又凝重道,“这个匈奴左贤王我听关外的牧民说过,这些年东征西讨雄心勃勃,且能为不小,能一下子将袭光拉住,便是我也做不到,恐怕只有你家那位剑宗能与之一敌。”
成钰似是又想到日前他写废的那几篇九歌,阖目喃喃道:“兰登苏邪,非池中物。”
阿木尔忽然朝北方跪了下来,向他远在千里之外埋骨的亲人叩首,言带苍凉。
“雄鹰半岁振翅高飞,狮子一岁离群捕猎……乌云人的成年礼是十八岁,六年之内,我乌云阿木尔,必报此仇!”
……
腊月廿五,大越皇室惯例在每年的这一日宴请群臣与外邦来使。
季沧亭进宫时,金红色的宫灯刚高高悬起,但凡有宫殿的所在,地上都铺上了细细的绒毯,名贵高雅的香味混着道观里才有的线香味道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在通明的灯火里,她看到心事重重的朝臣、首次朝见上国的夷人,还有竭力隐藏着掠夺之欲的恶邻。
她是同成钰一起来的,刚一踏入宴厅,便有个内监急匆匆赶来。
“成督学可有闲暇?”
“何事?”
“是那匈奴的左贤王,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您是大越读书人共同敬仰的人物,一直同鸿胪寺的大人说白日里唐突了云云,非要再见您一面。”
季沧亭酸的慌:“……癞子巷的流氓也也不过如此,你若是被他绊住了,我这边怎么办?我可不想喊婉婉小舅母。”
廿五饮宴,有个必经的戏目就是需得在世家贵女中挑选出类拔萃御前献艺。季沧亭早就打听好了,向婉婉已听其父母所命,被安排在压轴献艺,她的琵琶是整个炀陵年轻一代弹奏得最好的,而宣帝也最喜器乐一道,想来石莽等人便要在宴上就送她入宫。
“看来是躲不过了。”成钰取出一卷曲谱,递给季沧亭道,“本想同她面谈间细细安排,如今恐怕来不及多解释。这样,我去会会那左贤王,你将这份曲谱交给向婉婉,御前献艺时让她弹这个,她是此道大家,看一眼就会了。”
“征人令?这啥玩意,怎么只有半卷?”
“你同她说,献艺时换奏此曲,她便不必再进宫了。”
成钰只来得及说到这儿,听见兰登苏邪的声音由远至近地传来,便让季沧亭先离开。
季沧亭将曲谱塞在衣袖里,在人群后面远远看了一眼成钰被一群朝臣团团围住的背影,啧了一声,便沿着侧殿的走廊绕去了女眷贵妇们所在的花阁。
她打听了一下,得知向婉婉便在花阁里与其他待选的秀女一道,本想直接进去找人,却不料刚一开门,就见花阁里极为安静,两列身穿蛱蝶锦绸的侍女所簇拥的地方,一个戴着翡翠竹叶耳环的的贵妇正坐在主位上,拉着向婉婉的手说些什么。
季沧亭一怔,情绪瞬间冷了下来,颔首道:“贵妃娘娘。”
“我道是谁,原来是灞阳郡主,当真难得一见。”赵贵妃放开向婉婉的手,端起茶盏轻轻拨着上面的茶沫,“本宫是听说新进的妹妹们里,有出身小龙门的才女,这才趁着正式纳妃前和未来的妹妹们多热络热络。你来得正好,向小姐晚上要奏清平乐,本宫听着,想为她点一名舞姬相伴,你来帮忙掌掌眼如何?”
长公主的女儿,皇帝的侄女,这般鼎贵的身份,季沧亭其实并不需要搭理一个来自蛮国的妃嫔,只是赵妃为人并不似史上飞燕妲己之流,虽说私下有谣言说其偶尔会十分狂躁,平日里除了与石莽交好巴结宣帝,倒也没有什么其他荒唐之事。
唯一让季沧亭感到不适的,是她总觉得赵妃是在模仿她母亲襄慈长公主。
襄慈长公主端静素雅,最是好竹,季沧亭记得她小时候常见她母亲穿着一袭青白色的绿竹宫装,她就常常趴在母亲的膝头数着她衣袖上的竹叶入睡,而正得盛宠的赵妃衣饰也大多以竹为意韵,加上其与襄慈长公主五分相像的容貌,恰好合上了民间那些皇室谣言。
驱散心头翻腾而起的阴郁,季沧亭道:“娘娘怎不陪在陛下身边伴驾?”
“陛下午后刚服过散,正在露台小憩,本宫闲极无聊,便出来走走。”赵妃笑了笑,低头抚着小腹道,“女人怀孩子时就是闲不住,这便先去见其他命妇了,还望没扰到郡主和好友见这闺中最后一面,往后宫里宫外的,多少要生分些许。”
季沧亭见她要离开,垂眸道:“多谢娘娘体谅,望保重龙胎。”
赵贵妃微微颔首,被人搀扶着出门后,复又回头别有深意地看着她:“我倒真希望腹中能是个女儿,能如郡主一般像陛下。”
“……”
向婉婉见季沧亭的手指微微收紧,脸色微白,拉了一下她的衣袖道:“灞阳,贵妃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坊间盛传,灞阳郡主和宣帝生得颇为相像,出生时便有朱砂在眉心,长成又得宣帝偏爱,疑为宣帝血脉。
季沧亭自幼便是听着这些谣言长大的,有时在学堂受了气,别人骂她是皇室丑闻,她便同人打了起来,最后被父亲带回家后,气不过质问他与母亲两地分居多年,是不是介意这些谣言……可她父亲总是一再否认。
——你是我们的女儿,这一点毋庸置疑。
慢慢长大后,季沧亭在外面见多了广阔的天地,认识了更多的人,便不再纠结于此事,年尾回京后也试着弥补小时候伤及母亲的那些话。
“这么多流言蜚语,我若句句放在心上,早就气死了。”季沧亭深吸一口气,道,“婉婉,我听你的,没有去陛下面前闹。可回去后总想着也不能让你真的被选进宫里,这宫里妃嫔为讨陛下的欢心,大多年纪轻轻就服起了散,你……”
如今的炀陵,因帝王迷恋丹药,便是连这数九寒冬,高台处处也可见服散乘凉的王公贵族,更莫要说皇宫之中,妃嫔为求肌肤白皙,服散致病弱者不计其数。
便如刚刚那赵贵妃,常年服散以至于行动亦需人搀扶,贴身衣着必要价值巨万的薄纱轻绸,稍硬一些的布料都可使皮肤蹭破。
向婉婉咬了咬牙,道:“我不愿让父母为难,若我入宫,我当劝谏陛下勤政为民。”
“行了吧,莫说陛下这些年那个样,就凭你这么规矩的人儿,能斗得过赵贵妃?”季沧亭拿出成钰交给她的那卷曲谱,道,“留着力气回书院吧,你不是梦想着若是不能嫁给心上人,就在城南的平民巷,像闽郡名士梁夫人一样开一间塾学,教些平民孩子们开蒙吗?”
向婉婉抿了抿唇,道:“那只是我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愿望罢了,不可能实现的。”
“哪有什么不可能实现的,你看成钰也是这么想的,他当年都考榜首了还童心未泯想退隐去大山里办学,继续拿他那本死沉死沉的明辞典录去虐人平民家的孩子,气得他叔父差点烧了他的书斋。”
本来还面带郁色的向婉婉噗嗤一声笑出来,接过季沧亭手里的曲谱,打趣道:“督学归隐山林之日,是不是就是灞阳郡主解甲归田之时了?”
季沧亭摊了摊手,道:“那我还能怎么样?他那个脾气,去找他那帮隐士朋友一起纵情山水,我就只能去山里抢亲了,往后他教人吵架,我就教人打架,看谁凶得过谁。”
此时门外飨宴丝竹声响起,一个年迈的太监在门外道——
“灞阳郡主,陛下有召,请随老奴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时候大家的青涩的愿望——
季沧亭:到关外自由自在地骑马
成钰:当乡村教师(给山里的孩子出全国卷)
向婉婉:办贫困子弟小学
第二十章 寒食·其二
大越宴请群臣的宫殿在水天宫,这座宫殿地如其名,修在一片常年无波的镜湖上,亭台水阁左右分列,中间三座精巧的机关莲台立在水面上。
哪座莲台开始上演戏目,莲台旁出水的蓬柱便升上明灯,待结束后,明灯便降下,如此交错辉映,令人眼花缭乱,观者无不引以为奇。
此时正中央最大的莲台上,正传来激烈的打斗声,那台上一个持弯刀的光头匈奴人正和一名大越禁卫军里有名的勇士斗得你来我往,起初大越的勇士以巧妙的身法占了上风,但那匈奴人打斗中,忽然吹了一声口哨,顿时一道鹰唳从云层中传来,随后一头黑鹰俯冲而下,一爪在大越勇士脸上挠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不待旁边的武官叫停,匈奴人立马捉隙占得先机,险些削去了对手的一只耳朵。
此时天穹浓云掩月,季沧亭只听得一阵阵惊呼,无暇细看,跟着老太监一路穿过回廊,从女眷妃嫔掩着纱帘的那一侧走过,远远地,便在高位上看见赵贵妃左侧一个皮肤苍白的中年人。
“……郡主,通王殿下宴前对着水天池里的锦鲤呼喊厉宗皇帝,惹得陛下不快。石太尉正小心伺候着,郡主面圣时要谨慎些。”老太监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