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殂后——衣带雪
时间:2020-06-10 08:11:02

  是巧合?
  正这般猜测着,帘后的宣帝忽然让人扶着起身,撩开半面帘子,道:“朕的访乐使昨日才遍寻朝野交上些新曲,俱是些靡靡之音,不堪入耳。朕猜想,这曲子必是你新写的,可对?”
  成钰垂眸道:“近来某夜听友人谈起边关时局,有感而作,不过友人说到一半便周公有约,无奈只写了半阕。”
  ——不是巧合。
  兰登苏邪细细一想,不禁心中微沉。
  如今边关局势的确紧张,冀川侯一日在崤关守住南侵的入口,匈奴便一日得龟缩于关外荒原上忍受贫瘠,他此行也是为了寻求别的办法,想从内部突破,哪怕将冀川侯调离短短的时间,他手上蛰伏了多时的铁骑便可踏平关隘,长驱直入中原。
  这个人刚刚同他谈笑风生间,想来是已经看出他南侵之所想,才以琵琶战曲示威,这是否代表大越早已对他们有所防备?
  “陛下。”兰登苏邪想了想,改口道,“我等带来的黑鹰乃是鹰中名种,传说能射落它的人,能得到昆仑神的庇佑。便是王庭里最好的猎人,也不一定有把握一箭射落,我想会会这位射鹰的英雄。”
  “左贤王有所不知,射箭的正是冀川侯的——”
  旁边的石莽正要张口说出灞阳其人,宣帝便抬了抬手示意他安静,淡淡道:“朕这宫中禁军足有三万余,人人通骑射,你若在他们间能寻得到便寻吧。”
  兰登苏邪告罪离开后,宣帝瞥了一眼石莽,言语中不无警告。
  “此等蛮夷,岂配见灞阳?你真是年岁越长,越不如当年机警了,下去吧,贱民出身就是欠些气度。”
  石莽面皮抽动了一下,告退道:“臣有罪,臣这就回府反省。”
  宣帝今日心情甚好,让人拿来笔墨,听完这半阕琵琶曲后,欣然陶醉:“渊微,此曲何名?”
  “征人令。”
  “不错,你极少亲自谱曲,未意竟是这般激昂之风,着实让人酣畅淋漓,改日定要将这《征人令》作完。”
  成钰轻描淡写道:“臣遵旨,只不过此曲好谱,乐师难寻,向家女儿乃是小龙门学子,不知陛下可否允她再在书院里修习两载,好深研弦上妙道?”
  “向家女儿?”
  宣帝回头看向赵贵妃,后者见石莽这个主心骨不在,便卖了个人情道:“是刚刚弹琵琶的少女,也是太尉为陛下拔擢的秀女,宴前臣妾还见郡主与她依依不舍呢,想来是她的闺中知交。”
  宣帝恍然道:“原来是灞阳的密友……罢了,这般曲风偶尔闻之,可振奋人心,日日对闻,便让人头疼了,就让她回家去深研弦乐吧。”
  ……
  厄兰朵的黑鹰,向来是让越军极为头疼的存在。
  两军交战于草原之上,地形上毫无遮挡,行军进度便极为重要。匈奴战前惯会放出这样的驯鹰四处打探,一旦发现越军踪影,便鸣叫示警,而他们的骑兵速度又极快,是以越军出塞时总是败多胜少。
  季沧亭在军营里混大,最烦的就是这样的驯鹰,索性驯鹰数量极少,随着匈奴势力扩大,难以每支队伍都配备,故而在她看来,多杀一只驯鹰,就多一分胜机,
  “郡主,那匈奴人失了鹰,正托了石太尉派人四处寻你,还是先回府暂避吧,老奴自会向陛下禀告郡主偶感风寒,回府休养了。”
  “没事儿赵爷爷,我在西宫芜园等成钰,他不擅饮,待会儿若是被陛下赐了酒,我怕他回去被人拐跑了。”季沧亭拨弄了两下鸣江弓,递还给赵公公,“祖皇帝的宝弓好是好,就是珠玉镶嵌太多,显得硌手,不如成钰家那张。”
  赵公公无奈地笑道:“祖皇帝的宝弓几乎无人拉开过,许是老奴久居深宫,见识短浅了,不知郡主如今的武艺在炀陵可能排进前十之列了?”
  “哎不是我吹,若我当年是修剑,就没有成家那个死都不愿意出门的剑宗独孤楼什么事儿了。”
  季沧亭嘴上是这么吹着,但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虽喜枪之悍勇,若论武上巅峰,大越第一人应是剑宗独孤楼,此人原本是山中隐士,因得成氏名士点拨得悟剑道极致,故而从此做了成家的宿老。
  独孤楼性情极其孤僻,出门行走必让马车封得严严实实,曾有仰慕他剑术的后生前来拜访,在他居处门前苦等三天三夜,逼得他直接跳窗另择居处。
  季沧亭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四十许岁的英俊大叔常对成家的人说:除了取人性命,余事勿扰。
  喊我杀人可以,出门交朋友?休想。
  就是这样一个家伙,曾经试图拿糖哄年幼的成钰做他徒弟继承他的剑术,后来成钰专心学业,倒是启蒙了一边看热闹的季沧亭成日里拿着糖葫芦棍儿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比划。独孤楼看她身份贵重,牵涉太多朝中权贵,不便收她为徒,不过惋惜她的资质,寻了一本听说是什么百年前枪中霸主的枪谱丢给她学,季沧亭也很是争气,短短几年便已得枪道精髓。
  “……后来因为君子六艺要考‘射艺’,成钰去学了箭术,可把剑宗气得好一阵走火入魔。我白日里瞧着这匈奴左贤王武气沉雄,改天应该介绍给剑宗让他们相杀,赵爷爷你说是吧?”
  赵公公面带微笑地听到这儿,道:“郡主说得是,宴会快结束了,老奴不多陪了,郡主再躲一阵,老奴这就去唤成督学来接您。”
  作者有话要说:  查驯鹰飞行高度时获得的小知识点:
  通常来看,鸟类的飞行高度:鹰等猛禽类>鹤类>雁类
  但是据说大天鹅、蓑羽鹤和高山兀鹫都能飞过珠穆朗玛峰。
  【我小学放学路上看到过一群大天鹅越过建筑群飞向夕阳,之后好几年那个时节都会去那个地方看,可是再也没有看到过天鹅了嘤】
 
 
第二十二章 寒食·其四
  “那郡主就在这儿稍等吧,时辰差不多了,老奴这就去请成督学来接郡主。”赵公公聊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季沧亭翻上一处亭台顶上,躲在枝叶暗处。拨开树枝远远隔着水岸远远一望,瞧见向婉婉正听了内监传话开心地跑向几个闺蜜,便晓得成钰在宣帝面前不动声色地保下了她,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下去。
  脚下的瓦片被她不经意间蹭得松脱了一片,季沧亭忽然闻到一股怪怪的油味,待借着偶尔乍现的月光瞧见瓦片下一滴滴的红色火油漏了出来,微微一愣便恍然。
  小时候赵爷爷带着她玩儿的时候,曾告诉过她,宫里有些老宫殿亭台,建起时因当时局势飘摇,为免新皇宫被敌军所占,在木头芯子里都是灌了火龙油的,一旦点燃,转眼间整个建筑就会烧起来。
  这些老亭台属实是个危险的地方,季沧亭不打算多留,正想也去接受一下向婉婉等莺莺燕燕崇拜的目光,却忽然感到一股沉重的武者气息靠近,正是一脸阴郁的兰登苏邪,很快她便看到了石莽也正朝这边走来。
  “……本官有杯好酒请左贤王共饮,不知左贤王可赏脸?”
  他们选中会面的地方不巧正是季沧亭所在的这座亭子,让她趴在亭子顶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被迫听了一耳朵。
  兰登苏邪道:“本王的酒只与天下英雄共饮,可与冀川侯饮,也可以和今日那位成先生饮,和石大人……还是有话直言吧。”
  石莽冷笑一声,倒也不客气:“你们匈奴人有什么资格评判世间英雄,左右依我看来,这人间胜者便是英雄,败者便是猪狗,倘若我是胜者,你便是拿你厄兰朵上最好的烈酒进贡,我都不一定放在眼里。”
  “哦?”适才殿上那唯唯诺诺的样子没引起兰登苏邪的注意,如今他这一番话,倒是让他起了几分兴趣,“石大人竟有枭雄之风,倒是小王看走眼了,算我今日欠石大人一杯酒,不知石大人想同小王聊什么?”
  石莽摆了摆手,让周围侍卫离开五十步远,压低了声音道:“冀川侯。”
  “季蒙先啊……”兰登苏邪忽而长叹一声,道,“冀川侯所守关隘固若金汤,让本王在单于那儿几次没脸,看来石大人在朝中也是因为季侯而备受排挤,和苏邪都是失意人。如何?要合作吗?”
  如今大越两片虎符,一片在冀川侯那处,可统领北方三十六州常备军,而另外半片在身为太尉的石莽这里,可调动京师守军与南方诸州兵力。
  石莽一想到今夜宣帝要将自己的虎符送给季沧亭去“玩儿”,心里便焦虑非常,唯恐这是宣帝不再相信自己的征兆,便道:“合作谈不上,你左贤王也不是吃素的,冀川侯若有个万一,难保你不会有剑指中原的想法。本官也不是那般自毁长城之人,只是唯恐其拥兵自重,不得不为陛下分忧而已。”
  兰登苏邪道:“哦?你待如何?”
  “本官便直言吧,冀川侯今年几度请求增兵,早就劳民伤财,惹得陛下不喜,教你也不好过。若是将来有所冲突,望左贤王在关外佯攻几波,造成南侵假象,几波假的紧急军情过来,季蒙先之威信自然会遭受打击,也好教炀陵这边削一削他季蒙先的傲气……本官也不迫害他什么,只让我等到时寻个理由派驻监军过去便足够了。”
  兰登苏邪道:“你们汉人可真有意思,不过本王觉得你们大越皇帝也不算是傻人,你能说得动他打压边关重臣?”
  石莽自信满满:“倘若是别人,本官不敢说,不过冀川侯……本官自有本官的办法。今日那些岁粮应该满足不了厄兰朵吧,左贤王何不先开个价?”
  兰登苏邪笑道:“罢了,也是不过是些举手之劳的事,今年春后,我便依石大人的要求行是……至于报酬嘛,本王此行,已经得到了最大的报酬了。”
  ——这狗东西,又想搞我爹。
  季沧亭在亭子顶上嘴角一抽,下意识地想摸怀里的利器时,不期然地掏出来到一块闺蜜送她的行军火石。
  火石上雕作麒麟模样,还用细细的珍珠打了流苏,看样子便是个好彩头的款式。
  每年一回炀陵,她那些小闺蜜们就缠着她讲关外的故事,有时候她懒得讲,姑娘们就弄些小礼物送她,以前是些做毁了的荷包香帕什么的,后来知道她要上战场戴不起这些玩意儿,便开始送腕带靴垫儿,或者精致些的野外行军所用之物。
  季沧亭听着亭子下兰登苏邪和石莽正谈他爹的一百种死法,审慎思考了十息,觉得在外领兵打仗,在内端庄淑雅,不能总喊打喊杀的。
  她决定放把火烧死这对狼狈为奸的狗男男。
  ……
  “多亏了督学,通王殿下已经被赦回府了。另外……郡主自从射下了黑鹰,便被那匈奴战士四下寻找,连石太尉也唤了人手帮他一起寻。郡主不得不躲在宫中,您是否能去西宫门稍等,老奴这便去找她来西宫门与您汇合?”
  “有劳赵公公了。”
  成钰走出西宫门,宫外沁凉的寒风拂面而来,一时让他清醒不少。
  虽说答应季沧亭把向婉婉从选秀中捞出来的事算是达成了,顺带多少也震慑了一下心存不轨的匈奴,成钰却仍未放松,同宣帝应付着聊了小半个时辰的乐理,席间不免被宣帝劝进了几杯酒,离开时便有两分头疼。
  他平日里并不擅饮酒,便是被朋友相劝,为免面上醉红有失端重,也是点到为止,今日天子赐酒,一出殿门被冷风一吹,一抹薄红便沿着脖颈爬上耳根。
  “二爷,用些醒酒丸吧,小的刚刚得到府里传讯,太傅他让你回去见他一面,莫失去了仪态。”驾车的驭夫道。
  “我知道了。”
  驭夫看着成钰服下醒酒药后,不免问道:“刚刚我见向家小姐和几个贵女出宫时,还在说着待郡主成婚定要包个大大的红包,如今郡主也快十八了。小的见太傅这些年待郡主学业的上心,也并非如外人所传的那般厌恶,咱们怎么还不去侯府提亲?”
  成钰微垂着眼,倚在车厢壁上,徐徐道:“叔父总是说若我娶了灞阳,便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却又总不告诉我缘故为何,仿佛他们认为灞阳永远做个孩子就可保得平安了。”
  “那是不是和坊间那些传闻有关?莫不是郡主真的是陛下和长公主——”驭夫说到这儿,自己打住了话头,低头道,“小的不该妄语,请二爷责罚。”
  “君子,当知慎独,回去衔笔两个时辰。”成钰淡然道。
  驭夫认罚,复又道:“那若是太傅一直拦着这桩姻缘,二爷当真就打算这般虚耗下去?”
  成钰一脸平静道:“也不尽然,实在到了山穷水尽之时,私奔也不是不能考虑。”
  “……”
  驭夫一脸复杂之时,忽然西宫门里传来一阵骚动,一群内监大喊着“走水了”匆匆押着水车从附近跑过去,片刻后,驭夫感到头顶劲风一掠,一个带着几分焦煳味儿的黑影落下来,不由分说便钻进车里。
  “没时间解释了,快驾走!”
  驭夫呆了两息,直到车里发出一声哑哑的“走”,这才回神快速驾车离开皇宫。
  炀陵城大街上明明灭灭的灯火,顺着车窗照入车厢内,两人相顾无言。
  季沧亭薅了一把被火舌燎到的发尾,默默地把脑袋上的发钗一个个揪了下来,道:“我今天干了件好事。”
  “我看得出来。”成钰波澜不惊地望向车窗外,“所以,一会儿我们是右转去官衙自首,还是直接出城逃亡?”
  季沧亭:“你听我解释,我没有胡闹,我是看到石莽狗贼和那匈奴左贤王眉来眼去,为了大越为了朝廷,深思熟虑之下——”
  成钰点头道:“深思熟虑之下,你放了把火,让所有人都看到石莽和左贤王私相授受,如是明天御史台就可以将此事昭告天下了?”
  季沧亭声音弱下来:“我听见他们想联手对付我爹,是我做得不妥?”
  “我知你平生好行险,此事虽悖离圣贤教化,但非常人行非常手段,也不能说错。”成钰抬手从她发间抽出“只是……非臣子不谏,天子欲保佞臣,此计恐无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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